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告别的情人

——给2012年逆流而上，濒死的大马哈鱼


1


挥霍着多病的缪斯，你不需要抬头就可以到达世界的穹顶。
在岁月年轻的气候里，夕阳金色的弹片中少年奔跑，这是回忆到来的时候。在此刻安静的时辰的肌理中，灰尘从睫毛的颤抖中落下，汇聚成了岁月，是爱最先发现它已经如此陈旧，因此爱最先离去。带走我，带走我的轻狂；留下我，留下我的沧桑。
而你并未留下。


当你终于精疲力尽，背叛大地，塑像般沙化，这最初聚积的力无声消逝，而世界沉沦于幻象。


一个水果剥开般绽放的金色盛夏的庭院中，日光充盈的缓缓外溢，在时光的洄流中加热奔突。有一个人因此沉溺不醒。他的绒毛在抵近梦境的生命盛宴里呼吸，自由自在。


2


暑气之中万物熄火，大地灼热一片赤脚，荒草里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朝他挥手，记忆在膨胀。


天空一阵阵颤抖起来，有人在摇晃树干，阳光在桑树叶间隙漏下来一片灼热让他睁不开眼，嬉笑声越来越远。
终于攀援到了桑树的顶端，绿叶繁复的抚摸始终无法拒绝，外面的世界如此炫目，越是接近天空他越是惶恐，他无法和桑椹一起等到发紫之后落地，他害怕自己永远被留在树上。


3


广播在高空中扩散着它的单音，没人知道我没人催促我，靠在土墙上有一刻可以突然没有我，飞翔到尘世上空，享受停顿的陌生感等着一天慢慢过去，十字路口尘土不息，过客匆匆，而我是唯一慢下来，停止下来的生灵。
我沦陷于此刻，光景如初生般透彻。我与一切还都陌生，我可以不被这个世界占据。


热意四溢的午后蝉声合唱，阴影中站立与暗示着他无名的沉溺，对世界的想象再一次没顶，有回忆汹涌的窒息也有他的城池必然的陷落，墙上的树影在阳光的盘桓中捉着迷藏，命运也迷失在蒙昧且原始的此刻。
整个夏天他一再弃置自己，他还没懂得时间，他拥有一切却也目空一切。
他想把自己升起在最高的树上，他想爱，他想自由自在。岁月还无比温柔，任由他沉睡到天光西移。

那时候万物都无法叫醒，世纪的初始披上了陈旧的青铜色，我们都还年少，如此健忘也如此多情，到处漂浮着散漫而不羁的灵魂，他们过于轻盈而把握不住这一切。


4


阳光在墙上蚁行的时候，昆虫的飞行开始缓慢下来 ，荒野的呼吸在大风中时远时近，生命无所不在。
原野中不用长大的小稻草人永远留在世界的中心，它手持削好的木剑在它的国度游荡，它驱赶着栖息的鸟，驱赶着慌不择路的昆虫，无名的荒草排着队吻过随时准备展开飞翔的十指， 刺痛感顺着肌肤在汗水中蔓延，如大地上无法安放的少年般躁动着。    

树木贪图天空，大地向往空无，站在荒草中日光高涨成金色的高地，小稻草人自失于生命的不息。


5


等人在老街的十字路口，天穹在敞开着，风在仰头的角度浩大起来可以洞穿整个宇宙，那是诸神在放开对我的束缚，给我虚无的此刻，我们几度因为年少而眩晕，这使得我们无法相爱。
散场的老街站立着惨白色的柏树成年人一般凄凉，汽灯下风车打转油烟升腾人间模糊不清，而一切喧嚣都清晰起来，时钟越走越慢我们脚步谨慎的像捡拾银子，星河流泻人间，这片松软的大地上无数人类在尝试飞翔 。

猫头鹰夜色般温柔的低飞过沟壑，孤坟间荒草在放肆生长，车灯在山峦的重影下汇集流淌进河水深处点亮月光教堂，河边的枣树以阴影的笼罩变得重要起来，他在向着原野布道。

梧桐树渐渐升高我们一起枝繁叶茂起来，离天空却越来越遥不可及，大地也在一步步抓紧我们，我们一天比一天沉重下去。


6

我也在生长着，我也在消逝着。

四月从她开始升温的情欲中起飞，无根的木门被季候未名的狂热折磨的呻吟不止。
杨花在光影中嬉戏着，她们垂钓着一架架毛毛虫弯曲的秋千荡起光斑的涟漪层叠而来，一个初夏被洗亮。树海的每一次呼唤都有人离家失踪，他们在故乡的背影里沉没。

站立在一片野蛮而透明的空地上，木浆混杂着残留春天气息的怂恿扑面而来，穿透树林阳光的无数针吗啡让你温暖让你开始浑身无力，一艘小船停靠在树荫里随波逐流着，生命如此繁华让人动情，这一刻的你无以抵挡着无限的觊觎，这一刻的你万劫不复！

目光向着泥土与铁锄头装饰的天空攀爬，朝着无花果树成熟的果肉上掠食的鸟群，一次坠落的危险使得生长一度变得温暖迷人，像阳光留在空气中过期而更纯粹的，你还未曾习惯的呼吸所应许的一样。

无家的野马群在更远处的旷野中跑过，世界在马蹄踢踏的烟尘中冲动的扩张，好像一切可以永恒。

雨后初开的世界一片混沌，你的降临幽灵般笼罩着我，天性在空气中不安起来。
天边空旷的是梦刚醒来，一个跋涉千里的人在远方呼喊他，烧毁的天空流淌夏天残留的热血，一个昏睡中的少年留下了他的脚踏车等候傍晚，也许是所有夏天的傍晚。

光阴在波光中幻灭，河岸上似曾相识的少年们结伴而来，村庄足以漫游无度，他们一度拥有整个世界。
那些时候你年轻而丰饶，握着十五岁时候落下的一粒雨水就可以握着一个夏天。守望着草木往寂静里生长，折下芦苇杆你驱散沿路潮湿的暗示，在夏天门口止步不前，少年的体热让所有生息幽暗且不休的律动着。
而他们还没有可以讲述的故事，一切都可以长生不死。


7


在月亮还不是图腾的时候我们踏地歌舞，土地一度宽厚而多情，一次死亡都会引起叹息。
无法变高的天空在摇晃着懵懂年纪的仰视，散落这个季节的蒲公英游荡在南瓜花味的空气中探秘这个没有人拥有的夏天，向日葵上的野蜂趴在残存的雨水中躲懒一个不想飞起的下午，微弱的雨墙中收藏着一个满足的村庄。


时间在发黄的麦田上慢条斯理的转身，远方让人疲惫的无垠，无人可以让他风景般放置自己，世界上满是成熟的期许折磨着他。
风大之后吹过一整个我手中的风筝无以掌控，攥着手里的汗水忍耐着线绳勒住掌纹的自由，脚底踩着麦地尖锐的根茎和大地一起体味丰收的阵痛，这一刻我们归属于狗尾巴草编织的夏末，前前后后的奔跑着或是走着呼应着大风的附和，血液中的本色被激荡出来，少年的风筝终于先后脱手飞走他们的天空越加遥不可及。
田埂上麦芒蜇人衔着麦秆的少年散落四方，世界跟在身后，马无缰绳，连日落都因为太过于年少而遥遥无期。
此刻无关紧要，此刻如此单纯。人们还可以及时行乐。


8


顺着阳光沉睡的河面，少年们说可以找到夏天。
我们朝着遥远的山坡爬行，春天里青草自由而天真的疯长一直到天边，风肆意而年轻的几乎不是风，涉世未深的天空宽阔的令人无所适从。

爬到山顶的时候终于发现山坡只是一只废弃的砖窑，朝着下方伸头探看深渊的风越过我一无所有的身体吹过我们所有人，面对深渊的坠落如生命一般让人着迷。我们笑着做出要跳下去的姿势，像要漂浮要超脱一般，要永远的轻盈下去。

他们拉着手骄傲的半蹲在天上，麻雀般滑落整个人间迎面而来的拥抱让一次次擦肩的人们难以招架，背后的天空道具般虚假，东倒西歪的人影在喘息声中开始模糊不清，笑声微弱起来，某个瞬间人们如此热烈的生活过。


9


青铜世纪你用十指分开时间的指针让它转动，握不住的时间之泪在双手间嘀嗒落地，留给我们一片海洋。顺着半敞开的木门它升高我们对生活的期待与忍耐，我们还可以借此止痛，使得我们温暖，使得我们停止流血。
在这片死水般平静的海洋中慢慢长高，只能接受却无法拥有，只能挥霍却无法享用，任由少年搁浅，一切都无足轻重，我可以不被这个世界淹没。
直到溺死于涨潮的青铜世纪，我们才知道曾经如此简单的爱过自己。


在最炽热的夏天河流的枯水期，为了追寻那只消失的大马哈鱼的踪迹，我们赤着脚在河床上行走着，脚底踩着树木的枝丫与鱼类的骨骼，旁若无人的一直走下去，疼痛从脚底升起向着河道前方弥散，如未经历的死亡让人无比神往。
那时候我们总是躺在干涸的河床里虚度了无数个夏天，相信吹过柏油马路的热风终将唤醒少年，睁开眼躺在大马哈鱼的尸骨中间，等到洄游的季节到来，河流没有任何理由的涨水，将我们淹没成为再也没人知晓的秘密。

大马哈鱼朝着淡水溯游而去，它的血液终将变冷，它流放着自己含盐的肉体，河面无数大马哈鱼变红的尸体簇拥着它顺流而下。


10

过客走在衰老了的乡村中间，再不会有千门万户全部打开，不解春风的绽放。
大风无助的太息在林间回荡，人们游历世间而无处容身，爱从来没有变得如此残酷，在大地的腐烂中流浪者们终究无家可归。
人们已无力转身，他们一起告别了青铜的世纪。
无数的废墟在一夜之间长高，飞行中轻薄的人无处停靠，被荷尔蒙稀释的爱意如铅如烟灰在空气中泛滥，黑夜在暧昧中自言自语。

青铜世纪的末尾漫步在尘世的伤口上，他们陷落在灰烬之城里疲于奔命，没有火焰升腾的城市，天空毛玻璃般隔世无法送去燃烧的祝福。

新发的芦苇青涩如同未知的他者，它躲在一片芦花中拒绝着成熟与遇见，它穿越人间只为了变为灰烬。

这个世界在一天天变得荒芜下去。土地不再孕育秘密与果实，再也没有精灵存活的消息。
而你滚烫灵魂的沉睡中，再也没有生灵可以散发无以拒绝的炙热。


11

在夏末干涸的河岸上，在他们洄游的遗迹中，鹅卵石的脚印迷路，我的伤口已经感染了而无法结疤，我在腐烂，我无法活着更无法死去。这不是洄游的季节，整个世界在夸耀着幸福，我是被抛弃与被遗忘的。
但是我是一只大马哈鱼啊，海洋的盐分已将我的血液变冷了，我穿过伤口与礁石，只为了回到命运。
我将在此安息。 

你说你也曾逆流而上，你在河流干涸的地方找到那只濒死的大马哈鱼，等待它死亡的时刻如此漫长，不耐烦的你亲手把它溺死在浅水里面。
你哭笑不得，你将借此哀悼你也将无以借此止痛。

一个吟游诗人来到落日之海，他说他漫游世界，他路过淡水河，也路过海洋，他等待了很久没有看到过一只大马哈鱼出现过。
直到整个世界的光芒黯淡下去，直到大地再也无法变得滚烫，直到河流彻底干涸。
他说，黄昏中没有大马哈鱼，没有。

台风天里烟雾弥漫呼吸艰难，失明的人们孤单一片，他们在奔跑中渐行渐远。
夜晚时流汗的操场草地上蟋蟀齐鸣着低压电，我独自一人赤脚站在天空底下，我知道我还是自己。我知道，我们一起失去了过去所有的夏天，那些夏天里人们在星光下从容的策马而去。
这一点都不是告别。


12

无数个耗尽一生的星星在夜的终点陨落，这将来到的明天，终于是幸福的。不为了抚慰，往日的光亮已经黯淡；不为了希望，在它吸干了时间的水分之后，世界依然转身背对着你。你也不带自己，你把自己融化。
因为我们并不拥有一切。
因为我们并不拥有一切，爱，时间，以及挥霍，我们一无所有。
这是众生喧嚣，这是你死后低语的回音。
    

昨天我们蹲在马路边看着永不消歇的人流，看着彼此的影子逐渐出现在马路中央。
这个夏天永远不会过去吗？
有人在问你。
你点头，永远不会。

追赶七彩泡沫的孩子成群跑过街道很快消失不见，鸽群飞走时扇动无法抵达天空的狂欢声中街角有人售卖萤火虫灯笼，夜晚时候只要短暂的高举自然的火把照亮身后，就会变成少年；将要下雨的老街如此温暖，到处是戴着茉莉花手环的年轻着的人们陆续牵手走过。
我知道我们还会找到年轻时的那条河，可是我们找不到那条逆流而上的鱼了。
我们可以再一次躺在河水里面，水面上涨逐渐将我们淹没，我们在河水里稀释着血管里浓烈的盐分，我们想这样死去。


好像是一个令人无法自拔的夏天中央，风朝着明天吹动，你赤脚站在我们搬家时丢弃的世纪初蓝色唱片封面的操场上，像多年之前一样年轻，黄昏末日般的暖光照亮了你的裸体，在阳光的化合中青草般的你想要变蓝。
像唱片封面一样，在青铜的世纪初一个人变蓝。

有一个举起手枪挥动的疯子在对面自言自语：
去吧，去吧，去枪击小稻草人，然后重新开始生活。

一匹无人在意的巨大马匹晃荡着空荡荡的马鞍，扬起蹄铁人类一般站立在黄昏中。
黄昏中没有少年，没有。

中了枪伤的太阳朝着地平线倒地不起，滚烫的血液青春般殷红，落日无法抗拒的降临。


13

你说路不远，尽管笑容悲哀，那里区别于明天，或许是地狱。你说带着我去，顺着黄昏残存的日光，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汽车旅馆，疯狂的相爱。你对我的耳朵说，你爱上了一条干枯的鱼，你说你想要变得黯淡。你说在2012年追寻它的脚印而来，最终一无所获。
时间中你我已穷途末路，我还剩下废墟，你却连我都不剩下。
你伸出颤抖的手那经历过拥抱的截肢挥动。

至少在我失去你之前，让我们像约定的一样，举起命名于此刻与放纵的酒杯，一起喝酒，写诗，浪费生命。
你在喝醉以后告诉我，2012年大马哈鱼逆流而上，在精液中深陷于死亡。
我说，这不是2012年，没有2012年了。
我们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