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的街景在银河上浮现，
罱泥的船儿拖曳出一大片水乡风情，
波光粼粼的歌谣，把云水搅成一色。
一条天梯五彩斑斓，被繁星牵引着缓缓爬升，
竖直的老街，斜靠在蓝莹莹的天庭，神秘妖饶
坚硬的磐石因青出于蓝而缥缈云间，
一队鸿鹄飞进皓月里，
灰暗的老街悬在银亮的羽翼上闪闪发光
古朴的街檐跌宕起伏，
相邻的屋脊被朝霞折叠成一串串金龙鳞
在沧江的簇拥下，聒噪着流动起来
走进十字街口，遇见纵横伸展的两翼，
一不小心，就“扑楞楞”升腾而起——
老街通向三千九百九十九个村落，
每个村落都有自己的说话方式。
出门三五里，乡音各不同。甚至
一个眼神就是一个语言研究所，
暗示的栈桥，
搭在彼此张望的那一瞬间。
深入肺腑的鸟语，
开在枝头的花香。
一座大坝不请自来，
挡住外来流淌的语言；
一座大闸落地生根，
河流被迫改道，不改的是乡音。
手掌之上，吆喝声此起彼伏。
一条改道的河流，
在掌心里探出头来，
眄一眼麻石条：“先出拳，后出叉
三两过金叉，五个老头打嘴巴。”
徜徉的老街，四方之城。
头顶沃野，足跣江澜。
大辮子把婆家，花轿颠簸在风尘里
鼓乐齐鸣：“哇里呜里哇，新娘到着家”。
上街头商贾门肆贩夫走卒红尘滚滚，
小把戏钻头不顾屁股讨新娘果；
下街头官吏衙署皂壮马快官样文章，
水老哇甩古文讲白话，
原驼子谈皮东扯葫芦西扯瓢。
春天里蛙鼓一片，
河豚的眼睛长满了蒌蒿。
秋日菊花大放异彩，
金黄的颜色照亮里弄小巷。
小光头烧老缸灶【1】，
牙膏锡做锅铲把子，哎——
“哪有许广闲钱补罩笠【2】？”
冬雪覆盖，驴磨一派安祥
裹在水碓【3】身上的雾霭，
朦胧而温馨。
夏天梳妆被丫雀歌唱，
青青月色拥抱远山黛宇，
马头墙摊尸巴子睏到半上昼，
坡坎上的青石引条牵着日头热情的手，
请进堂屋喝口浓浓的乡音。
石灰摊（呐）卖滚灰哟
豆腐坊（吆）铜瓢打水豆腐喔
弹匠铺（嘞）嘣嘣响啊
裁缝店（耶）量啦剪呐
它们加起来还没一只顶针箍重，
四两拨千斤，
人情世故压断一条街！
向晚，红灯笼逡巡，
一如风姿卓约的女子穿堂而过
一袭花香，三更钟鼓五更鸡，
几许青灯黄卷，
朗朗乾坤，庙堂如镜。
斑驳的记忆，
向街巷深处延伸，
幽暗的门洞深不可测，
落牙的瘪嘴老太，
向我投以慈祥的微笑；
那些青石板、古城墙砖
轻飘飘的浮在云中，
孤独的猫咪依偎在佛太太香囊里。
燕子飞来，
雕梁画栋插上呢喃的翅膀
条台上供奉着家风祖训，
太师椅酝酿着家谱的古风，
赤脚拉趴的八仙桌，
正在与一双筷子作揖谦礼。
江南小妹煮沸一盏谷雨，
呡一口家乡的味道
邻家的黄瓜爬上墙，
摘下的却是那只葫芦
水缸里一条小路，
直通屋后的古井，
李奶奶捋一把苕禾【4】，
一脚踩滑井沿儿的青苔，
颤微微的老黄历跌落在阴沟里，
张嫂赶忙上前扯住她的手袖，
扶稳了邻居的一声叹息。
久违的小脚姑奶奶，
穿钉鞋，戳着拐棍不忍离去
白胡子老爹烟袋吧唧吧唧，
点燃皂角树上的薜荔，
烟筒钵里装着熟稔的方言
三舅爹的面庞，
挂在布满细密裂纹的墙上；
吱吱嘎嘎的楼板哼着古老的歌谣，
庭院里的斋粑【5】藤，牵延到宝塔尖上，
抖落一地的风铃。
冬日的明氹【6】四面透风手脚冰凉，
大门上的铺首【7】衔环钻进火桶里，
依偎在隔壁嫲嫲【8】的怀里
一只吹火筒【9】，
斜插在婶娭毑【10】的巴巴鬏【11】上，
金钗一样闪闪发光！
宛奶奶盛满一葫芦瓢芦稷【12】粑，
叫洋铁桶品尝
一盏细腰玻璃洋油灯下，
黑皮把“城外桥头安”【13】塞进游子的衣袋
行囊里装满沉甸甸的街坊。
那一日，婆媳吵嘴，
吵着吵着就跳到街心，指手画脚
舞将起来，
拍着鼓囊囊的胸口，
飞起一口吐沫，
把自己的私处挂到对方的嘴上
神父撵过来劝架，
半条街才安静下来。
入夜，天主堂的月亮来到我床前祈祷，
把李白哥哥吓了一跳，
以为下了一场冷霜
柳奶奶佝偻着腰，
她把斜坡上的茅草屋，蓬在头上
一群又一群的檐老鼠【14】，
掠过她的面颊。
油亮亮的石龙子，黄子狸还有蛇郎中【15】
匍匐在沈奶奶屋后荒冢卵石堆里，
向路人讲述鬼怪精灵
叮角虫儿【16】约萤火虫在屋檐下乘凉，
熏蚊子的火把闪烁其词
黄狗鬼扯七把拉，黑狗邋遢鬼
花猫小可爱，骨牌凳小时候害天花
麻鸡麻着脸上打皱。喜庆的窗花
红炮竹还有匆忙赶路的雪籽儿，
都撩开脚掌大步流星赶回家
过年，灶隆里聚满了欢乐的童年！
肥嘟嘟的灶马子【17】对着吊罐歌唱， 
蟋蟀在温暖的锅台里躲老猫，
泥巴砖块撑起的裂缝是他们的家。
红纸伞说，茅草屋
两头翘， 只屙屎来不屙尿
篱笆墙里的谜语，猜呀猜
猜出一地鸡毛
镰刀小妹邀扁担伢子，
还有弯刀哥哥夹篮母舅，
一同结伴去砍柴
照壁上的烟囱冒烟了，揭开锅盖——
青花瓷姐姐， 
喷喷香！锅巴汤！
老媒婆躲在马桶旮里，
为朱癞痢说亲
一棵红枫树身上贮满了垢肌，
挑担水放下澡盆洗洗吧，
洗澡水留着浇苋菜；
帐子总是护着臭虫【18】，
吸了一夜的血也不会驮打挨骂
斑蝥【19】放起屁来，比臭虫还臭！
山芋娘娘【20】掏出燕啄【21】，
到屋后菜地里，
挖一钵涵栖【22】给鸭吃。
我趁机约了酒糟
糖糟【23】，还有山芋渣，
一同去钓鱼
湖面上雾气岚烟，
穿蓑衣的牧童，
打草镰的看牛伢，
把水车和斗笠遗留在岁月里
有歌谣为证：“一月遥遥二月长
三月饿死放牛郎”。
四月起头，天便暖和起来，
和风轻抚老街的笑脸
那风儿扯了一块老布，
做了件大襟衣裳，给月亮婆婆穿上——
月亮婆婆我家婆
我把月亮当老家
……其实，老家的家婆就是奶奶，
奶奶就在月亮之上
月亮奶奶一生低调
四邻相处和睦，奶奶慈眉善目
从不高声喧哗
从未与谁谁谁家吵过嘴
从不与人相争不与人红脸
不与天斗不与地斗
不与人争高低......
我家就在月亮上！
烧引汤【24】洗被褥的女人，
穿着夏布衣裳，
糊壳子做布鞋的婆婆，
坐在独轮车上一路颠簸
稻草上一排排霉豆腐乳，
全都跑去看戏，
只剩下垂绳子扯井水的兔子爹爹
独坐栏杆
桥头王家小六子牵磨打豆腐，
牌坊李家山芋角把鞋量簸炒熟了
路上来了个腺鸡阉猪【25】的，
后面跟着香蕉奶油冰棒，
喊街声此起彼伏。
打夯者在城墙头飞奔，
罩鱼人拉着一板车星星，
送到城外的菜市上叫卖
小顽童骑架马到江边剝树皮当柴烧
老顽童挑老糠到屋里扯挂面，
司马得禄不男不女，
一杆十六两的老秤看错了大花芯
——原来是半斤对八两！
妯娌们把杠子糖当作烧火棍，
塞进没有门牙的锅窿里，
哽着马号铁匠铺翻白眼。
长姐去王家坝纺线车卖老布，
丁八旺在护城河挖藕种菜摸鱼儿，
咸鸭子打弹子砸三角拍洋画
魏大蒜滚铁环打弹弓射弓箭，
吴等月小肚子出怀，没把婆家就解怀，
当众敞胸露怀把伢奶，边搓麻线边纳鞋底
子耳刀偷香瓜摘桃子偷书上的情人，
五伢捡煤渣打洋油钉洋钉擦洋火，
磬伢换灯草买灯盏打连枷踢鸡毛键子，
王伢一崴一崴，
拾麦穗捡山芋摸螺丝扳虾子，
租瞎子算命一拐一拐，
洗冷水澡扫大街洗逝去的光阴
破大锣一惊一乍，
钻进牛头山，金伢寡汉条
看猪鸡养鸭鹅打侉饼烧乌龟壳，
刁老爹尖里滑滑里油一步一踏，
躲进陶公祠，清嬉鬼叫
“鸡毛换灯盏——呢——嘿”。
黑夜里看白羊，
白日里喂黑猪，
伢泼邀伢妹
顺带讨野菜，
打猪草的伢妹，讨荠菜讨鼻涕菇【26】
讨小蒜讨蓠蒿讨枸杞头讨那些破铜钱【27】。
春霞眉清目秀白里泛红，
冬梅尖鼻子细眼睛好看一枝花，
夏荷冬瓜错矮垛垛，
秋月黑咕咕丰满廖俏，
腊七腊八大毛小毛，
一起扯着喉咙嬉戏：“冒烟！冒烟！
省里开来的小——火——轮靠码头了”
安照相的拉起跑龙套的锣鼓家伙，
赶艄给桅杆照个相，
码头工人扛大包哼唷哼唷上跳板
孤帆远影为号子声而来！
冬去春来，山丘积雪化阳，
看起来像个瘌痢头。
黄毛小女一颈子垢肌，
头毛窠里尽是虱玑子，
大牛脸皴着怕死人的，
水来轻狂佬满屋打滚屁炸流星，
逗得左右隔壁乐开怀，
就连门外双古井映照的那一对眼睛，
忍不住眼水都笑出来了
热狗鼻涕拉嘑，袖子油蜡饼，
庚顺娘为儿子留小辫子用“宝塔糖”【28】打蛔虫
湖榻里，草皮毯软绵绵的毛茸茸的
把风儿都搅绿了。
护城河的半山排上，
代男刍经十八怪扭头㧟颈，
来娣雀斑飘牙齿颔首低眉噗哧一笑，
打竹笋打马兰打藁菰打洋槐花
城墙脚下，
毛毛虫叽里咕噜嘴讲鼻子听，
小花子痴儿巴呆懵屎铁，
一天到晚只晓得——
搭茅厕缸挑粪桶兴菜园挑空气。
专卖处对面，
喳跛子补锅补碗修伞打鞋掌纳鞋底
十字街，
大马屎在开水炉子旁边剃头拉呱，
丽伢养蜜蜂集邮票挑闸坝，
孝伢唱黄梅戏拉胡琴吹笛子，狗呆子
摘山楂摘酸枣摘刺鱼摘桑苞摘那花开花落
马大哈在东门口修矿石收音机，
听腰鼓队唱秧歌；“嘟嘟嘟......”，
机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女播音员——
“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三点整。”
回想没有收音机的年代，
不晓得钟点，
都是躲在鼓里过日子。
也不晓得哪年哪月的事，
山上有个庙，
庙里有个老和尚还有个小和尚，
小和尚叫老和尚讲故事——
从先，山上有个庙
庙里有一个和尚挑水吃，
两个和尚抬水吃，
三个和尚三座山头......
长毛来了，鬼子来了，
老街关门闭户在1938，
黎民躲反，百姓跑反。
旧时的岁月里，
烽火连天，巅沛流离，
家人失散，芳邻落难。
沿街墟门残垣，十室九空，
老街喘着粗气，
盼望街坊们早日归来
在背井离乡的路上，
乡音成了维系老街坊的彼此桥梁
彼岸：“你侬老家是哪落里？”
隔岸：“听口音是老街坊的？”
伟岸：“我大厮是东流屋基场的”
于是，几个猴年哥碰到一伙马月们，
结伴返乡。
老街柴房搭瓦屋蓬荜生了辉，
家家烟囱飘出火星，
邻里重燃生机，
也算是群贤毕至吧！
几经周年，
东流水便又承袭了老朝门的渔火唱晚，
渐渐地，老街的上空也是云蒸霞蔚，
熙熙攘攘了
街口的两座宝塔上挂着新落款的斗墨
天然塔【29】挂上联
“举千里目灼，吴楚伟岸尽收眼底”
秀峰塔【30】挂的是下联
“览九世书香，春秋雄文皆在胸襟”。
那年，双塔小学来了个穿长衫的教书匠，
读春秋懂周礼
他的上衣口袋里，
总是插着一排自来水笔
那笔套上闪耀着新农村理想铱金之光
他把学校朗朗书声，
从街头牵到街尾，
不管是东南街还是西北街，
都充满了书卷气
就连街边的连环画书摊的全部座位，
也都被两分钱的硬币占领
从《咱们村里年轻人》到《小英雄雨来》，
从《烈火中永生》到《上甘岭》……
时代气息，生生不息！
再往后，教书匠变成教书先生，
末了，先生又成为老师
如今，老师的学生走出老街，
走向大洋彼岸，
走向五湖四海！
无论走到哪里，身在何处
乡音不改！
他们不仅仅懂得周礼，
也读春秋！
乡间，泥巴拉嘑
动物传递最强基因
墙头上，猫叫嚎，
篱笆边，行山虎拜坐山虎，
立叫立应，草狗起窠狗连筋【31】，
城墙脚下，公鸡打水【32】，
马桶湖里，鸭赶水，
一阵（chai）濛尘烟，
滑溜溜的青石板上，
老母猪讨窠【33】，
王家坝鱼打籽，
湖榻里草皮毯上牛爬骚【34】，
学湖荷叶杆子蜻蜓点水，蝴蝶双飞
藁菰菜里龟驮背，鲶胡子翻飚白肚朝上【35】
觉心庵【36】池塘蛙鼓，鹅啄圈
赵家大屋梁上燕衔泥，
半山排蚂蚱双驮高低飞，
草窠里蛇吐信子双缠绕，
围栏里马上架，羊抵角
半夜老鼠尿骚窝里斗，
花前月下，竹影婆挲，
喜鹊枝头闹，麻雀屋檐打滚
老街屋基岁月追逐，
里弄废墟演绎爱情场。
那一刻，鱼挂臭了猫叫瘦了
锅巴爬到饭头上
只等生米做成熟饭
哪有什么海枯石烂？
前世没修望来世
爱情的泡沫，烟消云散......
一支山歌顺流而下
“妹呦在河边呢洗呀菜苔哎哎，
郎在那个河里撑木排，
一篙子攮【37】下来哎哎，哎哎吱哟，
一篙子攮下来哎哎”
老街的动物们都被爱情融化
青砖黑瓦也是，老街也是，我也是
喧嚣的市声到远方寻租去了
就连街坊也被打工潮融化的没影儿
目光清冷，所有熟悉的方言一起向东流去
流不走的祖坟山上，
厝【38】着高祖五世同堂碑文
我是父亲家谱翻开的下一页
瓜瓞绵延的青石板里，刻着我    
最后一缕目光






注释：
【1】缸灶：炊具。
【2】罩笠：雨具。
【3】水碓：江南山区用溪流水力推动的舂米工具。
【4】苕禾：山芋的嫩苗。
【5】斋粑：薜荔藤蔓上结出的果实，状如南方烧麦或是北方小窝窝头。
【6】明氹：江南徽式建筑天井下面长方形储水池。
【7】铺首：古代房屋大门上的瑞兽形头饰衔环。
【8】嫲嫲：江南方言：伯母。
【9】吹火筒：竹制管，用于土灶烧柴吹气助氧的生火工具。
【10】婶娭毑：婶娘。
【11】巴巴鬏：中老年妇女后脑勺上的发型。
【12】芦稷：江南芦稷，北方红高粱。
【13】“城外桥头安”：当地城墙外的吊桥名。
【14】檐老鼠：居住老街屋檐巢穴下的蝙蝠。
【15】蛇郎中：小型草蜥蜴——俚人误作它可为蛇治病的“郎中”（蛇医）。
【16】叮角虫儿：学名金龟子。
【17】灶马子：乡间厨房里的跳跳虫——民俗神话流传它是灶王爷的坐骑。
【18】臭虫：过去常隐匿床板缝隙中，夜晚出来吸食人血的害虫。
【19】斑蝥：俗称“放屁虫”，可制成抗癌药物。
【20】山芋娘娘：埋在地里做种的山芋，采撷其发芽后的秧苗可插播。
【21】燕啄：方言中的挖掘工具，形似“燕子啄泥”的小锄。
【22】涵栖：方言，蚯蚓。
【23】糖糟 ：大锅熬糖的麦芽渣滓。
【24】引汤：乡间常用于淘洗衣衫米汤浆液——《天仙配》七仙女有唱词“洗衣浆衫”句。
【25】腺鸡阉猪：为家禽家畜作节育手术。
【26】【27】一组野菜名称。
【28】“宝塔糖”：宝塔状螺旋体驱虫药，过去商店装在玻璃瓶里，售卖对象是有蛔虫的儿童。
【29】【30】旧东流县的两座古代宝塔名称，通称“双塔”。
【31】【32】【33】【34】【35】方言中各类动物繁殖交配现象。
【36】觉心庵：千年旧县城遗留的寺观名称。
【37】攮：方言，用力推送的意思。
【38】厝：家族亡者的灵柩半露天停放在山凹、旷野，等待合宜时期移入祖茔入土坑葬——老街自古以来的风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