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河流回家》书影
2020年前后,一位女诗人背着旅行包,来到了一个古老而新鲜的村落。这不是她的故乡,而又是她的故乡。习诗伊始,她的诗中就充盈着乡土元素。月光下的橙花,蜜蜂在嗡嗡歌唱,一只白蝴蝶停在豌豆花上,雁群从落日的针眼里奋力穿过去。她钟情于旷野美学,讴歌野地上的小路、松林、草丛,也敏感于修葺坟墓的人的那件灰白单衣。
但旅行包引向的古村,比这一切更深远。她在诗歌中忠实地写下《有一个村庄》:“青砖黑瓦、马头墙、古民居群/一扇门后的标语/时间,在这里老去/生锈,又泛出生机/古桥垂下枯藤/一条小河,显得过分安静/于青灰的光中穿桥而过……”她放下了青春写作中那些个性化的生命气息,努力呈现一个文化意义上的原乡。这并不是她的生身之地,而是一个族群共同的故乡。她跟着河流回家,发现古老的建筑已经复活,天南地北的游客都向它走去。
相对于早年的写作,她有了文化训练之后的雄心。她要写下“山河之美、历史民俗之美、文明文化之美,大众生活之美,奋斗之志、创造之力、发展之果”,她要让“万物生灵,原貌展现”。她写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写下匠人、农夫和二十四节气。她不但写乡民的菜地和布衣,也写下异乡人的兴奋:直播中叫卖油纸伞的姑娘,种彩色油菜花的大学生村官,弹琴歌唱的音乐老师,归乡的海员……大家似乎在这里遇到古老的桃花源,找到了失落的家园。
这不仅是可回去的故乡,而且是可回去的写作。
她似乎要写下新时代的“四时田园杂兴”。“我想通过它的状况,来揭示乡土文明的传承与发展,把这个普通且有典型代表的村庄全貌从古至今及至未来,以生活、风土、节气、民俗民风、人事、土地情怀、生态文明、自然万物等为元素进行描绘、记录,形成一幅驳杂斑斓的图卷。”这些短制式的歌咏很快形成规模,前后历时七年,她把几百首诗歌分为序曲、风物、众生、节气、田园、大河六个篇章。她把诗集的名字叫《跟着河流回家》。
这位女诗人叫林莉,她虚构的乡土叫马溪,原型是江西的著名古村落。同样在“新时代诗库”丛书中,她的这种写作有着呼应——胡弦的诗集《水调歌头》也有相似的“寻根”意识,他的长诗《秘境》试图安顿那些“回不去的故乡”。“我去过一些古镇,它们/有的仍热闹,有的已空寂。/在那些老街上,有老房子,也有仿古建筑。/有打铁铺、糕店、漆器店、香料店,祖传的手艺,/也有网吧、美容院、国学补习班。”诗人当然欣喜于古镇的复活。他还在运河文化中提取了一个重要的事物——“压舱石”。它的文化意义不言自明。
显然,这是一种受力传统、重塑传统的乡土写作。这种写作,正如希尼所说,是“一种保存本土传统的愿望,想继续向过去开放想象力的供应线的愿望,获得古人确认的愿望,社区生活方式延续性和看到受威胁的身份进行确认的愿望”。与之相映成趣的是,希尼曾在家乡的界河中发现另一种物象——踏脚石,生发出一种脚在河石、头在天空的超越感。诗歌《界标》中的界河,就像汉德克穿越塞尔维亚看到的界河,但不止步于民族分裂的巨大感伤。希尼对于家国、乡土的处理更具有超越的意义。他肯定了英国与爱尔兰是两种不同的乡土文化,肯定了特德休斯、杰费希尔、菲利普拉金维护的英格兰文化,即母国文化,而也赞美叶芝、麦克迪尔米德、威廉斯等殖民地诗人的乡土意识,即趋向于爱尔兰的独立,但他也肯定一种贯穿他者、互相交融的文化。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新的文化经验,为乡土写作带来新的价值指向。
乡土,有个人乡土(即家乡,生养之地或居住之地)和民族乡土(即家国,地理意义或文化意义),而这两者往往互相交织。林莉的《跟着河流回家》,与聂鲁达的《漫歌集》一样,多指向于民族乡土。
林莉诗集中的马溪,与格丽克所居的村庄,几乎是一个村庄的背面与正面。格丽克的《村居生活》,完全不涉及村庄的历史人文,而只关注当下的生存枝节,乡村生活的所见所感,具有很强的自然气息,爱、死亡、生命、希望、成长、女性等,这是一个非常西化的文化语境。正像赛珍珠所说,中国是熟土,美国是生土。对应着这点根本性的不同,林莉的乡土经验与格丽克各呈其美。格丽克提醒了我们“村居生活”还有值得书写的另一面,但正像诗人流沙河所说,“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而在中外读者看来,这完全是“美美与共”的事情。
如果把亲情咏叹当作乡土写作的一部分,格丽克在更早的诗集《阿基利斯的胜利》与《阿勒山》中已有奉献。她在《传奇》中将“我父亲的父亲/从迪路瓦来到纽约”形容成“他像是约瑟在埃及”。在《失去的爱》《阿勒山》《雪》诸篇中,她写夭折的姐妹,写姨母的悲伤,写骑父看雪的空茫。中国诗人似乎更喜欢她的诗集《野鸢尾》,因为它呼应了中国乡土写作的另一股热潮,就是对植物的狂热和着迷。但格丽克为几十种花草所赋予的精神烈度,并非常人能够企及。
相较而言,中国诗人更喜欢“追溯精神家园、乡村记忆、乡愁与文明文化”,这似乎有先天的美。乡土作为艺术题材,是艺术家无须鄙弃的。在偏爱乡土这方面,诗人们愿意置身于古村和山水。林莉的诗歌中,有时难免带给读者某种幻觉,即随便一个古村落、一座小山村,都有着先天的美感。但它们似曾相识、过于熟悉,也容易带来审美疲劳。这一点,格丽克的《村居生活》处理得很好,一些红尘俗世、现实日常的写生画,比如一个村头小店,比如热闹的菜摊,凭着过于熟悉的画面和突然拉开的审美距离,往往能够深深地吸引观众驻足欣赏。
期待林莉能带给读者更多更具艺术吸引力的阅读惊喜,她当然可以走得更远。
编辑:简直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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