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条诗人
李南,1964年出生于青海。1983年开始写诗。出版诗集《时间松开了手》等。曾获得昌耀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十月》年度诗歌奖、《草堂》年度实力诗人奖等多种奖项。
李南的散文诗(组诗)
回声
其实,有多少人习惯了没有回应的生活。
冬季到来,雪又在大地上飘荡,接着是春暖花开了,人们忙着换下厚重的衣服,时节出现了变化,但几乎和我们无关。
草枯也就枯了。流水经过我们身边。人说去也就去了。
大自然不需要赞美吗?人们的疑问不需要回答吗?
倘若是,这个世界该有多么的寂寥啊!
而我知道,人类最古老的爱却从未寂寥过。
美丽的少女埃蔻是艾拉女神的侍女,因为向艾拉女神告诉了宙斯的外遇,被罚重复每句话的最后一个词,并被谴回人间,最终变成了石头。
有一个英俊的青年,名字叫水仙花,他是埃蔻的情人,但变成石头的埃蔻不能向情人表示自己的爱,便在胸前镶了一朵水仙花,来诠释这种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从此,水仙花成了“回声”的代名词。
学习爱
我宁愿一直停留在昨夜。
让雨继续下着,风静静吹着。
没有星光,只有你。没有音乐,只有你。也没有黑,你就是黑中的亮,是我在黑中抓住的光。“我们都走了很远的路了”,你轻轻地说,我看见尘土漫卷了你来时的路。
“原谅我吧,我爱不起来了。”
“没关系,让我们从头学习,慢慢说出爱。”
“亲爱的”——你要给我时间,让我反复温习这三个有体温的字,你要容我再想想流过的时间、奔跑的马车、一大片的山菊花……你还要替我擦去昨夜的泪痕,忘掉梦境中可怕的魔鬼,让我跟随着你,穿过万水千山,来到最初爱的源头。
然后,天再一次黑下来,有了星光,月亮也升起来了,远处传来谁家婴儿的哭声,露水漫上我们的头发,听,一切都静止了。
亲爱的,让我隔着树枝走向你,并轻轻地喊出你的名字。
刺向我
深夜,在床上突然坐起,你还在,不,你已经不在。
你留在了20年前。
20年前青海的阳光普照在大地,在塔尔寺街边,我一眼看中了那把藏刀,它来自哪里?它的主人为什么要把它卖掉?刀刃上闪着寒光,银色的刀鞘装进了它的秘密,我喜欢它,20元钱买下了它。
为什么我没有把这把藏刀送给你,而送给了一个不相干的男孩子?你来接站的第一天,就曾经向我要过它啊。为什么?为什么?多少次我这样问自己。因为小小的误会,因为赌气,因为你从不肯说出你爱我。因为那时我青春无敌,我以为你并不爱我。
后来你娶了你同学的妹妹为妻,因为你的同学送给你一把从拉萨带回的藏刀。真像一个谶——刺向我。你够狠。
是吗?你曾经喜欢我,对你的一个学生格外好,因为她长得像我。
有一次在大街,你说依稀看到了我的背影,可你最终没有勇气上前和我打招呼。你这家伙,为什么要怕?
你也给你女儿朗读我的诗,说你认识这位作者。你真滑稽。
多少年后你在电话里向我诉说这一切,你强调你没有别的意思,你只是在怀念那些逝去的凄美故事,这是一条人间的窗缝,让你看到天堂。
不必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只是这些温暖伤痛的往事把我打翻在地。你,不要来救我,我已经废弃了一生!
在雾中
飘。一切是不确定的。天空已经下降到地面,你已经不再是清晰的你。
我走在大雾中,生怕撞上了什么人,呵,那些陌生人,还有那些并不陌生的人。
比如一个孩子坐在母亲的自行车后座,他好奇地伸出手去,试图抓到这些无形的雾,可是他并没有如愿。这样的情景似乎在哪儿看见过。
晨练的老人们,远远地走过来,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也看不清他们衣服的颜色,我猜想他们一定穿着鲜艳的衣服。他们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去槐南市场吧,那儿的土豆要便宜一毛钱”,“把雪里蕻晒干,用烧开的水腌”,断断续续的,像是从天国传来。
大雾茫茫,过去的岁月也在脑海里飘来飘去,想起一段浪漫的故事,美好得让我感动,想起一个深爱的人,却成了马路上的陌生人,心便有点微微的疼。为什么在茫茫大雾中,人们总是容易回到从前?
这几年,我的思维出现了问题,分辨不清今生要去的方向,一团乱麻似的生活越缠越大。现在,我把它们轻轻放下,一门心思享受着这大雾中的空茫。
多好啊!灵魂在微微地歇息,在潮湿的空气里慢慢散步。它神秘地穿行在人群中,不说话,也不呼吸。它也可以随意变形,变成一朵花,或一团谜。
可是,这是清晨。
太阳出来的时候,一切都将现出原形。清晰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它让人们很快清醒起来——那不是真实的。
思想与哲学家
有人说,只有哲学家,才有思想,才会思想。其实错了。
我知道真正的思想家在人民当中。他可能是田间正在耪地的老农,也可能是刚刚娩下婴儿的产妇,或者就是车间里打铁的工人师傅——当然,还有更多的人。他们不是哲学家,但他们人人有一套朴素的生活道理。
我有一个朋友,在空旷的山坡上放了几年羊。那几年当中,他没有人交谈,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他有时对着山谷大喊几嗓子,有时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中飘荡的云彩。他想了很多——关于生命、关于活着、关于死……
断断续续地,他把这些思想记录下来,最后出了本书。
在我看来,他的“想”是一个孤独者的诉说,他沉潜下去,探求着这个世界未知的深度,他的思想也就飞翔在所有孤独者的心灵空间。
而哲学家不过是民间思想的整理者、记录者,他们娴熟地掌握了归纳总结思想的方法。他们给那些各种各样、不成体系的思想命名、定论,成为一种研究的课题。
男人很害怕有思想的女人,而女人却欣赏有思想的男人。这是因为男人不喜欢任何一个女人成为他行为的审判员,这对他来说,是很危险的。
让我们想一想,如果一个人的思想从肉身中逃逸,那么,我们会成为什么东西?
火车拉着我
孩子们都以为坐火车很好玩儿,至少小时候我这么想。
小时候,我以为火车可以把我送到一个神奇的地方。神奇的地方有些什么人呢?会发生什么事呢?会不会像《木偶奇遇记》中写的那样呢?我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心事。
六岁那年第一次坐火车回陕西老家,小脸儿挨在玻璃车窗上看了一路。一会儿是红色陡峭的山石,没几个小时后又经过一片戈壁滩,接下来是黄河、黄土坡……
地理的概念渐渐地在我脑海里扎下了根儿。
火车拉着我渐渐长大成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我认识了许多事物——麻雀快乐的旅行。一条闪亮的冰河。树与树的交谈。农民们干活的姿势。牛羊在静静地吃草。在古老的时间中,四季不断地更迭。
有很多次,我注意到雪地上的坟茔,它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形成一种团结起来的姿势,它们庄严肃穆的表情,凝视着我的眼睛,像是问我,你为了什么,长久地在大地上奔波?我忧伤地看着它们,不能回答上来。
——当他们变成了它们。
我始终没有小布头那么幸运。
那是童话,童话中是没有悲哀的。
放生羊
去新寨玛尼石经城路上,一群岩羊挡住了大巴车。
司机不急不躁,他有足够的耐心。羊们不紧不慢,悠然自得。
当地藏民叫它们放生羊,不得宰杀,也不得买卖。这些有福的放生羊啊,获得了比人类更优越的待遇——自由迁徙,直到终老。
但草原却并不总是诗人笔下的美景。
有时,它的寒冷、朔风、冰雪、风沙并不构成诗意。
对于放生羊,它们在漫长的漂泊途中,需要经历草原上所有的馈赠与毁灭,需要躲过猎杀、捱过寒流、涉过深深浅浅的河水、攀越险峻的山岩,九死一生后,方能存活。
传说,每一只羊都是一个受苦灵魂的转世。
离别
太多的离别,总要被染上些伤感的色彩。这种离别被古时的文人墨客渲染到了极致,“自古多情伤离别”,可以想象,远古时期人类没有语言时,比如几个人要离别时,一定会用眼神,用表情来传递这种伤心的。
古代路途遥迢,驿站稀少,又加上兵荒马乱,谁敢说这次离别不是诀别呢?哪像现在,一份传真,一个可视电话,几小时的飞机,便跨越了万水千山。
于是,就有了汪伦送李白,王昌龄送辛渐那样的落寞与惆怅。也就有了王维“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牵扯。
相形之下,今人倒对离别显得漫不经心。一群挺好的朋友,在分离之际,不是急惶惶地留下电话号码,就是东张西望,说一些客套的寒暄话,巴不得火车提前到站,然后便是风流云散。有个把人,也难过片刻,随之又被新的憧憬、新的环境冲淡了。
那古朴的伤情如今只体现在老年人身上,岁月流转,让他们想到了过去时光中的一次次离别与重逢,除此,就连文人墨客也不大在意离别之伤了。
今年春天,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要去国外工作,路过我居住的城市,便来看看十多年没见面的母亲。
母亲是看着我们长大的,我们照例是聊少年时期共有的故事,母亲静静地听,偶尔笑一笑,很难想象这是个离多聚少的场景。
就在朋友临出房门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母亲止不住地老泪纵横!
朋友没有回头,她不忍回头,她不能回头,直到我们下了楼,她才扶住我,忍不住地哭出声来。
这样的离别无疑是伤情的,多少有点生离死别的味道。后来,母亲解释说,唉,也不知蓉儿再来看我时,我是不是还活着?
我突然就明白了古代文人所描述的那种浓浓的离别伤情。那是冥冥之中全无由来的绝望,是对不可知未来的无可奈何地就范。
也是。为什么就不好好珍惜每一次的相见呢?哪怕是一次短暂的邂逅。为什么不好好地珍惜每一份情谊呢?哪怕它只在生命中匆匆地划过。
过康巴诺尔草原
有一段日子,疾病如老友频频来访,花园和长椅,成了我的奢望。我躺在床上读书:懵懵懂懂的布罗茨基被逐出祖国,保罗在大马士革路上遇到了神迹……
另一段日子,我心怀梦想,漫游于大地。漫游大地的时候,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比如这一次,我想歌颂康巴诺尔草原的美丽,但所有的词汇别人已经用尽,我想在它辽阔无边的草地上晾晒我的孤独,可我发现,比起它的空旷来,我的孤独不值一提。
草地的马莲花认真地开着,并不计较路人的目光,成片的星星草也并不觉得自己卑微,五月的草原上,只有野杏花是红色的,牛粪、鼹鼠洞使草原更像草原。
康巴诺尔湖边,我看到了一只死去的海鸟,它不像平常的鸟类,死时把头转向一边,而是趴在地上,红色的啄插入土地,像一具标本。
不远处,有一群羊在低头啃草,它们才不理会路人的谈笑呢,但是我发现,只有一只羊抬起头来,向着远方张望。
我用手机把所见的一切都拍了下来,原本想发到微信朋友圈分享,但突然间,又感到了自己的浅薄与傲慢,作为一个过路人,怎么有资格打探草原的秘密呢?
战争和良知
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二战时,盟军战斗机轰炸了捷克斯洛伐克的斯柯达兵工厂,一时间,浓烟弥漫着工厂上空,纳粹军官挥动着皮鞭,气急败坏地下令向空中战斗机发射炮弹,被德国奴役的捷克工人不得不依令行事。
于是,数百枚炮弹冲向天空,美军飞机频频中弹,炮弹打中了机舱、机翼,在纳粹军官狰狞的笑声中,飞行员纷纷驾机撤离战场,飞回基地。可是,奇迹发生了——所有的飞机安全着陆,没有一架战机被炸毁。
百思不得其解的美军机械师,拆除了机身上的炸弹,大吃一惊:原来,弹壳里全部装满了沙子!不仅仅如此,每一枚炸弹中还附上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对不起,我们只能为你们做这些了。”
听这段往事时,我在海边,海水卷起浪花,时而平静,时而汹涌,战争距离我们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之远,有谁还在乎盟军、纳粹、兵工厂工人、沙子弹壳?但,这个故事却令我久久回味,残酷的战争不仅仅制造了枪炮,血,噩梦,同时也生产出正义和良知。
捷克,斯洛伐克,如今裂变成了两颗小星星,在中欧的版图上闪烁。
西大滩
一直不解的是西大滩。
许多人从低处的那赤台蜂拥而来,走到西大滩,却又突然打道回转。而更高处的昆仑山口海拔更高,人们却镇定自若,挺住了高反。
许多人从昆仑山垭口下来,到了西大滩反而双脚灌铅,心跳加速。
有一个谜团,藏在西大滩。
有几个饭店在西大滩可疑地营业,有几顶帐篷泊在西大滩。
西大滩饭店价格贵得离谱,南来北往的人总在这里打尖。
那个清真店的老板笑容可掬,不停地往茶杯里加糖。那个殷勤的老板娘带着一种蒙娜丽莎式的微笑。
有一个妖魔,镇守着西大滩。
而西大滩不过是青藏公路上,一个守候温暖的客栈。
西大滩不过是浩瀚无垠戈壁上,黄风吹来的一个地标。
思念的伤疤
童年的记忆只剩下德令哈。她怀中的巴音河,那河水流啊流,向着永恒的方向。而在我的头顶,永远是一块瓦蓝瓦蓝的天空。
人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重要的全忘记了,而越是久远、越是潦草的事情却烙印般地刻在心里。
16岁后,我移居到内地平原,又移居到海边,再回到内陆地。走到哪里,始终没有看见过德令哈的天空,那瓦蓝,不,准确的说,是那种瓦蓝带给我回忆的感觉。
纯净、透亮、梦幻般的感觉。
就有一天,我居住的城市暴雨过后,我走上阳台,当我推开窗户时,我一下子被惊呆了:无边无垠的蓝涌进我的眼睛!我身在何处?天空蓝得让我晕眩。我忙把爱人唤来看,他是一个没有到过青海的人。
暴雨过后的天空带给我的也不仅仅是感官的刺激,它仿佛激活了我内心一种沉睡的东西——对故乡呓语式的思念。
似乎只有说出,才证明我还没有背叛她。
我从来就没有背叛过她。只是我被尘埃和庸常的生活蒙蔽太久、太久了。
我的悲哀长出了伤疤——思念的伤疤。
把梦告诉别人
你记忆的深渊里都有些什么?
往事、梦、欢乐与泪水、返还家乡的那条小土路、年少时第一次狂热的心跳……
我不知道一只灰鹤会不会做梦,也不知道一棵三叶草会不会做梦,反正每个人都会做梦,那些美梦、噩梦、白日梦、眼动睡眠期的深梦。
年轻时你读弗洛伊德《梦的解析》,翻看《周公解梦》,但是,岁月并没有给出你关于梦的答案。
人生苦短啊,何不把你的梦告诉给你梦到的人呢?有一天,我突发奇想。
我告诉了女友,她惊喜若狂,她说,多么美好,我也常梦到你;我告诉了一个喜欢过的人,他说,谢谢你梦到了我;我告诉了老妈,勾起她一片深远的回忆;我告诉了身边的他,庸常日子里铺满了阳光。
放下矜持,把梦告诉别人,这并不丢脸。让他们知道在你的生命中,他们有多么重要,分享你的梦,那些快乐的、愁苦的、惊悚的梦,让你的亲人朋友一同陪伴你跨越生命中的沟坎。
有些梦,不记录下来,不告诉别人,它们便永远沉睡,不留下一丝涟漪。
有些人,活着时不去珍惜,当你告别这世界时,总是会老泪纵横:今生最大遗憾的是,当初为什么不去告诉他们……
在沙尘暴里
北方的沙尘暴总是在春天如期而至,掌管天气的神从来不敢懈怠片刻。
昏黄的空气中,像是什么人给这个城市罩上了一层滤镜。
你看,路边的夹竹桃居然开出了橙黄色的花,博物院广场上的白鸽变成了灰鸽子。塑料袋在树杈上翻飞。洒水车一遍遍地清洗马路。
想起大西北广袤的戈壁滩中,沙尘暴无疑就是一场灾难。它变幻出的龙卷风会一直追着车子跑,沙尘暴过后,肥沃的草场遍体鳞伤。
这可是上天对世间的一种惩罚?
或许是自然对人类的警示?我不知道。
可是啊,在我们这个平原城市多少有几分侥幸。
天昏地暗中也有可圈可点之处——情侣在蜜雪冰城前谈情说爱。老人们背着手,沉浸于一场迷局。孩子们在追逐着一个个梦幻的泡泡。环卫工人桔红色的工装点亮了这个城市的暗。
看来,沙尘暴并不能阻止一切。
沙尘暴也无法扭转每个人的脚步、逆风前行的方向。
我终于释然。
走向街边花圃的一条木椅,缓缓坐下,我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去看看田纳西州山顶上,那只呼风唤雨的坛子?
苍山访友
说起大理,人们会向往一个仙境:白云缠绕着山腰,洱海映出了树影,上关的花,下关的风,统称“金花”的白族姑娘,曾经的大理古国。
那日苍山访友,苍山却无雪。
几个朋友结伴在苍山下居住,已经十年有余。读书、写作、画画、弹琴,与孔雀、锦鲤、山鸡和狐狸为伴。朋友们已经不问世事。
那日,正午的阳光穿透玻璃屋顶,普洱茶散发着糯米的香气。鸢尾花在画框里盛开。
傍晚时,壁炉火焰熊熊,烘烤着的红红的脸庞。民俗,诗歌,酒,家国,英雄未酬的壮志……朋友们还葆有一颗呼之欲出的、热烈的心。
夜色浓了,登上露台看星星,有人点了一支烟,有人陷入深深的沉默。星星一言不发,它们只是努力在闪烁,完成着在银河系的任务。
苍山老了,被每一片山林、每一处旧宅和新楼簇拥。洱海静了,连昆虫的振翼都是可怕的。
苍山脚下,朋友们活得安静、舒适,他们不问世事。
可他们的文字里,却有苍山连绵不尽的诉说,洱海中洗不净的忧愁。
夜深了,挥手告别朋友,车子渐渐远去,我看到他们的身影慢慢隐入了苍山深处,他们已经和苍山长在了一起。
“头条诗人”总第950期,《散文诗》2024年第4期
创作手记:时光的缝隙 / 李南
四十年来,我一直在写诗,间或也写点散文、随笔。读书、行走、沉思,是我生活的常态。
在写写停停的几十年中,有的文字成了诗,有的成了散文,而有些文字却一直沉睡在电脑的某一个文档中,我不知道该把它们如何归类,但我又十分珍爱它们,我把它们整理成一节节文字,于是,有了这样的文本。
我读过许多优美的散文诗,崇高的大词,辽阔的远方,深邃的哲思,缤纷的修辞,草木间、日常中生发出的诗意,这些优秀的文本,令我汗颜,让我沮丧,这是我永远无法达到的高度。
我在山水间漫游,捡拾到一些文字的碎片;在无尽的阅读中,汲取一些心灵的养分;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一些闪光的片段;用多年来积累的审美经验,把自认为是诗的文字连缀成一节节的短章,构成了我心目中的“散文诗”。
相形于分行诗,散文诗给出了我足够的空间,使我更加肆意地表达了所闻所见所想,也使我更加自由地在文字中穿梭,这是分行诗无法替代的。
对于我来说—— 一个散文诗领域的新手,横亘在我前面的是一座座未知的山峰,不但面临着攀爬的艰辛,也面对着高度的挑战。
我既紧张,又好奇。
我们边走边唱,承接时光的馈赠,却常常忽略了时光缝隙中漏下的微光。
诗结束的时候,是散文诗的开始。
爱的辩证法,或世界的回声——谈李南散文诗 / 师飞
长期以来,散文诗始终承受着一种被文学史成见和读者偏见共谋而来的误会,即,散文诗是“新诗”写作中的“诗余”;戏拟鲁迅的语气,这一误会可表达为:唯提笔不能成诗者,便去作散文诗。(鲁迅原话为:唯提笔不能成文者,便作了诗人。)然而,历史的真相却是,散文诗不仅作为一种特定诗体丰富了“新诗”的表达空间,也作为一种写作“可能”标记着“新诗”的历史开端。因此,当我们面对涌现不息的散文诗文本时,我们并非是在(无所谓地)面对一种非主流的诗体,而是在(幸运地)迎接一个被压抑的“开端”——所谓“开端”(beginning),并不同于“起源”(origin),按照萨义德的说法,前者是世俗的、人造的、不断得到检视的,而后者则是神学的、神秘的以及有特权的;“开端”恰好是那个需要我们反复进行回溯、并从中寻求“回声”的东西。
鉴乎此,当看到李南在创作手记的结尾申言“诗结束的时候,是散文诗的开始”时,我便近乎条件反射般地将其散文诗当成了一个成熟诗人对“新诗”之“开端”的自觉回应;如此反应,并非由于个人之偏好,而是基于对李南散文诗观的理解。据李南——
我在山水间漫游,捡拾到一些文字的碎片;在无尽的阅读中,汲取一些心灵的养分;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一些闪光的片段;用多年来积累的审美经验,把自认为是诗的文字连缀成一节节的短章,构成了我心目中的“散文诗”。
显然,在这段颇具作者诗学色彩的自叙中,“散文诗”既未被当作一种业已被格式化的既定文体,也未被当作一个文学史谬见及其翻转形态——诗的散文化,或散文的诗化——的重复性表达,而是被指认为对“诗”本身发生学过程的揭橥和铭记。于是便不难理解,在李南那里,诗写的主题和风格何以释放着现象学式的还原自觉——在动词意义上,这一还原自觉意味着一个持续穿刺、反复缝合的意义“回溯”过程;在名词意义上,这一还原过程借助对往事的回溯将世界激活成了无数遥相呼应的“回声”。需要稍作补充,我并不打算深究李南的散文诗写作援恃或朝向何种诗学谱系,我只想将其文本当作一种主题学或风格学的索引,因此,我的评论也只是对“回溯”的“回溯”,是“回声”的“回声”。
《回声》敞开的俨然是一次意义的回溯性建构行动。这一行动以万物流离、失落、隔绝所导致的“寂寥”为前提,随后以“人类最古老的爱”为契机,通过回溯“石头”对“水仙花”的“回应”,揭橥了“回声”/“回应”本身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就此而言,其立意貌似在于对“爱”的标记和确证,但其指归却在于对“标记—确证”这一“回应”行动的反思。质言之,“回应”总是可以通过意义的回溯性建构来完成,“回应”的方案也充满了内在可能性——譬如,它可以是对爱的确认和补强,也可以是对爱的否决或超越。
正是基于此,回溯建构行动本身的肯定性位面和否定性位面最终在李南那里被综合成了一种关于回溯的辩证法。譬如,同样是对“爱”进行回溯性建构,《学习爱》和《刺向我》分别展露出肯定性决意和否定性决意——
让我们从头学习,慢慢说出爱……让我跟随着你,穿过万水千山,来到最初爱的源头。(《学习爱》)
不必了。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你,不要来救我,我已经废弃了一生!(《刺向我》)
一边是回溯性缝合,另一边是回溯性撕裂,也正是在肯定和否定这两种决意的纠缠、颉颃中,“爱”始终盘桓于某个可能的过程,而非滴定为一种现实的结果。如果将此当作一种爱的现象学,那么它无异于在向我们揭示:爱的可能性总是高于爱的现实性,甚至,极致的爱可以貌似不爱;正所谓,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为什么在茫茫大雾中,人们总是容易回到从前?”(《在雾中》)与其说这是一次质询,毋宁说是一次坦白;或许可以更具体一些,诗人并非在思量“茫茫大雾”之于“回到从前”的构成性,而是蕲望以“茫茫大雾”为契机“回到从前”。事实上,也正是在“回到从前”的潜意识作用下,李南才会反复勾勒过去时态的世界、并钟情于从往事和记忆中打捞世界的“回声”——
六岁那年第一次坐火车回陕西老家,小脸儿挨在玻璃车窗上看了一路。一会儿是红色陡峭的山石,没几个小时后又经过一片戈壁滩,接下来是黄河、黄土坡……(《火车拉着我》)
听这段往事时,我在海边,海水卷起浪花,时而平静,时而汹涌,战争距离我们已经有半个多世纪之远,有谁还在乎盟军、纳粹、兵工厂工人、沙子弹壳?但,这个故事却令我久久回味,残酷的战争不仅仅制造了枪炮,血,噩梦,同时也生产出正义和良知。(《战争和良知》)
你记忆的深渊里都有些什么?//往事、梦、欢乐与泪水、返还家乡的那条小土路、年少时第一次狂热的心跳……(《把梦告诉别人》)
在这些被“回溯”而来的往事中,世界不再是外在于“此在”的“遗迹”,而成了“此在”赖以为生的“回声”;其低音区是标记着个体性经验的童年悲喜和故乡情结,其高音区是烙刻着集体性经验的战争记忆和道德审判。更要紧之处或许在于,对往事这一已逝之物的回溯与随想使得诗写本身成为一种死亡的“回声”,甚至,诗写就是对死亡的回击。
往事回荡于诗人之心,恰如死亡悬临于诗人之顶。海德格尔说:“正是死亡和对死亡的意识,使生命获得了另一种性质……本己存在仅仅在于对确定无疑然而又是不确定的死亡的等待与忍耐之中。”就此而言,我们也可以说,在李南的散文诗中,我们听到的是世界的“回声”,其中充满了一个诗人面对死亡这一“此在最本己的可能性”时所作的缠斗与和解。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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