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音博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人、小说家、油画家。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花城》《诗刊》等刊物发表大量作品。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油画散文合集《艺术是历史的乡愁》以及小说集《鼠年月光》等多部。曾三次获辽宁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小说奖和年度诗歌奖、台湾《创世纪》诗刊50年金奖等各类奖项30余次。被业内人士誉为“当代画坛怪杰”。近十年开始进行当代艺术的研究,2018年完成《梵高毕加索之后,你所不知道的当代艺术》一书。
那最广袤辽阔的布
那最广袤辽阔的布
那最广袤辽阔的布,辉光闪耀
我匍匐至你的趾尖,我是你的奴仆
你将用风统治我,用雷和电使唤我
用暴雨鞭打我,你使飞鹰成炭
让万千蚂蚁军团涌进史册
我窒息,我成为我的碎片
但仍然被置放于炭火中焚炼
你用道路捆绑我,用一根孤立于
原野上的大槐树作我的囚牢
太阳在太阳的位置悬挂着
佛龛和祠堂还在祖先的位置荒凉着
你使汉语成铁,民间的谣曲
成为这布匹上最鲜艳的牡丹
我能慢慢熄灭吗,在你最漫长的
坦途上,我能像一注岩浆
凝固成一块火山岩,借以保存
我经久不息的疼痛
独自赶往沙漠的人
会不会变为一粒沙子
他滚动,借助风的威力
他不会顾及自己,也不会在太阳的
威慑下融化、消失
在巨大的荒漠中,我用活血喂养他
用马肺中的烈焰持续烧灼
他的焦唇和瞎眸
我假装什么也看不见,一条饥渴的河
在灰色荆棘上翻滚,起伏
戈壁之舟骆驼以嘴喷涂黑色蚁团
我不会禁止任何人哭泣,当炽热摧毁了
法令,吹笛人将一颗沉睡的石头
从千年之外唤醒,领回一只小蜥蜴将断尾
举过头顶,另一只惊慌失措的沙鼠趁机
钻进历史的洞穴,它将被黑暗吞噬
而风滚草则应声一直滚到我的稿纸上
我停止了写作,我不想再一次揭开
这大地的伤口,在黄色硫磺中
独自赶往沙漠的
那人,仅仅使沙海增加了一毫米的厚度
靠近
召唤他并为他清理干净向上的路
在他的灵魂出行之前
在白日的力量全部涌现之前
召唤他并将他抬升起来
抬升到云层的高度
风的高度,光能照到的高度
在短短的碎裂之后再复合
像一只锔上钉的瓷瓶
让河流绕行,让山脉避开
让某个人成为这个人
让这个人占据我们前行的道路
灰烬的道路和火的道路
至此我才确信,我终于
让他最大限度的靠近了人
在夜里我磨亮一块石头
去黎明的路还很远
如果爱是可以折叠的,罪是否也可以
夜里我失眠时,首先把一首歌折叠成
三分之一,之后折叠月光
折叠去梦乡的返乡之路
去黎明的路还有很远,我有足够的耐心
我数钟表的滴答声,如数心跳
但时代的水管一直在漏水
火车开进一堵墙中
疾病,像黑色大地睡进止痛药片的小瓶里……
我在深夜开始磨一块石头
直到手掌磨出血,夜磨出血
直到一直咬紧牙关沉默的石头
发出呼喊
一个纸团
他拿起那张纸,用手把它揉成
一团儿
扔掉了
一个纸团的秘密在于,它被揉皱前
是一张干净的平展展的纸
是一棵树生长的千分之一秒
是一叶苇草在风中的万分之一次摇曳
是一个人在书案前凝神的一刹那
抑或,一页纸包含的秘密仅仅是
他的一次书写失误,他把错误转嫁给白纸
使无辜的雪片不得不领受毁灭
那么,白纸的重生会是他的新生吗
他拿起一张纸,把它揉皱的青春
扔到废纸篓里,扔进深渊
时间被折断一次,咔嚓——
这拦腰斩断的生命
是我们轻轻扬手的一瞬……
练习悼念先贤们是为了
练习悼念先贤们是为了便于
在夜的碾盘上,测量黑暗的重量
当灯绕过那垂下的头颅,蓦地叫了一声
你们耳畔的寂静是没有回声的
练习悼念一只大鸟是为了
把悬挂在枯井上的一朵云摘下来
有人穿上成为乌云,有人哼起进行曲
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儿,当乌云在天边
扩散开,乌云呈现的这个城市
冷冷地在地平线上闪烁
练习悼念一棵树,是想把树汁儿
重新灌入你的脉管,你的血是绿色的
如五月的雨。大街寂然无声
树上的灯,成为你的脸色
练习自我悼念是为了牢记
自己的模样,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模样
储存在电脑硬盘中也是不牢靠的
遗忘有遗忘的力量,沉默如沉默的权力
切开一颗洋葱
切开一颗洋葱
你会看到它淡紫色的身体
是由一层层圆满的曲线构成的
其间有你胀满汁液的心
切开两颗洋葱
你的心分为四瓣儿,盛开的花儿般的
四瓣儿,是两间音乐厅,一个羽毛球馆
和半个回廊所组成
你的眼睛潮湿了……
切开十个洋葱,你开始流泪
空气中弥漫着回忆的辛辣成分
一把刀子能否切断这个春天
伤感的春天,是由无数个瞬间
拼接的,我在洋葱中又一次认出了你
爬上一座山崖
我爬上一座山崖,去看望一块石头
去年秋天,我曾与之对坐过一个下午零两个白昼
我猜此刻的它应正襟危坐,怀揣一颗
冥顽不化的野心
我爬得气喘吁吁,眼冒金星
山很陡,像这个年代,我也是
我想把这尊寄养在心中的石头,还给那座山
还给风和一大片摇晃低吟的松林
我已经有了和石头一样的心境,当苔藓和皱纹
一寸寸缓慢地爬上我的脸,当我变成
二百年前我曾祖父出生时的模样
我已过完这接近梦境的一生
“头条诗人”总第854期,《绿风》2023年第5期
一个人三十岁时读八大山人和六十岁再读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体会。
年轻时我们读八大山人,会觉得他的画枯瘦甚至单调,并不是很喜欢。然数十载岁月逝去后,人生的苦难会把人打磨得看人看事不再肤浅,看画也有了深沉和通感,这时再读八大山人,已能将笔墨后面的哭和痛转化为清与苦,这就是人生的况味吧。
这也让我想起杨键的诗,在当代所有诗歌作品中,能让我想到“清苦”那两个瘦瘦的汉字的,唯有杨键的诗句。是啊,清与苦,不就是人生与艺术追求的极致吗?清者,自我修行也。清者自清,是指由肉身到灵魂的逐层过滤,乃至崇高的清明之境时,精神上是不染一丝杂芜的。而苦则是自我磨砺的过程,是一种快乐至福的向内,是披肝沥胆面壁十年的冥想,亦是舍弃肉身欲念之后的侘寂之道。
说起来,我认识杨键兄已好多年了,只是无缘谋面,但在诗歌创作中是心灵上的通达之友。他的诗集《暮晚》《古桥头》至今仍在我的书架上,是我最喜爱的几本诗集之一。后来我开始了长达十余年的油画创作,与杨键的联系也中断了,一直到了2019年,因与策展人和美术批评家祝凤鸣兄恢复了联系,这才知道杨键也在进行水墨创作。
杨键说: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必须同自己的习气作战。我深以为是。我早年所画的仍然是碗,离普通凡人最近的碗——吃饭的家什。而杨键兄画册里画的钵和芒鞋,乃出家人随身携带的东西,这就有宗教的意味了。
我想,杨键笔下的碗对普通百姓而言就非常重要了,那是离我们的日常生活最贴切的形象。圆而空的碗,中间是辽阔无边的,是乡人恐慌的饥饿,这饥饿感就是数千年的苦难深重的农耕史。“最苦的就是这一口碗了”,杨键把碗习惯地称为“一口”,也让我震惊。细一思量又觉奇妙。“但我觉得这人世间的碗还得要转换,于是我就将它上升为一口钵”。“钵看起来是让你施舍,但施舍的人因此而得到回报,礼物是你自己赠送给自己的,懂得给予的人才会获得,所以这个钵有一种回馈的隐喻,是一种生命的礼物。它同时也是一碗山水,一碗云烟,而且也像佛陀的眼睛,向自己的内心看去的眼睛。”
碗是圆润、母性、童年,光阴、粮食的香味。而钵呢,是云游、信仰、施舍、佛意。碗是饥饿的代名词,劳动的象征物,普天之下人民的梦境;是土地、河流、山川对我们的滋养;是成长的辛酸的泪水;是婚姻、繁衍、子孙后代的薪火相传的血脉;也是入土为安的坟墓。而钵是晨钟暮鼓式的修炼,是诵经时的宁静,是寺院的月光,是一袭袈裟上的烟云,是受戒时的痛,是老年僧人心酸的回忆,圆寂时的骨灰和风中的佛塔。而数千年一掠而过,打碎的碗和修补的钵一掠而过,杨健兄笔下的水墨一掠而过。从人的命运到佛的顿悟,始终是一个难以言说的自信世界。碗与钵的空无或充盈,似乎都是光阴里的日子,也是日月轮回的哀伤。在山坳里,在废墟中,在荒草丛生的墓地中间,我们招魂,我们诵诗,我们像一口钟或一只青铜巨鼎,寂寂然而又沉重。就这样,时代转换到今天,依然是碗,和钵,依然是那个遗世独立的身影,一念千载。
至于芒鞋,则来源于他师傅的师傅能海大师。当大师在五台山圆寂时,他禅堂上摆放的一双鞋子,一直留在杨键的脑海里经久不散。后来他尝试水墨绘画时,芒鞋这一形象便如约来到他的画面上,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样子。这就是心啊!六祖坛经里说,你能见到你的本心,你就解脱了。你能见到你本来的样子你就是佛。“我画这双鞋的目的就是回到内心中去。”
一碗江山,一钵性命,空空的碗像是生的尽头,空空的钵似乎又回到死的开端。当那双芒鞋经过苦难苍凉的求道之路,繁华落尽九九归一,舍弃了肉身,留得空性,是一束侘寂的光照亮了来路。所谓泼墨一瓢,万物顿现,几近无语,空空如也就是这种表达。杨键把水墨作为精神方面的象征,另辟蹊径,找到了他自己的精神性的符号,让我们感觉到向内心深处的更广博的空间的拓进。看啊,每一幅画作诞生的刹那都盛开着千变万化的神秘莫测的水墨之花。色和形,的确不是日常中的饭食的描写了,而是一个当代文人自酿出来的形而上的精神气象。
写作或绘画就如在针尖上安营扎寨或在悬崖上跳舞,这是年过五十之后的我的领悟。
在针尖上安营扎寨所追求的是以小见大,以一己之心对峙群山与大海。当然,针尖是有痛感的——尖锐的一次又一次的刺痛!我认为,一个人的写作到了五十之后还没有痛感,一定是那种平庸的无效的写作。当然,我所说的痛感也是不动声色波澜不惊暗藏锋芒的一种坚忍。而在悬崖上跳舞,体现的是险绝处的大美,是绝顶上的寂寞和望尽天涯路的孤独。是一旦跌落就粉身碎骨的危机却淡然处之的气度。
我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诗歌写作的。一开始是满族历史、文化和风情的创作,2000年后又扩展到整个浩瀚博大的汉文化之中,之后又开始小说、散文的写作。大约到了2009年,我突然自动放弃了这一切,疯狂地转入到油画创作上来了,从新表现主义到超现实主义以及原生艺术,再到我自己命名的原始寓言主义……我在油画的颜料中一泡就是十余年。而疫情发生后安闲在家的日子里,我才重新回到文学写作上来。
这期间我自动辞去一切社会闲职,让自己的心灵充分沉寂下来,让油画刀和写作的笔合而为一,让双脚站到针尖和悬崖上。
这时候我喜欢读八大山人的画:一只孤鸟、一朵残菊或野竹、枯冬的瘦梅或秋深处某一荷塘的残叶……我也喜读弘一法师的书法:内敛、安静、干净。我还喜欢美国抽象表现主义大师罗斯克的油画:落日染红海面般的静寂和肃穆,像哀歌——里尔克的《哀歌》。
其实站在悬崖上就是让自己更加孤绝。
这也让我想起盆景制作中的文人树。当然,文人树盆景起源于中国古代绘画中的文人画。中国文人画萌芽于唐,兴盛于宋元,特别是在明清之后,社会动荡国破家亡,许多知识分子在书画中为寄寓愤懑之情,故意让自己的笔法姿肆放纵又简练怪诞,如朱耷、石涛等书画大家,他们的画风意境冷寂,强调神韵并夸张个性,重视文学与书法的修养,创作出一大批影响后世的文人画佳作,以致在明清民国广为流传,直至今日已然成为盆景艺术的一个重要类别。
文人树盆景的艺术风格就是孤高不羁、清瘦冷峻。表现了自古中国知识分子独有的清高自傲的志向,孤绝清逸与独行不羁的人文精神追求。
我想,一个过五奔六的人,生命便如一只青铜器,锈是它的大美,寂是它的日常。他似乎看淡了世间的一切,又似乎把所经历的一切都赋予成生命中最庄严的仪式。让自己越来越成为人群中的异数,甚至到了被遗忘的地步,这就是所谓的孤寂和孤绝吧。
就像花,我认为花最美的时段是枯。我时常对枯花和枯叶痴迷。我觉得它们的肌理和质地宛如这个世界上的一种至深的哲理。包括朽木、残石、腐了的树皮以及碎瓷片。我曾不止一次收藏百年以上的老木残件,我觉得它就是树的精魂。就是寂——那尘世的本质。
这几日我重读法国大诗人博纳富瓦的作品,“他走在时间的裂缝上,被自己的伤口照亮”,以及“内在的海被盘旋的鹰照亮”等等,当我读到“深邃的雷声滚过你的枝条”时,我的肉身开始在骨骼上消失,我所居住的楼群开始在我的眼前坍塌,我成为独我最好的教育,是苦难和孤独赋予了我最初的灵魂。
所以我一直要为我敏感而飘荡的灵魂寻找到庇护之所,经过近六十年的四处求索、印证,如今我终于找到了,那就是文学和绘画。
文学是绘画的根基,无论是水墨或油画。当画家修炼到最上乘的境界时,他笔下的线条、颜色皆为内心中诗意的表达了。就如黄宾虹晚年,落笔如秋风,如狂草,笔笔如枯骨。是生命中最后的辉煌,其笔意早已脱挣于形体的禁锢达到至纯自在的空和寂了。我读德富卢花的《自然与人生》、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与《地狱变》,读存在主义艺术大师贾科梅蒂的雕塑莫不如此。
生命和诗互相照亮,以便印证幽暗的现实。近一阶段,我反复观摩物派艺术大师李禹焕的作品:自然中的一块石头,大地上的一堆土,人的身体的内与外……当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时,渺小的人会变得无限宽广博大。
据说一块自然的石头要经历五万到十万年才能成型。所以自然的石头是一种时间的产物,而人也是,树和草亦是。因此真正意义上的写作是不存在的,写作是个虚拟的形态。从我自身的情况来说,写作是一次既面对神也面对众生的相遇和经过。
我已年近六十,我知道我该节俭。就像冥冥之中与神或大自然的一次默默对视。灵魂上的交流才是最重要的。
那是时间和神恩赐给我在悬崖上的最好的孤绝之舞。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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