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茶，看见茶杯中有影子在晃动，也没有风，也没有事物被触碰；这晃动的是什么呢？

心中显现禅宗的故事：

《坛经》中云：“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

慧能大师这样说，并不是否定风在动，也不是否定帆在动，更不是否定风和帆的关系，他这样说，其目的在于让把我们关注的焦点从外在的世界和身体收回来，也就常常说的“收回投射，关注内心”、“超越形式看内涵”。

当我们关注的焦点从外在的世界和身体收回来的时候，我们开始关注我们的起心动念，开始关注我们到底在相信什么，到底因执着什么而陷入一种“相”中迷失了本性。

苏轼写过这样的诗：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

东坡问：如果说琴声在琴，为什么放在匣中不响？如果说琴声在手指，为什么不从手指上去听？

这两个反问貌似无理，因为我们都知道，乐器当然是要弹奏才能发出声音。但他非要问个究竟：琴声是琴发出来的，还是你的手指发出来的？就像有人问你：究竟是你在吃饭，还是这具身体在吃饭？相信你难免一瞬茫然。其实所有我们习以为常的事，都应该跳出来自觉地加以观照，才有可能清醒地看见存在的真相，至少不会一辈子都是习惯的囚徒。

《楞严经》卷四，佛告阿难：“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若将觉知真心比作宝琴，人人具足，但并非人人皆善弹奏，所以说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不难想见，东坡此偈，便出自这段经文。


《庄子•齐物论》中，南郭子綦对颜成子游说：“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接着以汪洋幻怪之笔，摹难状难穷之风，子游听后，道：“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这样回答：“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怒者其谁？那个“谁”，就是把风吹起来的幽灵，那就是天籁，吹万不同，万物所发之声，咸其自取。风吹之时，树各有声，皆缘于风，随己显现不同。琴声也是如此，缘于琴，弹者其谁不同，琴发出的声音便不同。

关键还是这个本自具足的“自性”，一个了悟自己为何，又能在行为中顺应天地而演绎人生的圣贤才可发出动人之声。

野花芳草，寂寞关山道。
柳吐金丝莺语早，惆怅香闺暗老。　

罗带悔结同心，独凭朱栏思深。
梦觉半床斜月，小窗风触鸣琴。

诗人（唐）韦庄没有明说，他只是写下这个特别的瞬间。此时，词中人刚刚从梦中醒来，在此瞬间，她的意识活动暂时是空白的，那么应该不是她的心在动。是风是琴，更转一解，或在于此。愿我们珍惜这样的瞬间，记住这份了悟的状态，去不断去积习，修天心，在正己中奏出生命之音。


夜喧山门店，独宿不安席。
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
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
贻之道门旧，了此物我情。

是夜，诗人韦应物独宿山门店，听湍流奔喧，心中震骇，久久不能安席。嘉陵江两岸山崖险峻，山门相传是大禹治水凿石所开，江水至此奔腾直下，巨响如雷，静夜听之，山惊欲崩。听着水声，诗人不禁思维：“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水性自静，石本无声，如何水石相激，雷转空山惊？这与东坡《琴诗》中的问题类似。如果仔细想想，并不难觉察水性虽静，但水却常在流动，在动中得其生命，水激石作声也是因为水在流动。对此，诗人何尝不知？他之所以问上人，其实是想与上人共参禅趣，以了“物我情”。

江水声和物我情有何关系？我们试想，水性自静，石本无声，因缘和合而声生，与风吹幡动、指弹琴响一样，都是佛法中所说的“缘起性空”。一切物理现象，以及我们的喜怒哀乐，都是缘起性空，都无非是因缘和合而生，即生即灭，毫无实质。体悟到这一点，大约就可以了物我情。

心外无物，我们间或能够体会，然在日常生活中，却仍感觉到物我有别，这是为什么？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或许也是出于同样的疑惑。我们每天所置身的外部世界，比如城市，街道，办公室，自家的公寓，以及家人和朋友，这一切作为真实的客观存在，似乎没什么好怀疑的。但看过电影《楚门的世界》之后，你对外部世界的真实是否还会如此自信呢？对于楚门来说，一切都那么真实，包括他的家庭，他的爱情，他的生活……


一切源于喝茶时，对杯中影子投去注目后的了悟。我一直相信，思考本身就是对真理的渴望与探索，就是对生命意识的开拓和提升，比起答案，提出问题远为重要。



一个人踩着他的影子
走过田野，走过阡陌
也走过溪流和天空的部分
炎热的夏日，当日光把弯月点燃
时间筚拨作响，柴火燃烧般
洒落灰色的云雾和赤色的星子

吹口哨的人骑着影子
骑着月光下的玫瑰
潜入草丛中，化为萤火点点
有牧童骑牛归去，留下青草芳香
蔓延成风，流淌着绿色的时间
路过的地方种子跟随着季节哼唱

一个人踩着他的影子
走过田野，走过稻谷
也走过四季的无常与人世的悲欢
漫长的夏季正在燃烧，彩色的云霞
一会儿是朝露，一会儿是黄昏
岁月悄无声息，如同树叶的呼吸
和着日光色彩的流转而生长

散步回家的人吹着口哨
万事万物的影子随风摇摆
整个海洋的波浪随之应和
那连接远方的海草起起伏伏
是海洋眨眼时掉落的睫毛
也是少男少女心事的投影
就那么飘荡着生根
长出世间的盐分

在四野完全闭合的地方
有醒来的灵魂编织着未来
那些心安不乱的影子交织成网


心不动，万物亦不动。世界是我们心的影子，有时，我们因为一时的迷失，反倒成了影子的影子。

《心经》说，远离颠倒梦想，大概是这个意思。若要无有恐怖的人生，关键在是否已经去除差别妄想的念，最基本的是无得失心。

《金刚经》云：“若世界实有者，即是一合相；一合相者即是不可说。”

诗歌的妙处就在于此，在不可说处，借着熟悉的字词展现着“言有尽而意无穷”。恰如王维的诗歌所写：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