湖北 阿蹦
晓波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几乎不谈文学,只有一杯一杯的酒在肠胃里流进流出。酒是男人间的隐喻,写字的男人见面整酒比谈文学更敞亮,更像一件正经事;喝酒又要看怎么喝,藉酒而出的慨然陈辞既无效又寡淡,而无需道明的部分则全在酒杯倾倒处。无须劝,喜欢喝,不怕醉,关键要看对饮者为谁。
五年不见,我们在微信上打招呼的方式,也是彼此互问:
“兄弟,什么时候过来整点酒?”
无论什么场合,晓波给到人的永远是“如果可以,我想站到人群之外”的印象。我的记忆里他几乎从来不笑,或者说他的笑始终让人记不住,相当含蓄,相当地意味深长,有点不动声色的意思,一头短发,腰杆站则如松,坐则如趺,像是有武学的底子。我也从没听见他大声说过话——虽然他的天门普通话“标准”、低沉,还格外有穿透力。
如果去到他老家江汉平原上的渔薪镇,你又会看到另一个晓波,只要他出现在老镇上的大街小巷,大排档、早点摊,义河岸边,不管是妇人壮男,都会主动同他打招呼,晓波,晓波哥,看似随意却透着恭敬。他也只是微微点点头,男的他则上前递支烟,低声说几句话,女的他只是嗯嗯答应,并不做过多回应。这一切,又给人晁天王在他的东溪村的印象。
联想到他的为人——一个安静的行动派,便不难理解——这么多年,无论他在哪里行走,都如镇西边那条名叫“义河”的河流,水涨水落皆自然无我,敦直,绝不虚张声势。
他的诗歌趟过哪些不为人知的道路,我是知道的,主要缘于我同他的交集。2014年底,读到他的一些诗歌,我近乎自告奋勇地要接管他的第二部诗集《孤独说》的出版工作。唯《孤独说》作为书名,我有过犹豫,出于一种习惯遮蔽的文化习性,我总是认为主旨必须躲到文字后面去,且认定名词、动词比形容词更诚实,与时间的较量有更好的耐久力。但最后没有向诗人提出,因为事情太过重大,况且在诗歌领域我对自己的说服力在他那里是否有效完全缺乏自信,虽然他在诗中说我“牧马南山,气场强大”(《孤独说@在荆州》)。
录入《孤独说》诗集里的诗,有一种上善若水的沉稳气质,不急不躁,人与物的关系保持短距离,但也不过分亲近,奇怪的冷色调,忧伤,却因泉水般透澈的诗风给人带来一丝莫名的暖和,他在诗歌的目标处给自己也给他的读者准备了笛声悠扬的田园牧歌。
读到他最近发给我的十首诗歌,内心则欣喜、嫉羡又感慨:“我这哥们,已将这条道路走穿了,江湖上迟早应该有一把属于他的椅子”。一边读,一边听到耳边响起三个莫名的字符,“舍利子”,“舍利子”,这是一种你活到一定份上,不得不倾听的声音,类似源于神圣处的耳提面命。
我庆幸自己没有说出当初自以为成熟的见解。一个要通过诗歌完成自己的人,他需要给自己的每一步,都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五年前,除了“孤独说”,的确没有更合适的词,可以准确界定此前他走过的那段人与诗歌并肩偕行的旅程。一个诗人与词语的关系,两者既是朋友又是敌人,用此弃彼的选择,说到底就是在回答你与世界是何种关系,和谐共处不过是假象,顶多是一种暂时的安抚。一首诗写完,假象只好视而不见,而安抚则是现实所需。诗人最大的烦恼源自于此。
词语与诗人相爱相伤的终极关系,晓波比很多人都更早体察到:必须一直向内求,而且只能向内,向外的攀缘最终一定会被证明是徒劳。这也是为什么,他的诗歌绝大部分是他的“自传”——精神领域有一条清晰的自我修订的轨迹——的最重要理由。如果说《孤独说》里一百多首诗歌,是要让我们听到他一直倾心的田园牧歌,那么这十首诗给到我的印象则是:像是恩雅在唱诗班领唱,更衬出灵魂深处的寂静,接近于宗教的寂静。
就我个人的看法,晓波似乎一直致力于剔除词语带给他的一些毛刺,以及在他看来不对应于心灵的狂躁杂音,这种自觉既漫长又痛苦,而为一些诗人欣喜的天才比喻或其他新奇的修辞技艺,在他的文学实践里则大多被证明为花拳绣腿。他几乎从一开始就拒绝各类诗歌流派带给他的干扰,他要选择的是一条最忠于自己内心的道路。——他的文学趣味是准确,是舒缓,是干净,是安静,是比兴,是飞白,如果有可能,则让主干部无限延长,让词语轻轻落在掌心,去触摸暗井最深处的寂静之声。这也是他的诗歌,为什么读后令人感到静气肃然的重要原因。
晓波是一个被严重低估的诗人,在圈内他的诗歌成就早已得到一众诗人的公证。如果诗歌是一条河流,晓波一定游到了入海口。这个时代散落民间被低估的诗人不止他一个,而盛名难符的诗人则更多。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诗歌已经给到了我们什么:审美与体察,命运与修养,词与物,人与生活,这些关系的界定,是否一一落在让我们可以接受且安然的实处。
这最后一里地,他走完了。
作者简介:阿蹦,原名刘俊堂,70后诗人、作家,祖籍湖北孝感。曾长期在人民出版社、长江出版传媒等出版机构做编辑,现从事自由写作,常居北京。 电影剧本《暮鼓晨钟》获2008年第八届中国电影“百合奖”最佳编剧,出版有诗集《如此多的羞耻》等。另有杂书若干。在各类杂志发表小说、诗歌、影评等三百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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