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而遇,我读到了薄暮的诗歌。从他的故乡开始,到他的“空谷”结束,我读到了一种从尘世启航最终又皈依尘世的灵魂摆渡,读到了一种深情而又多汁的尘世留恋与人世理解,读到了一种对合理的人间秩序与生命伦理的追寻与守护。
在薄暮笔下,故乡不是一种抽象概念,而是鲜活而又粗粝的人间烟火,是苦难与希望同在的田间劳作与形态各异的生命细节。它们是母亲生前养的鸡,是因为害怕被杀而不敢回家的老牛,是长满了狗尾巴草的田园,是祖父的《增广贤文》,是父亲坟前儿子不抽的烟和父亲不喝的酒……借助这些记忆和事物,诗人打开了时间的闸门,让昔日的生活现场有了当下的纹理和体温。
我们知道,故乡是所有写作者共同的灵感开始和不绝的创作源头,但大多数写作者,因为缺少个性化的当下打量和历史钩沉,因而,笔下的故乡形态趋于同质化,情感表达流于浅层的风物咏叹。要想让故乡成为一种独特的记忆符号,就需要诗人真正进入故乡的生活内核和历史经验,选择属于个体但又具有普遍意义的事物,所以,切入点的选择尤为重要。在对家乡的书写上,细小琐碎的事物比宏大的叙事重要,多维度观照比单一维度的抒情重要,打捞那种被隐蔽的不和谐比描述那些和谐重要。说到底,写出自己独特的发现和可以承载独特发现的生命细节,才有可能让诗歌饱满起来。在薄暮的诗歌里,我看到了沉淀成为他骨血的乡间风物以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不是模糊的印象,而是具体可感的铁器,是一枚被父亲订到墙上的钉子,是墙上烟熏火燎但依然让人敬畏的祖先,是一条只有诗人用文字记录的河流,是大地生出的谷物,是构成乡间风景的草木,是乡间的伦理和古朴的信仰……
薄暮说,每一棵树,都有自己的名字:“有如乡村少年:/臭椿、白果、黑荆、倔强松/有似落第书生:/君迁子,丁香,落羽杉/也有像半吊子知识分子:/孔雀木、龙牙花、公木橑、思维树/更多的,普普通通/是我一身汗腥的亲人——/桑、桃、杏、柳、杨、榆、柳/不可胜数的,我叫不出名字//它们都长得那么认真,用力,一心一意/从不掩藏一颗果实,从不浪费/任何开花的时刻,安静地等一把斧头//每一棵,都不宜长久注视/它们身上的伤疤/都长成了眼睛,而我/总是忘记,或装着一切都不曾发生”。这些我们熟知的或叫不上名字的树木,就像诗人的乡亲们,把自己的一生交给泥土,把自己的痛苦和希望交给泥土。他们身上的伤疤也许会变成注视人间的眼睛,然而,也只是沉默地注视着,他们最终将成为泥土的一部分。诗人发现了这一点,但他始终坚信,它们都不应该籍籍无声,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都有被记录、被承认的权利和尊严。这是一种对生命的认知。
那些乡间的人事,让诗人重新打量生命和时间,重新理解意义与价值,更重要的是,在回望故土与往事的时候,诗人更清晰地认识了此在的“我”——“新岁与旧年的日子一样,长七短八/我已有很好的耐心和手艺/将它们编织成这样的一只鸟笼——/我看见,理想在里面/理想看见,我在里面//此刻,酒终于成为柔软的梯子/——我看到星河浩渺,人间宽广/看到一片隐藏足迹的青瓦,幽幽生光/看到我,梦见一场久违的酣睡/像从前那样,像将来那样”(《除夕之夜人间宽广》)在线性的时间延伸中,在血缘不间断的轮回里,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日子七短八长,人间依然宽广。但诗人并未因此而陷入虚无和绝望,因为,在回望中,他分明也感受到了生命的倔强与坚韧,明白了人间生生不息的理由。虽然亲人已逝,但他们对后世的惦念依然温暖后来人:“这些年/大雪纷飞,四野苍茫/好好走路/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不是我多有勇气/是你一直在天上/举着灯。娘!”(《娘在天上举着灯》);虽然尘埃纷飞,但“所有的春天,开出水一样透明的花朵/在秋天摇落,比尘埃还细的籽粒/满怀羞愧。满心欢喜”(《纪念》)。
可以这样说,在薄暮笔下,故乡的历史和当下相互抵消又相互呈现,相互凝视又相互印证,因而,那些诗作才会有人生经验与历史经验的高度契合,才会散发出只属于诗人独有的气息。诗人始终相信,即使人生有太多的不堪,那也只是整个生命版图上的一个斑点,它不是全部,更不是唯一。万物各有其时,世界自遵大道,生命的残缺或者遗憾原本就是生命过程的应有之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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