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汗漫,著有诗集、散文集《一卷星辰》《星空与绿洲》《纸上还乡》等。曾获“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扬子江诗学奖”(2022年度)等。
致诗人们(组诗)
寂静的部分,致张新泉
你有着复杂的个人史——
江边拉纤,铺子里打铁,乐队内吹笛
在成都红星路或其他小巷里写诗。
当你捏紧一支笔,总觉得
它是纤绳、大锤、笛子
一张纸是汤汤江水、暗红的铁、乐谱。
就这样逆水拉动一行行重负
就这样挥臂砸出每个字的棱角和温度
就这样吹响一首诗寂静的部分。
爱、美与悲哀,大都不为人知。
一支笔,须睁开笛孔般的眼睛看尘世
再用双手把泪水或露水抹去。
你满头洁白,向明月和飞雪致敬
穿蓝色牛仔服可融化寒意
像大地穿着新颖的泉水,立春复春分。
雪地虎啸,致周涛
稀世之鸟仍然飞翔
巩乃斯的马仍然奔腾
伊犁河流水仍然映照晚霞和新月。
世界因伟大的书写而美。
你搁笔,乘火焰穿越烟囱抵达云端
穿上一件毫无缝隙的天衣。
多年前,我在白纸黑字间认出你
像在雪地发现老虎足迹——
跟上去,须抛弃一只猫做作的步伐。
中国文章应该是一头辽阔的老虎
而非受宠的猫,
这是你乃至一切杰出者写作的秘密。
你桀骜,是人性应有之桀骜
你独行,虎立山顶
一行行虎纹是斑斓的修辞和长路。
虎啸动人。我头发越来越白
这是日夜在白纸里行走的结果。
就这样走下去吧,步伐越来越大吧。
助听器之歌,致于坚
少年时代,你听觉被工业伤害
轰隆隆的机器之歌让双耳成为废墟。
你的诗,长久以听觉为主题
从澜沧江咆哮,到落日走下天空的脚步声。
一个人只能热爱丧失的事物。
多年后,首次戴上助听器那一天
你跑进森林,听虫鸣、鸟叫、枝条摇摆、
风伏在草叶肩膀上发出叹息……
你发觉自己的抽泣如一声声春雷。
如何继续书写听觉,成为难题。
一个人不宜轻慢失而复得之生活。
你耳中万籁仍是产品,以工业救赎工业?
我听到的消息也并非真实不虚。
如何书写听觉,对所有诗人构成考验。
从金币滚动、异性的喘息,到流言蜚语
写作就是避免沦陷其间——
我需要购买一个用鸟巢、海湾和新月
作为原料制成的新型助听器?
夜游南京,致胡弦
铁柱路灯夹杂于梧桐树叶中
即将剧变为凤凰——
风吹梧桐哗啦啦,犹似凤凰振翅声。
你引领异地友人二三
游荡在牯岭路、莫干路、灵隐路……
每条路都通往历史与当下,
各人的鞋子脚注故土和远方。
路边,紧闭的木门或铁门
犹如暗绿或黝黑封面的精装书
拒绝打开幽深的南方中国。
先锋书店在路口点亮灯火
接纳我们,像接纳几册滞销的诗集。
人的目标是成为诗集
集纳一切美、善和慈悲,
拒绝陈词滥调和谎言。
在颐和路街角,你手指小楼三层
一扇黑漆漆的窗口——
你曾经坐在这一车窗内
高速度甩掉旧光阴,仍一脸愁容
担心青春追上来?
有谁愿意再面对从前的疑难和抉择?
你向早年生活表示歉意
我对来临的暮景抱持感激。
路灯照亮梧桐树,青黄交加如凤凰
如重生与永生。
飞越博格达峰,致沈苇
博格达峰至高且雪白
是你三十年间屡屡目睹的景象。
壬癸夏,我乘飞机越过这一航线
你已离开青春和乌鲁木齐
移居杭州,梦回新疆
就需要一只雪白的大枕头?
博格达峰至高且雪白
是你写满狂喜与哀痛的白皮书?
我长期在内陆平原沉浮
与博格达峰关系浅淡
仍须将其视为一页白纸
写下“高迈”“清旷”“孤迥”——
让这些形容词切近博格达峰和
一个诗人理想中的形容,
是你我生活之目标。
舷窗外,机翼上镶满一行铆钉
似衣袖上镶满饰扣的手臂
正捏紧笔尖。
海上消息,致马叙
你从乐清小城里搬来书、颜料、酒
独自移居海边这座石屋。
入睡和醒来,依照海潮的节律
一个人就容易无边无际。
三五朋友来访,在露台上面对大海
谈起往事与旧人
心潮起伏的难度小了许多。
你随时起身去石屋内写一首短诗
关于生命、爱和悲伤。
诗的一切主题,都能在大海中展开。
这晚年般慈悲的大海
有能力让少年和初恋乘船归来?
待你完成那首短诗,起身、转身
露台上已空无一人。
少年和初恋,正在途中与风暴搏斗?
你坐下来,独自等待海上消息
“头条诗人”总第951期,《草堂》2024年第4期
创作谈:致一切 / 汗漫
这组诗,自二〇二三年秋天以来陆续完成,致九位当代诗人。
在古代,给友人写一封信而产生名篇,是经常的事,如:司马迁《报任安书》。那也是一封写给后世的信,致天下人的信,痛彻肺腑,“肠一日而九回”;轻松愉悦的信札更多,如:苏轼《新岁展庆帖》,致陈季常。在九百年后读罢,我也想赴元宵黄州之邀约了,但缺乏苏轼期待的那一种福州木制茶臼子作为礼物。带一台咖啡机去,大约也会欢喜。他对新事物、新食物,毕生保持激情,哪里有闲心余力去钻研恶意、防范敌意?爱与审美,维护了一个卓越而不断受伤的灵魂。
以诗相赠酬,就是以诗的形式写信,这是古代诗人擅长做的事,叙事、抒情复言志。白居易和刘禹锡,在扬州初相见,喝罢酒,一人赠诗,“沉舟侧畔千帆过”;另一人回应,“举眼风光长寂寞”。能够流传千载的赠酬诗,必超越最初的表达对象,让后世读者,也成为被赠酬的人,看见“千帆过”,体会“长寂寞”。顿觉与那些充满智慧的前贤,处在同时代,孤穷感就得到缓解,充满烦难的生活就还能过下去,不至于四顾无人对夕阳。
我以这组诗,致九位当代诗人,自然也试图致一切人、抵达一切时代。因“古今人情不远”(孟子),写作也就有了存在价值——克服躯体之有限而臻精神之无涯。即便笔力不逮,一个诗人也应保持雄心,去面对广大的世界,沉思和述说。而非汲汲于一瞬一隅之虚名浮利,使汉语生锈、蒙羞、萎靡不振。
拙作所致九位诗人中,有前辈诗人张新泉、周涛。
上世纪九十年代,张新泉先生主持《星星诗刊》,推出我大量作品并褒奖之。第一部散文集《漫游的灯盏》,也源自该刊为我开设的随笔专栏,历时一年,使我有信心打破分行、不分行之间的写作边界。他总期待我能写得更好一些,或许,未过于失望吧。
周涛先生影响了我的散文写作观念。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经过他,“唐宋八大家”所确立的“以诗入文”传统,得以复活,使新时期散文文体变革,迸发出镭一般的力量——那就是诗的力量。以新锐的发现和独到修辞,见证时代,纠正生活,消除语言的懒惰和腐败,是中国文章的责任之所在、生命力之所在。周涛先生已去世,在天上读文章,大概会借着月亮这一盏台灯?看见好文字了,就把台灯拧亮一点,作为一种回应和示意。
这组诗所涉其他诗人,同样携带各自图景和消息,加入我的记忆。写下这些诗,类似于一个人独自穿行森林,在一些树皮上留下返回的标记。
似乎,可以继续写下去,致一切熟悉或陌生的人,致一切。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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