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薄暮,河南商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作见于《人民文学》《诗刊》《诗林》《新华文摘》等报刊,录入多种选本,出版诗集《我热爱的人间》。
果实昼夜轰鸣(组诗)
钢铁之晨
生活之重,从未重于生活本身
如果有,减去今天早晨
很早起床
一件罕见的事:
看到这座钢铁工厂紫色的天际
试着找出一种物质来形容:
桔梗花、熏衣草、曼陀罗、风信子
都不贴切,它就是紫色
慢慢变成紫红
迅速变成橙红,一眨眼
金灿灿的,耀眼而温和
像高炉出铁,转炉炼钢
移时之间,它将照亮
炉前滚烫的脸和天车上的鞋子
此刻,我已清理过隔夜茶
将书签带拉直。穿上
和明天一样尺码,另一件蓝色衬衣
第一场秋雨
第一场秋雨连夜赶往黄河
一靠近钢铁厂就放慢脚步
炉风嘶鸣,它有一些颤抖
以为厂区上空炽热的圆光
会一瞬间熔化雨滴,或者
雨脚慌不择路,撞上太行山
它却稳稳地停在头顶
像一尊通体透明的神
高炉不是心脏,是心
半生遇上无数场秋雨
反复叩问窗后躬起的脊背
这一次,突然有相拥的冲动
第一场秋雨,让彻夜不息的光和影
变得温润、绵厚、平滑,富有节奏
像天空亲手击打自己的磬
与退休职工聊天
与秋天隔着两杯茶,热气扶摇
他的卡其工装左臂插着
红蓝两支水笔。仿佛还没退休
他说四十年前,晚上,几公里外
都能看到我们工厂
炉火遮住太行,轧钢车间
震得汗珠咣当咣当响
那时想,能干到百万吨多好
每天戴着护目镜,站在炉口,习惯
喊着说话。家属楼铁勺碰炒锅声音
盖过京广线的火车。眨眼过了千万
如今一公里长的车间,不见一个人
十台轧机密不透风地响
中控室一排电脑,数字跳得眼花
到你这儿喝一杯茶
我们端起茶,耳边
落叶有声。他说话一直那么轻
杯子慢慢递到嘴边
比一座钢铁工厂还重
入夜 在钢铁厂散步
夜晚的厂区没有星空
灯火繁稠,一如这个秋天
争相呈现的果实
焦化、炼铁、连铸到轧材
声音越来越大,不可能兼容
秋虫与落叶的共鸣
热烈不属于任何迟疑
风把自己风干,轻轻一擦应有火花
这样才能与奔腾的铁流相互碰撞
才能对无数人仰望的星空视而不见
没有一种物质如此柔韧而坚硬
没有谁的欲望经得起千锤百炼
走在钢铁厂,多走一会儿
所有空旷都那么逼仄
一个人的呼吸渐渐富于节奏
像还原铁,像铁吞下茫茫黑夜
挥汗
碗不能再小,至少盛得下
四千八百立方高炉
你却羞于抬头,如同我担心
有人发现自己跟前这只碗
仅仅看起来和你的一般大
必须有滚烫紫菜汤
才配得上女精整工
每天五百度高温
当然加一瓶冰镇啤酒,回家时
双臂灌满风
你像一只蝴蝶飞行
当然要把牛肉面吸得呼啦啦响
比轧钢声更响
我站在旁边,才像
你眼中的一块方坯
中年
慢慢喜欢钢铁厂的日子
可以兴,可以观,可安眠
煤炭焦化,脱去杂质和水
烧结机缓缓转动
高炉如一座孤峰,风从两边经过
安静,机警,如同双兔傍地而走
似乎已无太多疑惑
没有一种声音是无用的
在这里,虚空与寂美
都不能与废钢的锈色相提并论
靠近任何一顶安全帽
脚印都会雕刻铁的轨迹
前半生一瞬间模糊
矫直、切尾、裁边、剖分、定尺
像中厚板那样睡得踏踏实实
被熔化的雨幕
你见过风雨中的炼铁厂吗
见过天色愈暗愈火红的光焰吗
见过雷电突然转弯的高度吗
见过像雨点一碰就碎的黑夜吗
这一生经历多少恐惧
从未如此平静
仿佛背负干将镆铘
苍茫雨幕只是剑鞘,所包裹的
光芒让身外之物如同废墟
让一切暗示与箴言都露出矫饰
炼铁厂吞下焦炭和矿粉
亿万年在地下积蓄的光明
一瞬间熔化天空
没有更高处可以安放
铁河滚滚,消纳无边无际雨声
仿佛一切不曾发生
夜的狰狞只是让钢铁比闪电
更痛快表达的背景
仿佛祖居之地
天空很薄,云朵有更大密度
让人变得柔软,又更加坚韧
分明是肉身,血管中流淌火焰
反复与一座山相搏
轧机声如犁铧般明亮
冷床比打谷场有更浓重秋色
果实昼夜轰鸣
在这里,只有简朴才富有色彩
热风持续替换晨光的速度
光明与力量相互熔炼
浇铸、塑形、磨砺
在高处端坐,也在平地奔涌
让人仰望,沸腾,心安
更让人亲近。仿佛祖居之地
第一次到来也能随处找回自己
深呼吸
成本函数有如肉身之路
从黎明前开始,从上月初开始
从去年底开始
知道我的起点,不知道它的拐点
每天飞速地计算出货量和
原燃料的剪刀差,手头上
可用资金像一根刚刚划着的火柴
熄灭之前,找到燧石
巨大的黑夜
不在于暗,而在于深
波涛中从无捷径
红日在水下像鲸鱼,空游无所依
它终要浮出水面,为一次呼吸
又掀起满满一个早晨的波涛
优美的弧线
另一条肉身之路
面对铁
想不到后半生
面对铁
它不是锋利的、炽热的、沉重的
有血有肉,有筋骨
有自己的名字,有奇异表情
可以纸上行走,听觉里奔跑
带给我枯坐与远望、竹篙与流水
一棵迎风挣扎的芦苇
一粒一粒摘去头顶上的颖果
终于将自己折断,成为
图表上的曲线。这时,必须开窗
让大平原倾斜着
靠近我,多么厚重的依托
灯光从黑暗里跳出来
胸腔渐渐炽热
熔化躲闪的双翅和下坠的哀鸣
我从没有因此变得坚强。面对铁
对自己更加锋利
知天命
知天命,还有很多想法是荒谬的
当我坐在楼顶一把竹椅上
面朝北方灰白天空
这个高度已不可能有鸟飞过
鸟叫声却那么真实
不同于风吹过胸膛的空
不同于侧身碰响时间
我想告诉你,一张嘴就空的空
一个钢铁制造者时常软弱
仿佛刚从退火炉中滑出的板坯
重复而单调的声音最为真实
越轧越硬,像此刻北方的天空
这让我一再感知空与天空的区别
知天命,就应该知道这些
定风波
一棵树向上才能生长。一条路呢?
每一条路都有方向。但方向
向何方?
一个方案整夜穿林打叶,何不吟啸
且徐行。如果面临生死呢?
慷慨赴死易。如果两万人相跟呢?
傍晚的雨,在郊外野树林突然下了
疏落到滂沱,只有七步之遥
没什么猝不及防
本来无处躲雨
竹杖芒鞋只属于一个人
如果十万道目光贴在背上呢?
更大的雨,一定裹着雷电
沿斜照爬上山头
旷达不是将自己放下
而是将一群人抱在怀中
“头条诗人”总第953期,《诗林》2024年第3期
创作谈:我只写感动我的事物 / 薄暮
1.我赞成霍俊明先生所说的“我们也不能贸然地对诗人进行社会学意义上的分类,然后以相应的身份、题材和主题赋予优先权。最根本之处在于一个诗人,无论其是什么社会身份,衡量的标准仍然是诗,仍然是诗歌本身的力量在说话”(霍俊明:《温馨:焊机喷发出来的诗歌火焰》,《文艺报》2024年1月19日第4版)。我不是钢铁或其他某个行业的专业或专门写作者,我只写感动我的事物。任何物质或介质只是能指,并非所指。
2.当下“新工业诗歌”渐成气象,但这个“新”指什么?当然可以包含新技术、新工艺、新产品、新业态甚至种种新名词,但是应注意探索新的写作手法,更应具有富于时代特征和体现人的发展的新情感、新认知、新批判。当然,我也只是刚刚试水,似有好为人师之嫌。
3.工业诗歌作者的心和力应当与工业、工厂、工人水乳交融。不是水和油,上面漂着星星点点的工业名词,下面全是水。
4.工业诗歌首先要“物我合一”,即艺术对象和主观创造的融合、统一,亦即作者对客观事物的深入理解和个人情感的完美结合。我以为工业题材的诗歌不必追求“物我两忘”,也不大可能达到一种追求纯粹、摆脱任何物质干扰的状态。
5.艾略特说诗有三种声音:第一种声音是诗人对自己说话的声音——或者是不对任何人说话时的声音。第二种是诗人对听众——不论是多是少——说话时的声音。第三种是当诗人试图创造一个用韵文说话的戏剧人物时诗人自己的声音;这时他说的不是他本人会说的,而是他在两个虚构人物可能的对话限度内说的话。起码对工业诗歌来说,三种声音都应让人听得懂,换言之,所谓“纯诗”可能不适合此类题材。
6.工业诗歌必须是及物的。当下诸多“纯诗”,其实是对某一时期某一类诗歌特征的矫枉过正的延续。及物与不及物都是诗歌的一部分美学追求,不是全部。我是赞成及物的,赞成诗人和诗歌对存在的介入和参与。但及物诗对存在的诗化表达是一个重要的、显著的门槛,跨不过去,就与诗无关。所以任何一位诗作者都不能一味拒绝纯诗,相反应当重视通过纯诗的研读或创作加强诗艺训练。这不能算是投机取巧吧。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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