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起来，我开始阅读邱华栋的作品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至少开始于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还在西南师范大学（现在的西南大学）读研究生的时候。记得有一个从事诗歌研究的朋友叫叶斌，他当时在广西师范大学读研究生，我们通过信件取得了联系。当时，诗歌界的“第三代”比较热门，但叶斌认为，其实第四代诗人已经开始走上诗坛，虽然还没有产生很大的影响，不过，经过一定时间的积淀和探索，他们肯定会成为诗歌创作的主力，因此他认为，在“第三代”还处于热潮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关注第四代诗人了。他整理的名单中包括马萧萧、洪烛、邱华栋、葛红兵、南岛、曾冬、毛梦溪等等。我当时很佩服他对诗坛新现象的敏锐，对诗歌未来发展的思考。上世纪90年代初，我到了广西民族学院（即现在的广西民族大学）工作，叶斌在广西人民出版社工作，时常有机会见面交流，他真的把第四代诗人诗选给编出来了，上面提到的诗人都有作品入选。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关注邱华栋的作品。在后来的一些文学活动、诗歌活动中，我和华栋有过多次见面交流的机会，因为这段经历，自然多了一份亲切感。他总是面带微笑，让人感觉他身上有一种天然的诗意的温暖。

由于诗歌多元化格局的出现，不同年龄、不同风格的诗人都在诗坛上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位置，形成了各自独特的影响，以代际划分诗人、引领诗歌潮流的情况最终没有像80年代那样成为诗歌发展的主要方式，我们期待的第四代诗人也未能以群体的方式在诗歌界体现出自己的地位和影响。但是，这些从年轻时候就进入诗坛的诗人几乎都没有离开诗，他们以个体的诗歌探索为新诗艺术的发展做出了自己的成绩，当然也有人转向了其他文体的创作，或者在诗歌和其他文体上同时发力。

三十多年过去，邱华栋已经成为当代著名诗人、小说家、散文家。从武汉大学毕业之后，他先在报社工作，后来到了中国作家协会，担任过《人民文学》副主编、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等职务。令人高兴的是，他一直没有因为事务性的工作而放松诗歌和小说写作，成为同龄人中的优佼佼者。几年前，我到武汉大学开会，在一个很大的室外电子屏上，见到上面正在播放宣传介绍各行业杰出校友的专题片，介绍、采访的文学界人士中就包括诗人洪烛、李少君、邱华栋等。

在很多读者那里，邱华栋可能主要是小说家、散文家，关注其诗歌的人不一定很多。实际上，在文学探索的初期，他是小说、诗歌同时用力。而在我看来，虽然相比于小说、散文所取得的成果，华栋的诗在数量上并不是很亮眼，但是，他对诗歌艺术的执着、他从诗歌探索中获得的人生与艺术思考，以及诗歌文体对语言、视角、内化等的重视，对他在其他文体的探索上取得自己独特的成绩，是有很大帮助的，使他形成了不同于其他作家的个人风格。我一直认为，从事过诗歌创作的作家，即使他后来的主要探索不在诗歌上，但他的非诗文本也会在骨子里打上诗歌的印记，形成自己独到的、带着诗味的艺术风格。

诗集《碰到茶喝茶 遇到饭吃饭》是邱华栋新近完成的一部诗集，多为2-5行的短诗，连题目都没有，只是进行了编号。按照诗人自己的说法，这些作品叫禅诗。禅诗不是一个新概念，在中国诗歌史上早有之。从起源看，禅诗是和佛教的禅宗有关的一种诗体，最初与念佛、参禅密切相关，主要是由禅宗之中的高僧大德创作，宣扬一些宗教教义、修禅方式、修炼目标等等，供修禅者学习、参悟，后来被一些诗人所借鉴，创作出了富含禅理禅趣禅意的诗词作品。在中国古代诗人中，创作禅诗的人很多，既有宗教人士，也有普通诗人，如寒山、拾得、王梵志、谢灵运、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王维、孟浩然、苏轼、曹雪芹等；近现代以来的赵朴初、启功、明旸法师、真禅法师、周汝昌等，也创作了不少禅诗作品。在当代诗歌史上，洛夫、周梦蝶、沈奇、南北（王新民）等诗人也创作了一些禅诗作品。当然，谢灵运、陶渊明时代还没有禅宗之说，说他们创作了禅诗，其实有点勉强，但他们对自然的投入、尊重，以及由此获得的对人生的感悟，和后来的禅宗理念非常相似，至少可以把他们的一些作品称为“类禅诗”。邱华栋创作禅诗是对传统禅诗写作的一种延续和创新，也是他在诗歌艺术探索上的一种有益的尝试。

禅诗在题材上极为广泛，篇幅短小，其核心是要有禅意。所谓禅意，其实就是一种超然的人生态度，具有出世的特征。需要强调的是，出世不等于厌世、逃避。在很多时候，出世是一种人生态度，一种深入世界的方式。有人借用白居易的两首诗中的句子组成“心中别有欢喜事，向上应无快活人”作为座右铭，大意是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独特追求，拥有自己的“欢喜事”，它可以带给生命向上的力量，但是在追求、实现“欢喜事”的过程中肯定是要付出的，有追求的人是做不了“快活人”的。心灵的旷达、愉悦与现实的艰难、付出相对应，形成了一种特殊人生态度和价值观念，其间包含着对“出世”的特殊理解。这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对一些宗教理念的现实化、心灵化、诗意化。

传统的禅诗要么阐释禅宗理念，讲述参禅、修行的道理和方式，要么抒写诗人在经历人生艰难、曲折之后的心态，都具有自我净化、自我抚慰、自我超越的意味。邱华栋阅读过大量的禅宗经典，如《坛经》《景德传灯录》《祖堂集》《五灯会元》《宗镜录》《碧 岩录》《禅宗无门关》等，也阅读过很多国内外专家研究禅宗的成果，他的禅诗和禅宗理念和传统禅诗肯定存在一定的关联，也和传统的人生态度、价值观念具有一定的联系，但他的目的并不是张扬禅宗思想，而是以诗的方式抒写自己的情感、思想。更主要的是，邱华栋的禅诗大多数都关注现实，从现实生活中发现和表达超越物质的精神感受、人生境界，是一种比较典型的“生活禅”，就是从具体的生活之中感悟、提升的现代人的人生哲学，因而具有明显的生活化特征，涉及的范围不受传统的禅宗理念、禅诗的影响，而是更为宽泛，更为开阔。

华栋的禅诗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传统禅诗的基本理念、基本取向，结合了自己的人生阅历、人生思考对历史、现实、人生、未来进行了多方位打量，并经过自我熔炼、反思、选择，最终形成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感悟，其主要取向是以诗的方式清洗可能存在的生命的拖累、污渍，净化心灵，提升生命的品质。在当下的物欲比较流行的社会氛围中，这是一种具有诗学价值的探索，可以使人找到明确的精神方向，而不至于在物质的诱惑之中迷失；可以使人的精神世界得到净化和提升；可以使人克制欲望，时时以艺术的方式、精神的方式警醒自己，引导自己成为一个干净的人、纯粹的人，而不为外在世界所左右，尤其是不为物质欲望所左右。还有另外一个层面的意味也值得关注，就是传统美德中的随遇而安，尤其是在物质享乐方面，要善于自我节制，不能因为物欲而放松自我修养、自我追求，以免污染干净的人生。

在艺术表达上，邱华栋的禅诗借鉴了传统禅诗的一些艺术手法，也有自己的独到摸索。

一是篇幅短小，点到为止，不把自己所体会到的体验、思考、感悟全部说出来，比如“茶满了/茶杯空了，留有余香/茶又满了”，具体的“茶满”和空杯的“余香”相互交织，形成了诗人对不同的“满”的状态的理解；“强风吹起时/飞得最高的，是垃圾”，这样的诗既有传统意味，更有现代意味。仅仅两三行，或者三五行，诗人就写出了对某些现象的思考，甚至蕴含了对人生、现实的思考，读起来余韵悠长。我个人一直比较喜欢短诗。诗歌是情感的载体，如果篇幅太长，或者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写出来，其间一定会经历情绪、情感、思想的各种变化，作品就可能存在情绪断裂、错位等情况，或者就会以较多的叙事性元素进行填补。从气韵贯通的层面讲，存在断裂、错位等情形的诗，在一定程度上是缺乏整一性、整体性的。当然，我并不是反对长诗，很多长诗是由系列短诗组成的，各章节、部分之间的关联、整体结构的设计、表达内涵的规划、情感体验的推进等等，需要另一个层面的“技术路线”。

二是注意留白，追求含蓄蕴藉的美学张力，有时只点出现象或事实本身，而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则融合其中，比如“水的外形，火的性别/点燃的是身体，无情而有情/酒，水，火——人，现出原形”，诗人借助“水”“火”“酒”的关系，写出了人的本质；“楼兰，无楼，无兰/一片废墟。我无言”，借助对“楼兰”二字的解读，想到了“楼”“兰”——这些由地名生发出来的意象既体现了一种艺术上的机智，又都是对精神的思考，于是面对“一片废墟”时，“我无言”成为作者的真实感受；“花开不是为了招引蝴蝶/蝴蝶本意也不是为了寻花”，这是事实，也是剖开现象而获得的本质，诗人的表达好像说话一样简单，但是这种“简单”的背后却包含着深刻的“复杂”；“梁武帝问：我对面坐着的，是谁？/达摩说：不认识！”自己不认识自己，表面上好像超出人们的认知，但认真思考一下，在现实生活中，不能认识自己的人其实大有人在，有的不自知，有的是忘我，二者的境界当然相差很大。这些作品写的好像都是外在的物象或者事件，但组合在一起，实际上写的是人，而这些现象背后的存在，也是作品中最关键的信息，其实都是隐藏起来的，需要读者反复阅读，反复思考，才会有所领悟，有所收获。

三是注重向内的抒写，以语言的方式透露人生的点滴秘密。诗人关注的主要是来自当下的现象、个人经历，以及由此引发的思考、感悟，和现实结合得较为紧密，其观念已经超越了传统的禅诗内涵。“好话不可说尽/福气不可都来”，“闪电再快，也能被我的目光追赶/雷声再响，而闪电已将它遗忘”，“花开花谢/水流云在/花开，花已不在/风吹云散”，“潜行密用无踪迹/最好谁都看不见你/沉默的光，发在生命内部”，“有语而无语/无语而有语/看你怎么说”，“真相/在石头缝里沉默/青苔/是醒目的线索”，“人人从桥上走过/是桥流，水不流”，“能做栋梁的做栋梁/能做柱子的做柱子”……上面随便抄录的这些诗篇，写的似乎都是大家熟悉的事物或现象，但是，这些仅仅是表面的信息，诗人的真正目的是写人生，尤其是他自己所感悟、认可的人生态度，这些感悟、态度在很多时候是隐藏在文字背后的，关涉现实、关涉人心、关涉精神、关涉境界，甚至最终关涉人的命运，需要我们慢慢揣摩，尤其是要结合他人经验、个人经历进行揣摩，才能从中获得深度思考和有效启迪。

四是采用了多元的表达方式，在诗歌文体上进行了独特的探索。华栋的禅诗，既有传统的对话体，一问一答，诗人的机趣、态度、观念均隐含其中，这种方式或许和禅宗人士留下的禅语有关；也有直抒胸臆的哲理性抒写，直接表达诗人对人生、现实的看法；有时采用白描的方式，抒写具体的现象，让观照对象自己呈现、自己说话；有时又在不同的意象、情感之间出现很大的转折，需要我们反复揣摩，才能找到其中的大致关联。华栋的禅诗大多数是自由体，每行的字数根据表达需要确定，字数并不固定，尊重语言的自然气韵，形成节奏上的落差，可以称之为参差之美；也有每行字数相等的格律体，每行四字、五字、六字、七字等情形都有，带给人一种整齐、和谐的感觉。表达上的多元体现了诗人对不同节奏、语态、情感的把控和呈现特色，形成了作品在形态上的丰富性。

可以说，邱华栋的禅诗所张扬的是以出世的心态入世，换句话说，就是通过对人生与现实的深度观察、思考，清醒地面对一切诱惑、曲折、艰难甚至苦难，追求干净而有意义的人生，这和优秀传统和当下社会对人的修养的要求是一致的。基于此，我们可以说，邱华栋的禅诗是传统的，也是现代的；是明白的，但更是内敛、含蓄的。含蓄蕴藉是优秀诗歌的重要特征之一，它不把诗人的思想、情感直白地表达出来，可以使诗歌具有耐读、耐品的艺术特质，不同的人都可以从中获得不同的人生思考和诗美享受。邱华栋说：“仔细地看，这些禅诗其实不是我写的，是那些历代禅师写下来的。只不过，我是提炼了、会心了、共鸣了、重述了和偶得了。那些历代禅师有那么多的公案、故事、事迹、行状、踪迹，你从我的这些诗里面都可以看到回响。”他承认自己的禅诗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传统禅诗的影响，而他的具体文本，又是从现实生活中点点滴滴记录下来的，更是他从自己的阅历中感悟出来的。他说：“这恰恰就是禅诗的魅力——作者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是否能和这些禅诗会心，若能，你就能和禅师与禅宗相遇。”禅诗和现代哲理诗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写的都是人生哲理甚至人生哲学，只不过来源有异，取向也有所不同。优秀的禅诗是安静之诗，内省之诗，是超越现实曲折、艰难、苦难的超然之诗。禅诗追求的是通过具体的体验，抒写具有普遍性的人生思考，因此，优秀的禅诗一定会引发读者的思考，甚至引领读者写出自己的“禅诗”——不一定是形诸文字，而是形成自己的人生态度并落实到漫长的人生探索中！

2022年5月16日初稿，2023年2月7日修改

（蒋登科，文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重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