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宛纾
所谓“异化”,根据马克思的观点就是人受到自身在物质与精神活动中所生成的生产活动、产品等力量的反制,使得人的主体性有所消解。工业化、城市化所带来的问题就是对“异化”的体现,人为外物所控制驱使,丧失了自然灵性而成为一种工具。正如赫尔德认为“诗应该返回单纯,真,善和自然美”,诗人方舟有意无意在诗中透露出反“异化”的声音,希望恢复人的能动性、自然属性,将对生存的体悟提到一个新的高度。
《机器的乡愁》是诗人方舟写于1996年的作品,彼时诗人南下至工业快速发展的广东寻求机会,几年的实地感受和见证使他的诗歌有了对工人生存现状的反思,发出对流水线机械工作造成的人的异化现象的抵抗声音。“机器的乡愁”其实就是人的乡愁,诗中所描绘的工人虽然有人的柔软情感,但他们已经在日复一日的艰苦劳作中被消磨掉了激情,套上了冰冷坚硬的机器外壳。这首诗的第二段是对那个时代工人生存环境的真实书写,在工厂这一“庞大的房子”中,他们被迫趋于同一,丧失掉个性,“在密集型的命运里/触摸不同的疼痛”,外在的规训与约束和内里生成的对“不同”的渴望间形成张力,表现出诗人对“异化”现象的察觉和批判。“故乡高远 高过机器/所有坚硬的头颅”,清晰地传递了诗人抵抗的态度,“故乡”暗喻人细腻的情感以及生命中归属于传统部分的“根”,这在诗人看来是至高无上的,超越了现有的机械生活甚至是被“异化”的人本身。在第四段和第五段,诗人提炼工人在被“异化”的过程中逐渐失去和始终追求不到的事物作为意象,如“健康的青春”、象征爱情的“桃花”“失踪的兄弟”还有象征着漂泊无依的捉摸不到的“籍贯”,这些都刺激着已成为机器的人们心中残存的乡愁,但这微薄的抵抗力量根本无法扭转被整体“异化”的局面,只是为诗人最后哀叹被“异化”的人们的命运做铺垫,发出“机器的乡愁/发生在现在的房子里/进入房子里的人们/已经遗忘”的沉重感慨。被“异化”的人们的命运似乎难以挽回,而同样的事依旧在周而复始地发生,尽管做出抵抗的姿态,终究难抵时代洪流。
面对着工业时代的“异化”现象,方舟从乡愁这一情感入手,以柔克刚,在进行批判的同时表达了对工人们的人道主义关怀。而到了2018年所写的
《叠石志》,经过二十多年,诗人对于反“异化”的思考更为深入,从单纯的抵抗转变为争取达成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平衡。相比于在《机器的乡愁》中相对生硬地将自然的意象作为比喻,从而联系自然,如“产品的花朵吸收了光”,将有生命的花朵比作凝结了工人血汗而成的工厂产品,“吸收了太阳匆匆行走的身影”,将太阳比作工人流逝的青春岁月,《叠石志》中诗人已经实现了与自然界物我同一,以石头的视角进行生命体验,将自身完全放在自然界中,想要达到“它的血连着我的血/它身体内的银是我命里的金”的类似血脉相连的状态,以自然的灵性冲淡“异化”的影响。诗人在《叠石志》的开篇就表明了清晰的态度,“我放过大海,大海就漂走了/我放过天空,天空就辽阔起来”,对于难以改变的大环境不应过分执着于抵抗,在这样的状态下人反而能不受桎梏,同时着眼于微小的个体,比如“不放过一块石头”,放平心态才能融于自然。在诗的最后“你看累了,我们就换一换/你要说话,我们就叫海水也过来听”,“我”已经能够与自然直接进行对话,这证明“我”的内在精神和自然处于一个平等的位置,人的主体性被合理地张扬,在这种平衡中,人原先的“异化”状态得到消弭。
方舟诗中对于“异化”的人的描绘呈现出“非人—人—非人”的过程,由被“异化”为机器、产品等无知无感的“非人”物质存在,到抵抗意识被激发,成为渴望建立主体地位的“人”,再到找回内在真实的自我,即“非人”的自然状态。他的诗歌始终为时代悬丝诊脉,揭示不同阶段的“异化”现象,为工业化发展过快、忽视生态自然等问题发声,并提出越来越成熟的解决方案,也就是从抵抗到平衡。
(指导老师:聂茂)
附:方舟诗二首
机器的乡愁
一种无可言说的秘密
来自一群机器的乡愁
机器的乡愁
发生在一座庞大的房子里
流离失所的抒情时代
在密集型的命运里
触摸不同的疼痛
产品的花朵吸收了光
吸收了太阳匆匆行走的身影
物质无法返回机器的合唱
故乡高远 高过机器
所有坚硬的头颅
谁还在子夜祈祷健康的青春
谁还在记忆中和桃花保持了美丽
谁失眠的双手
探入油类的深渊
打听去年失踪的兄弟
空中的籍贯
燠热的籍贯
散发中散发的籍贯
谁可能在钢铁的胸膛中
练习早期的写作
谁可能在空心的盖子上
掌握动荡的谣言?
机器的乡愁
发生在现在的房子里
进入房子里的人们
已经遗忘
叠石志
我放过大海,大海就漂走了
我放过天空,天空就辽阔起来
但我不放过一块石头
我让它和我一起蹲着
它的血连着我的血
它身体内的银是我命里的金
很多远处的事物在地平线之外
现在,你可以坐到我的肩上来
你看累了,我们就换一换
你要说话,我们就叫海水也过来听
简介:方舟,湖南人,现居东莞,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出版个人诗集《一片汪洋》《海边的心跳》《方舟短诗选(中英文对照)》《方舟十年诗选》《在东莞的民间行走》及散文随笔集《倾听南方》(1998年)《昨日入城市》(2008年)等。
诗观:生态诗歌写作是一种身体实践和生命的修行,是系统价值观的重新关照。它是一种对往昔修辞学的警惕和清厘,一种更开放式的表达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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