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本昆山琉璃碧，林深寂寞无踪迹。
穿花野鹿白来寻，拾径樵夫难去觅。
忽见工匠拨林开，轻叩顽石抚青苔。
口中惊诧失声呼：掌下润莹是玉璞！
千锤万凿深山出，颠沛徐行曾恍惚。
长安亿丈软红中，多少繁华羡煞侬。
巧匠如何住郊外，自甘长夜对西风？
殷勤为我去瑕眦，鼓炉投炭火融融。
烈火炉中三日满，自此依方现真容。
精华盈室辉光耀，如听天外凤凰叫。
惨淡经营自苦思，不知漏断秋声悄。
清霜月下满庭寒，白发风中一夜老。
圆凿墨绳与挫刀，画图摹样又磨料。
转头秋去又秋来，三年始有玉壶貌。
低手托将泪纵横，与侬相视苍颜笑。
长安市上众纷纷，紫陌香车逐轻尘。
道旁摊边人皆看，见此玉壶掩口叹。
流转辉泽长变幻，浮动凝光久不散。
长安豪富遣人来，争得奇珍不惜财。
中有一人皆着紫，自云本是宫中使。
君王当世爱珍玩，为访天工特下旨。
遂以千金市我归，谁知漂泊由今始。
侬随紫衣到行宫，曾在案边窥圣容。
圣容见余每大悦，满斟美酒醉颜红。
终日丝竹凝纤云，满庭歌舞伴明君。
明君击节深叹赏，玉壶欢喜香氤氲。
仙乐飘飘朝与暮，骊宫春暖花无数。
果然天上景旎旎，不似人间凄凉处。
闻听盛世无饥馁，国库白银堆累累。
偶有四夷海上来，摄于天怒成新鬼。
一朝移出御书轩，不久忝列圆明园。
圆明园里宝何限，网罗中华与邻藩。
夜深人散灯熄后，侬和诸宝相交言。
殿前奔驰大小马，墙上书画谈风雅。
又有西洋自走钟，准点报时声咚咚。
古佛低头合掌笑，大士举臂红绡绕。
浮雕珠宝和墨竹，皇亲终日看不足。
通天炮响动京城，惊碎天朝梦不成。
地撼山摇尘四起，枪如霹雳战频仍。
将士身死东南侧，君王亲赴西北行。
长安沦陷洋夷手，洋夷强盗唤何名？
法兰西与英吉利，风俗自与中华异：
脚下惯踏鹅鸭步，眼中常露虎狼意。
争抢珠宝假矜持，屠戮妇婴真伟绩。
是夜兵至紫禁城，城映火光宫墙里。
万园之园尽琳琅，洋人两眼皆放光：
中华之宝何奇特！留作纪念归西方。
只识照拿珠宝收，遂将古画乱撕揉。
粗暴将依装口袋，金银遍地尘埃外。
瓷瓶粉碎石乱走，为争首功大出手。
罗汉握拳只长叹，观音垂目不堪看。
若教玉壶能落泪，应是侬心点点碎。
洋夷满载欲归船，身后黑烟与断垣。
船上不闻暗呜咽，但闻洋夷大笑还。
还国诸宝皆分散，拍卖行上将钱换。
可怜工匠三年思，换来英镑十数万。
罗汉金身唐小马，洋夷手中经辗转。
辗转多年终相逢，相逢大英博物馆。
博物馆列各国奇，多似汉家圆明苑。
埃及法老木乃伊，希腊神像颜色移。
游人如织去如水，惊叹玉壶如许美。
不见玉壶泪阑干，如吟飘零第几年？
四海游子皆掩泣，直道沧海变桑田。
侬自吸收天地气，未敢忘却归国意。
人去人归人不见，玻璃柜里几世纪。
一朝忽尔化人形，幸好未惊报警铃。
挥别亲人百余遍，侬方逃走泪盈盈。
逃走方知前路长，只身安得渡重洋？
归心难到亲人处，唯染尘埃满羽裳。
某日偶寻大笨钟，一人背立夏风中。
侬忙奔走挥衣袂，挥落相机摔粉碎。
那人回首怒抬眸，呵斥三言又转柔。
入耳步音何熟悉，亲人怀里泪横流。
自云本是碧玉壶，只身逃出形影孤。
万里征蓬虽似旧，一片冰心应如初。
令其相信料应难，只是自称张永安。
又云工作为摄影，踏遍山河与大川。
异国飘零游荡久，仰天长叹是心酸。
和侬相处一周后，对我终于肯展颜。
一张回国飞机票，依自欢欣依自笑。
不管天边斜日暮，一心走尽瑰葭路。
到乡已是寒林晚，独进河南博物馆。
前尘泪迹分明在，只是朱颜已先改。
我有一叠相思信，读到天明读不尽：
"何当又梦共君时，大马小马共奔驰？"
"六道众生皆法相，一朝身死亦难忘！"
"心自妆成碧玉楼，西方游子不须愁。"
"深海掣鲸翻巨浪，山河今日应无恙！"
 ……
相思满纸冻成霜，冻作深情寄远方。
月色银阶凉似水，恰如流转玉壶光。
玉似侬心壶似眄，玉留赠语壶留盼。
但愿心比玉壶清，海角天涯会相见。
天涯海角一心连，地上人间三世缘。
若得此心长挂取，何频岁岁与年年。
年年岁岁凭风去，暮暮朝朝寄月还。
风月如听人有问，侬心怀抱定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