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慧君,1989年生于湖北襄阳宜城,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博士。”这是张慧君诗集《命如珍珠》的作者介绍。她是一位医学生,像百年前的鲁迅一样“弃医从文”,在写诗中找到了超越经验自我的另一重人生。
从“写诗的医学生”到“学医的诗人”
“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初二那年,张慧君偶然在家里书架上翻到一本诗集——《顾城的诗》,她瞬间被诗歌的语言击中了。这种奇妙的语言与修辞本身如同一扇神秘的门,指引着初中的张慧君顺着诗行进入了更为广阔的诗歌世界。
诗歌与小说不同,它神秘到每一个词语都散发着魅力。张慧君开始读诗,顾城、海子……她喜欢在无人的时候朗读诗歌,也可能就是在朗读的过程中,张慧君的语言天赋被激发了——写下了她的第一首诗。
她立刻将自己的诗作拿给家人看。可是,这首诗歌并没有得到父母的称赞。在张慧君家里人看来,“文科可以自学”。再加上张慧君的理科成绩确实很好,上了高中后,她直接被选入理科竞赛班。尽管她对文科兴趣颇深。
但她没有放弃。在高中,张慧君依然写诗。这些排列组合的汉字在理科公式间游走,成为张慧君高中时期的精神栖息处。她也开始在互联网论坛上写诗。虽然如今再看当时的诗作都是些“口语诗”,可对当时的张慧君来说,那是独属于她的小世界。
但,正如张慧君在《命如珍珠》一诗中写道,“当你罹患肿瘤时,我选择了读医学。”高考前,张慧君医科出身的父亲查出鼻咽癌。从高考结束到高考出分,张慧君都是在肿瘤医院陪伴父亲度过的。在医院的日子里,张慧君“陡然认识到了健康多么重要、珍贵”。于是,她选择了北京大学医学部,成为了一名医学生。幸运的是,她的父亲因为癌症发现及时,如今已临床痊愈。
诗人张慧君
2007年秋天,张慧君从湖北来到北京大学临床医学专业就读,开启了她的燕园生活。在文学理想的驱动下,张慧君加入了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五四文学社给张慧君枯燥的医学学习带来了很多乐趣。每周六晚上的诗会,大家围在一起共读经典。张慧君在这里读到了曼德尔施塔姆、跟着前辈们策划举办海子逝世二十周年纪念活动。大家也彼此分享自己的诗作。回想大学时的诗,张慧君认为,虽然自己在2011年拿到过“未名诗歌奖”,但还是觉得那时的诗歌“有点懵懂、没开窍”。
张慧君是一个写诗的医学生,非中文系科班出身一直是她的遗憾。她所学的临床八年制专业在大二就需离开燕园,去到医学部校区学习。随着年级的升高,张慧君既要参与科研项目,又要去医院实习。医学专业救死扶伤的“神圣感”,成为张慧君留在这个专业的“抓得住的意义”。
繁忙之中,文学与诗歌渐渐从张慧君的生活中隐退。不过,之前那颗遗憾的种子早已在心中悄悄地生根发芽。
不读书不写作的几年里,张慧君“开始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匮乏感”,她将这种感受形容成置身荒漠。张慧君曾写,“写诗首先是与饥渴和渴望有关。我曾经在医院里工作的那些日子,是仿佛荒漠般的时日,偶尔看见一只小麻雀落在病房大厅的窗台上,或者上班途中听见挂在树上的一串风铃摇响,便是在苦旱中盼望云霓的时刻。”
商界青年采访张慧君
2014年的某一天,张慧君躺在宿舍的下铺抬头看着上铺的床板,她好像在木头的纹理中望见了天空和星星。她当时认为,“虽然我不写作,但是星星是存在的,它自己闪耀着,而且很美好。”这好像给张慧君的文学写作提供了一种合法性。哪怕她不写作,星星也是一直存在的,也会有很多人继续写作,哪她为什么不去写作呢?
张慧君又开始写诗了。兜兜转转近十年,她从一个“写诗的医学生”变成了一位“学医的诗人”。或许早在朗读《顾城的诗》触摸诗歌的日子里,她的生命就已经和诗歌绑在了一起。
诗歌实践:“诗在写我”与“我在写诗”
张慧君的诗歌实践在摸索中不断进步。
张慧君大学期间的诗作,是“诗在写我”。像是在写作中被诗歌语言引领,不太受自身控制。她渴望把诗写好,又渴望写出好诗。她写:“创作初期确实很艰难,既全身心投入又充满焦灼,因此加倍为之努力。”她比喻说:“写诗就像发高烧。”(《失败的创作》)
作为医学生,张慧君在写诗时以精确性的表达为要求,“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她追求表达的精确,甚至要求前后逻辑的通顺,而不会选择做语言或者修辞游戏。她宁可选择朴素而准确的表达,而非词藻的堆砌。
张慧君采访现场
在诗人张定浩看来,这一点反而使得张慧君的诗歌具有很强的“可理解性”。她很少使用句法上的繁复修辞,她的诗歌是直给的,却并非单纯的“通俗”。“慧君的诗歌中依然存在很多值得让人反复品味阅读的地方。”
在写诗初期,张慧君要面对自己不受控制的诗歌,去修改打磨诗歌中不尽人意的地方。毕竟“诗在写我”不是张慧君的最终目标。抽象而言,她的诗歌想要停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
在完成逻辑上的合理性之后,张慧君开始把无意识的闸门打开得大一点,让非理性与超现实的事物涌进自身的诗行,收获意外的惊喜。
诗人胡桑认为,张慧君的诗歌中有一种迅速推动语言的力量。“她的诗歌中词汇量很大,而词汇量内在的驱动力又十分强烈。”而将“闸门”调大或者关小的过程,张慧君认为是“控制感”。这种控制感是在多次改动诗歌中获得的。
“控制感强了,就不是诗在写我,而是我在写诗。”这种“我”,是诗歌中的“自我”。
不断改诗的过程让张慧君“学会了看待文本的流动变化和不确定性,接受主体和生命的生成”。张慧君在诗歌中辨认自我的面貌和声音,享受语言本身的生命性。她意识到,她的诗歌是一种“自白”,而诗歌中的我并非现实的自己,而是理想的自己。她自己就是一本小说中的主人公。
正如安妮·塞克斯顿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说,“当然,诗性真实不一定是自传性的。这种真实超越了经验自我,是另一重人生。”
《命如珍珠》:摆脱生活的平庸性
最初写诗时,张慧君的期待很简单,就是“想要写出足够好的诗,并获得他人跟读者的认可”。
她将自己的诗作整理、投稿至《诗刊》社举办的“青春诗会”,很幸运地被选中、出版。书籍的封面上有诗人、评论家一行的评论:“在生命的道路上,诗人是以手代步,用书写来行走的。她如此轻盈,又如此坚定,在寻求、认识和成为自身的道路上,步履不停。”
《命如珍珠》
她将《命如珍珠》一诗作为诗集的名字。“命如珍珠”出自沈东子为中译本《钟形罩瓶》所作的代序《命如珍珠的普拉斯》:“有的人命如珍珠,注定当不了配角,在有她出现的地方,其他人都会黯然失色。” 普拉斯是天才女诗人,她像珍珠一样璀璨夺目,张慧君的借用实暗含着向往和渴望。但在张慧君的诗中,“命如珍珠”随后便是“命如草芥”, 表达了生命本身既珍贵又微小的含义
张慧君盼望着以后写出比较好的诗,让她摆脱生活的平庸性。她的朋友、豆瓣友邻“那颗晴空”评论这本诗集:“必将重生的且会在诗中幸存,磨砺为珍珠,而不仅仅是看惯生死的冷漠。”这样的阐释让张慧君印象深刻。
在当代诗歌写作传统中,从波德莱尔开始,“现代派”诗歌开始起步。人们对残缺、失败、困惑在诗歌中反复阐发,成为了当代诗歌的特质。张慧君的诗歌对日常生活的书写却回到了浪漫派。
在诗人张定浩看来,“慧君的诗歌是在从古典主义吸取营养。”她的诗歌里面有一种肯定性的精神,“真善美”不再是羞愧的语词,而是再次在张慧君的诗歌中带着一种上升的力量闪闪发光。
2015年,张慧君不顾家人的反对,辞掉了医院的工作,选择去做一名诗人、图书编辑。她终于能够完成自己的文学梦想,摆脱生活的平庸性。但是,一个新生命的到来迅速地将她拽入妻子与母亲的身份,张慧君的生活节奏也因此发生了巨变。
女性写作:把牢笼变成家园
《命如珍珠》的第一部分,叫《家园》。“家园”这一意象来自《爱这个世界》一诗:“我面对现实,不想象逃离了,牢笼消失/这世界是我居于其中奋力实现可能的家园。”
经历了生育之后,张慧君感觉自己迅速从“少女”变成了“妇人”,她无法不关注自己的妻子与母亲角色。成为母亲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张慧君都在排斥这个身份,也排斥着婚姻本身。
“当你成为母亲之后,你会发现社会还有家庭对一个女性作为母亲是有要求的。”张慧君说。在生育之后,她遭遇到了女性在社会上的生存困境。她大量的个人时间被占用,陷入了无法支配自己时间的困境。可她热爱自由。
写下《爱这个世界》一诗的时候,张慧君尝试和自己受限制的生活达成和解。身处婚姻与家庭的“牢笼”之中,她在尝试将牢笼变成家园。改变的方式,是寻找自由。对张慧君来说,自由的方式是写诗。“这本诗集其实是我情感的自然流溢。”张慧君说。
张慧君在诗歌中有一个理想的自我,她朝着理想中的自己生长,在诗歌中获得另一重人生。
二酉书店“女性写作的情感价值和当代生活”新书分享会现场
2023年9月16日,张慧君受邀来到二酉书店,参加名为“女性写作的情感价值和当代生活”的新书分享会。张慧君是一位诗人、一名医学生,更是一位女性。特别是当张慧君成为母亲之后,她无法摆脱掉自己的性别,她的诗歌书写题材也发生了转变。她开始用诗歌书写女性困境,在当代生活中寻找女性写作的情感价值。
2019年,张慧君开始翻译以日常书写著称的美国女诗人简·肯庸(Jane Kenyon)的诗作。她一边翻译肯庸的诗歌,一边学习诗歌写作。肯庸的诗歌让张慧君发现了更多写作题材的可能性。张慧君翻译的另一位美国女诗人露易丝·博根(Louise Bogan)认为,相比于男性诗人,情感对于女性而言是打开精神宝藏的钥匙,如果女性诗人丢掉了情感,那便丧失了女诗人最动人的力量之一。张慧君对这一观念深表认同。
诗人厄土看来,张慧君诗歌核心的推动力在于生命的强度,她丰沛的语言极易被感知。张慧君的诗歌是向内走的,越到后期的诗歌就越看到了一个愈发凸显的主体性。在对情感生命吸纳的过程中,她在写作中变得坚定、开拓、自信,也变得能“爱”了。
女性诗人、学者钟芝红认为,爱是张慧君诗歌中一种很重要的能力,是“看”的能力。“‘看’超越了一种冷漠的观察,并非像研究科学对象一样去研究这个世界的这种看,而是非常具有生命的动力和对他人的渴望的一种爱。”钟芝红解释道。
的确,张慧君在“看”。她注视着女儿一点点长大,她写“当你睡了/我吻了又吻,你娇嫩的脸,柔软的/唇,你动了一下,翻了个身”。女儿进入了张慧君的诗歌写作,她用欣赏女性之美的目光注视着可爱又美丽的女儿。
张慧君也在诗歌写作中思考母女关系。张慧君的父母相对传统,但张慧君并不想进入传统的框架。她希望新一代能够自由生长,也相信孩子有自己生长的可能性。她写,“我愿我对女儿/一直宠爱。她是一个主体。并非/所有姑娘都结婚。我偏爱价值的蜕变,/存在的扩张,朝向世界的超越。”(《新母亲》)
张慧君爱自己的女儿,她尝试用诗歌突破传统的母爱。“我们共同拥有一个过去,一个/传统,一个文明,一部取决于技术史的女人的历史,有漫长的/被奴役的历史。”(《新母亲》)张慧君希望女儿能够自由生长,也希望女性永远不要停止自我生长。“生长没有终点。”张慧君说。
在诗歌中,张慧君将生命的力量转化为情感,情感的河流共同汇入爱的汪洋。
结语
张慧君的诗歌肯定了自己的情感与自身的价值意义,这是她的自白、她的生活。她在诗歌中把牢笼变成家园。写诗是她超越经验自我的另一重人生,也是当代女性的主体呐喊。
张慧君在签售
在二酉书店的新书分享会的签售上,张慧君在《命运珍珠》书籍扉页写下一句话,“一盆热情之花,它晒着阳光。”(《致诗神》)张慧君的诗歌之花,被热情浇灌着,野蛮生长着。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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