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出渭城
绕过唐舍屋后拴不住的鸟鸣涧
替微醺的诗佛与使安西的元二柳色下
撞杯*的梦想,清晰成渐远的梦想
王维的一盅酒早就道出醒酒的诗
——大漠的孤烟、塞外的寥寂
今夜,纵使我们豪饮千巡
将历史拱卫过的古风和紫萼一般的月光沉入杯底
长安渭城岁久年深的朝雨早已雾化
接济了年复一年银亮的麦茬
而送友的《阳关三叠》夹带着琵琶、箫和鼓
时而轻,时而重,时而反复,时而声声慢
千百年远逝了,盛唐的琴师还端庄地走着台步。而我们呢
布衣简装,用典型的南音轻声附和哼唱,瓜分唐人的风采
给过于素淡的外套缀上醒目的珠饰。去长安的路上
说好了明天相约去看修长的鸟鸣涧
跟隐逸辋川山林的尚书右丞*跪膝畅聊
说出半生的劳顿、依存、节制、非本意的承听
将常常突然匿迹又突然袭来的茫然、悱恻、渴念、自我暗示
在天明之前以佛子的名义倒光,只留下悬素一般的春涧跟我过夜
没有人会不喜欢刻板和漫漶除却后的简体
远眺白鹿原
羊群从沟底往塬上攀爬
领头羊的前蹄比牧羊人还兴冲冲
离开窑洞院落,不见有羊回过头去
一只落单的小羊,踩着山棱
它生前身后成群的意象,正与丛草分享苍凉
塬下用纤细五指搭起凉棚远眺的
一定不是喝渭水长大的,他们好奇
长安的铜车马,更好奇白鹿原的原色
——牧羊汉子的皮袄、小褂子、白羊肚手巾
以及成群结队拜赐草茎的山羊
而我在纸上放牧,那些渗着黑液歪斜的字
随性不亚于羊粪蛋,有时候还会体面地失温
在路标尚无建立的白鹿原土路上我有想过
在纸的双面和生命的洼地里我有想过
——哪群羊会跟着京都的元二甩开襕衫
一路西出阳关进入历史的深处
如果可以纵情歌唱
一只羊的叫声囊括一群羊的食物链
平分紫外线、碧云、苜蓿草、浆果和秸秆
越来越远的远眺——塬上移动的光斑仿佛
走读生笔尖推移,熟悉风向的羊肠道宛如牧笛
还有独立于枣木梆子外的梆子腔(亦称乱弹)
——在地理意义上平坦的黄土山岗
替乱世飘萍酷酷的李龟年*显摆“破阵乐”
沟底的河流有时会干涸,有时也会暴涨
有时也会将小羊吞噬,不费吹灰之力
夭折的幼龄羊从未独享一片草青,以及邻村
葬礼队伍走过的小径,和操盘手吹吹打打的铜唢呐
却能独占一条上古遗世的沟壑,和沟壑里一株
倾斜后潜伏芽完好亮相的杏树,以及沟壑上
即使断炊也会准时响起的调门极高的歌声
如果假以时间可以纵情歌唱,旁若无人地歌唱
我愿意躺进那个沟壑,在那棵结满执念的杏树底下
正经八百地吼一回乱弹,历数长安的风雨、天火、隆盛
并且跟上那只走丢的小羊,抄录每一颗晨星的气息
眺望牧羊人之眺望
黄土高原的炊烟天黑前还在天空走读
细细的皮鞭有足够的时间撒欢儿
每一只迈出窑洞的羊都是诗走动的实体
嗖嗖的响声是牧羊人的弦弹破云天
我愿意坐下来,在语音颇生硬的秦腔里
听那些放牧过羊群也放过沙尘暴的牧羊人
说说墚塬、麦青、田埂上先人移栽的波斯菊
还有古道上为南来荔枝接驾的飞奔的驿骑*
以及糊在离华清池不算太远的半弧形窗上一群宁静的羊
以及从不落锁的窑洞木门上刷新的七言体的上下句
我渴望成为一个牧羊人,抑或一只放山羊
只和厚朴的黄土、和草、和窑洞亮起的灯亲近
我种地、打麦、扎篱笆、在塬上散步
我要学会吹笛,学会看护并不如出一辙的羊群
就是那些羊群,那些散落羊粪蛋的叫声
给茫然的世界一些白,一些挤在两个黑夜之间的白
它们领养了弓箭、塔寺、围猎场,抑或还有一条勤勉的溪涧
也领养了塬上拾柴火做白日梦的蒋村少年陈忠实。或许
我们能够遥测贞观年间卸下朝服护腕纵马的唐太宗
和骊山和少陵原和鱼龙川几多猎场的距离
但是,我们谁也无法估算出黄土台塬地衣草
和一支信天游满嘴跑调的放羊娃子未来的距离
注释:
*:王维,擅山水诗,《鸟鸣涧 》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根据他的《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谱写的古琴曲《阳关三叠》,被传唱了千百年。*:唐朝官名,王维归隐前官拜尚书右丞。*:《秦王破阵乐》为唐代乐师李龟年名作。*:见唐诗人杜牧的《过华清宫》。 2023年9月14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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