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沉河,本名何性松。1967年12月出生于湖北潜江。主要写作诗歌、散文等。曾出版诗集《碧玉》、散文集《在细草间》《不知集》等。系长江诗歌出版中心创办人兼负责人。
师 父
内 篇
竹篮打水
多少年来,晚霞美如红尘时
我拿着师父珍惜的小竹篮打水
浇给河边孤单的小苹果树
树是师父栽种的,竹篮是
一位女施主留下的
多少年来,平静的河水
看着我光滑的下巴长满了胡须
然后一阵涟漪,也有了苍老的面容
我遵循师父的教导用竹篮打水
每天体会一次什么是空
苹果树也从一粒种子长大
今年春天开了第一次花,可师父
已沧桑如泥。他最后的叮嘱是
用竹篮打点水来,他要洗洗身子
最后一次,我用竹篮打水
看着这闪耀光亮的竹器,突然
发现了它的干净:每一次打水
它只是清洗了一次自身
我提着空而干净的竹篮
到含笑远去的师父前
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桃花灿烂
我从没有去看过桃花
寺院的后山上种满了桃树
每年春天,桃花灿烂
师父便让人封了上山的门
不许我们去看一眼。我们的春天
看着寺院前小池边的柳树发呆
看它们从黄绿到青绿,枝叶
拂到了水面,夏天便来了
山上的桃子也成熟了
我从没有吃过自己摘下的桃子
师父定下了规矩:我们只能
互相摘桃子给对方吃,或者
他亲自摘了一筐桃子给我们吃
师父也从不吃自己摘的桃子
两叶茶
寺院里有着满屋子的茶。它们
全都是师父留下的
每年谷雨前,寺院东面的茶地里
就会出现师父的身影
他只采雨前的一芽两叶茶
而不采明前的一芽一叶茶
他说:这样最好
师父喝茶,往水里只投一片
两叶茶。茶叶在茶碗里
翻腾,像两个人在跳舞
师父喝了一辈子茶,也喝不完
一个春天。他说浅尝辄止
他留下了一屋子的茶
都是一芽两叶的。我们
也没舍得喝
温度计时
师父最珍重的植物除了小麦、玉米
便是棉花。每年棉花收摘之时
他会率诸弟子恭祝天气晴朗
艳阳高照。师父把收摘的棉花
交给镇上的弹花匠、织布匠变成布
再把布交给裁缝匠给寺庙制成
春夏秋冬衣。师父用体温计时
春衣、夏服、秋裳、冬装,分别放在
各自的柜子里。无论气温如何多变
他总是交代我们“春捂秋凉”的道理
他的时间不是白昼和黑夜,更不是
日月春秋。他的时间只有寒凉热暑
他制定了一番虔敬的换衣仪式
热闹喧腾。穿春衣!穿夏服!
穿秋裳!穿冬装!司仪的师兄高声
唱喏,我们一起换上新装
我霎时感觉到时来运转,师父
好像就是一个指挥太阳的人
天上的钵盂
师父在某一年的中秋夜,望着
天上的那轮明月,敲着手里的
钵盂说:你看,那个月亮是不是
像一个大钵盂?这是师父难得的
轻松时刻。他几乎要为这一发现
敲着钵盂跳起舞来。我也很高兴
上看看月亮,下看看钵盂
看着看着,那铁制的钵盂闪着光
师父的钵盂是他师父的师父
传下来的。每次饭后,他会
慢慢地洗,慢慢地擦干净。然后
放在一个藏经柜的上面。没有人
能够随手拿到它,师父不厌其烦
踩着木梯拿下来,饭后洗干净放回
一直到他病卧在床。师父圆寂时
他交待道:把钵盂洗干净
后来,我默默地做这件事
仿佛是师父借我的手做着
绝路
寺院在东,绝壁在西,相距不过
五百米。野草丛生,荆棘密布
其间一窄路谓之“绝路”
路是师父自己一个人走出来的
仅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路
一眼望去,绝壁一无所有
高高耸立,草木不生,无法攀援
每天凌晨,师父比他人早起一小时
走到绝壁下,继续以行走的姿势
行走半小时。那实在是无路可走的
绝路啊!他只能在绝壁下原地踏步
几十年来基本上风雨无阻
有人说他疯癫,他回寺后一切如常
有人说他孤僻,他说有风月相伴
我最后忍不住问他:师父,您走的
是什么路?不是一条死路吗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缓缓道
只有死心,哪有死路?你的心
只要跳着,就在走路
师父说完,闭上眼,开始原地行走
我也闭上眼,模仿他原地行走
走着走着,我走到了母亲身边
她站在故乡的高地上,借着
一轮明月光,望着寺院的方向
久久地等着我回家
捡一根松木回
某一天,如果你在山野听到一首
好听的童谣,那一定是师父写的
某一天,如果你在山里人家的
门框上看着一副字很好的对联
那一定是师父写的。寒来暑往
五十个春秋后,师父写歌写字
不再留下自己的名字或法号
他每首歌只写给孩子们唱,每幅字
都不留款印。但那像一股清泉
流淌的字体,谁都会认出是师父的
晚年的师父,过着没有任何
多余物质的生活。书房里
没有积墨,没有写过的一片纸
卧室里,没有第二套衣服和鞋子
如果他有家,他就会家徒四壁
五十个春秋后,他就定下了要在
某一个最热的夏天离开,他要
穿最少的衣服,赤脚离开
因此,每次上山,他都要带回
一根枯落的松木,把它们堆积在
寺院后墙根。他已为自己准备好了
离开的马车和道路
鱼儿
是该还了。我造的业,我要还
师父临终前几天就交待了我们
他的骨灰要撒在他故乡的小河里
他说他没有出家前,喜欢到河里
捉鱼吃。他喜欢听乡邻们夸奖他
乡邻们说,吃鱼使人聪明
他最后一次吃鱼是在他小姨家
他没有吃到那条鱼。最爱他的小姨
让他姑爷在鱼塘捉了一条大鲤鱼
她把杀好的鱼放在小河里淘洗
那条已开膛破肚的鱼突然从菜篮里
翻身跃入水中,游向了小河深处
他分明看到那鱼向他怨恨地翻了下
白眼!小姨“唉呀”地伸手去抓
手停在了水面上。师父从此再也
不吃鱼,甚至不敢到河边行走
师父最终出家不知道是否和这事
有关。他只说他吃了太多鱼
他念再多的经也无法补救
这多的业。他从土中来
且回水里去。如果我们想他
可以去看看他的小河
那里每一条鱼儿都是他
回乡
我们师兄弟三人,走了一天山路
一天水路,又一天平路,到了
师父的故乡。沿途,我们听到
越来越近的炮声,遇到越来越多
往南赶的人群。我们这一小群
逆行者,带足了干粮赶路,一路
回想着师父的音容,仿佛他缩小在
那个小盒子里,用竹篮打水,喝着
两叶茶,走着绝路,摘桃子给我们吃
还捡回一堆松木。中秋的夜晚
我们在月光下赶路,我们要赶在
河水变冷前,把师父放回河里
突然,师兄说,看天上,师父在
月亮上笑!师兄的话让我们都
笑了起来。我们都忘了师父
在我们手中。平原的秋天
天更高阔。一棵红枫树在远处
把我们指引。孤寂的河边终于
等来了喂食的人。我抓起一把
银白的骨灰撒向水面,引来了
无数鱼儿。其中一条高傲的大鲤鱼
昂起了头,又谦卑地俯身而去
水面荡开一个大涟漪,一个大的空
外 篇
表姐
师父的表姐比师父大三个月
却仿佛比他大三年
所谓青梅竹马,说的就是
师父和他的表姐
师父十六岁时
表姐出嫁了,师父出家了
十年后,表姐用一个
编织细密的竹篮
装了她家的苹果
去看了看师父
那是她第一次去
也是她最后一次去
师父的表姐
有着桃花一样的美
这是大师兄告诉我的
苦水
我有满腔苦水,想把它
倒点给师兄。师兄说
他也有满腔苦水
不知倒向哪里
我问师父如何是好
师父说,他有一片苦海
我们的苦水都可以
倒给它。师父指了指东方
我看见那片茶园上
正缓缓升起一颗
庞大的太阳
破戒
持守谨严的师父破过一次戒
他为我炖了我从未尝过的鸡汤
那年冬天出奇地冷。受了风寒的我
十几天后已喊不出一声“师父”
镇上的郎中看过说:无碍,得补补
师父写了比钵盂还大的两字:破戒
请一位小财主施舍了一只老母鸡
又念了一遍《地藏经》,请一位农妇
炖汤。师父亲自捧着它回
黄昏的时光中,孤寂的山上
先现一狐狸,又现一狼
它们一前一后远远地跟着师父
一路上,鸡汤香味流淌
识春
多年后,我已还俗
每次人们组织春游活动时
我会想起师父做过的好玩的事
初春时节,他领我们到山上去
认识春天。遇见一群羊
他让羊们选出最肥的一只
遇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他让花们选出最美的一朵
他弯下身子在草丛中
让草们选出一根最鲜嫩的草
他坐在地上和一个跟随的孩子
这样玩闹,笑得比一个孩子
更像孩子。多年后,我会想起
师父走路,从不快过那个跛脚的
老爹爹;师父说话,从不高过
那个哑了嗓子的老婆婆
那个春天,师父在半山腰
看着我们师兄弟们冲上山顶
又欢呼着冲下来。当我们
早已回到庙里,他还在路上
和小孩慢慢玩慢慢走
小孩缠着他,久久不舍得离开
知了
天即亮,早课完毕,师父带我
打扫园子。夏天的落叶不多
不一会我便把它们划拉在一起
早起的蝉已开始“知——了”
“知——了”地叫了。关于蝉的知识
都是师父教我的。他说蝉叫“知”时
较长,叫“了”时很短。我每天扫地
已很能悟出其中的道理:扫落叶时
较长,倒落叶时很短。师父夸我傻
夏天最热的时候,蝉鸣最响
整个寺院都笼罩在那种让人觉悟的
声音中。夏天一过,树上都是蝉衣
师父让我们收集起来送给镇上的
郎中。郎中说,它们清热解暑
晒秋
每年一次的晒秋,于师父而言
是晒书。一座小庙,藏经柜里
并没有多少书。秋高气爽的某天
师父会指挥我们师兄弟搬书晒书
每个人负责三四本书,把它们
摆放在前院的条凳上,读完一页
便翻一页晒。我们跪坐在蒲团上
远远看去,像一排温习功课的学生
而师父在我们身后走动,像极了
负责的先生。师父说,这一页
多晒晒,它的文字简单,你们读得
太快;师父说,这本书,明天还要晒
它要厚些;师父说,冬天来了
你们再读这些书就不会觉得冷
我们都听从师父的话。在冬天
没有一本书是僵硬的,它们干燥
又柔软,每一页,都发出秋声
听雪
师父背对着窗,听雪。雪一直下
从清晨下到黄昏,盖过了黑暗
师父点起他看书用的油灯
桌子上却空空如也
我们都知道,每年冬天初雪一到
师父会一直这样坐着,等雪停
师父听雪时,我们也沉默做事
我们听不到雪的声音。师父说
雪说了很多话,满世界都是
雪的语言。雪说,色即是空
雪说,心无挂碍。雪说,信心清净
雪说,不着相。师父在雪停后
转过身子,看一眼窗外,说一声
好雪。便熄灯,合衣而卧
泥菩萨
有一天,一群人来到寺院
砸碎了我们供奉的泥菩萨
那些主宰了我一生的庄严肃穆
温暖慈悲,变成了一堆乱泥
我记起我曾经的不恭:大病中
我忍不住问师父,为什么我
天天拜佛,我还要得病
师父不言,他走到佛像前
又拜了拜,回到我身边,驱散了
几只嗡嗡叫的蚊子。他抚摸着
我发烫的额头,还是无言
像极了那尊永远沉默着的泥菩萨
我的心慢慢安静下来,闭上眼
渐渐地进入了睡眠。我做了个梦
梦中,师父说着无声的话
我听得很清
悲欣交集
远方一位大法师圆寂的消息
传到师父时已是一个多月后了
师父的严肃与静默我们从未见过
他沐浴更衣,禁食打坐三天
一个即将古来稀的老人,身板硬直
整个寺院里弥漫着一种悲凉
初冬的悲凉,第一场雪还离得很远
三天后,师父回到往常,他念叨着
悲欣交集,悲欣交集
悲啊,他要告别他所爱的人间
欣啊,他要告别他受苦的人间
师父的眼里放着我们从未见过的
光芒。现在我才明白,师父知道了
他的生死,有所从来,无所从来
师父
师父俗姓吴,名何,字什么
出生于乌有乡华西村一乡宦之家
年少聪颖,常与山川草木问答
未及弱冠,寻一僻壤之小庙出家
行为怪诞,却不违矩
早失名号,世称“师父”
佛历2492年
度生圆满,庄严示寂
享年76岁
“头条诗人”总第954期,《作家》2024年第5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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