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个人看来,中国的现代汉语新诗,经过一百多年的尝试和探索,当下似乎已然进入了第三个发展阶段:诗体范式主体性的重塑与母语特色精神人文的魂归。
如果说,上世纪初以胡适、刘半农、沈尹默等为代表的初期白话诗派——尝试派诗人崛起的主要任务,是致力于对以古代汉语为载体的旧诗表达秩序与言说系统的否定;那么,紧随其后的以冰心、郭沫若、应修人、徐志摩、李金发、戴望舒、艾青等为代表的人生派、创造社、湖畔派、新月派、象征派、现代派、七月派等代表诗人崛起的主要任务,就是胸怀创造的孤高、创造的苦恼、创造的狂欢、创造的光耀、创造的庄重和创造的浪漫,为中国现代汉语新诗寻觅合乎现代汉语审美基准与人文精神维度的诗体范式。
如果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北岛、舒婷、顾城等为代表的朦胧诗派诗人崛起的主要任务,是打破了新诗在思想上的诸多禁忌,完成了新诗在美学观念和审美心理上诸多的转变,使中国诗歌在滞缓数十年之后再次与世界接轨并逐渐同步;那么,随之而来打着解构、先锋、后现代、神性、口水等各种各样实验旗号的诗学流派的令人炫目,就是伴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全面推进,中国新诗在全球化、多元化视野的深度浸润下,充分吸纳西方现代主义诗歌伦理与表现技法并与之强烈共鸣的必然结果。
从胡适的尝试,到各种各样的解构、先锋,中国新诗可以说是披荆斩棘、筚路蓝缕,走过了一个全新的文学形制该走的所有的过程,中国新诗可以说既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也可以说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中国现代汉语新诗似乎已经完成了它的前两个时代使命,中国现代汉语新诗似乎已经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的关键节点。
文学史的经验证明,每一种新的文体形制,都有它应担负的时代使命,比如汉赋,比如唐诗,比如宋词,新诗也一样。作为一种中国文学史上全新的文学形制,它与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一样,在没有完成它的历史使命以前,是绝不会凋零或式微的。诗缘情、诗言志,但诗更源于自信。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文化自信,绝不是一句空话。
中国改革开放的发展已经进入了一个新时代,中国式现代化也是人类历史上一种全新的社会制度实践与文明文化实践。世界的天平已经逐渐向中国倾斜。新时代的中国现代汉语新诗就应该与之相匹配,新时代的中国现代汉语新诗就应该有它自己独特的卓尔不凡的气质与底色。而阎晋的这组《大运河:烟花三月》,就是这种诗歌伦理、诗歌经验与诗歌趋向的生动实践。
中国现代汉语新诗的气质与底色之一,就是应该有中国文化与中华文明优秀基因的渗溢与浸润。
阎晋的这组《大运河:烟花三月》分五个章节,以五首各自相对独立的诗的容量,把新时代大运河两岸欣欣向荣的盛景以及由其引发的时代性思考和时代性豪情给我们做了诗性呈现:“镇江:西津渡夜记”、“宿迁:运河拐弯”、“周桥大塘:兼怀林公”、“扬州:明月湖晨跑”和“淮安:水上立交”。
这组诗最显而易见的特点,就是每一个章节的开始,都分别引用了与之相关的两句古诗。不仅每一个章节的开始,诗人还在每一个章节的内部,有意无意地提及了诸多与大运河两岸的风物相关涉的古代诗人、古代历史名人或古典诗歌名句中的名字或经典意象。
诸如王安石、李白、苏轼、辛弃疾、李商隐、林则徐、徐凝、白居易等这些中国文化的符号性人物及其所固化的文明基因、意气标高、历史事件、情感类型或气质胸怀的引入或诗性融入,不仅增大了诗歌的精神容量,拓宽了诗歌的人文纵深,而且对中国汉语新诗主体性的范式构建,对母语特色新诗的精神魂归,有一定的启示或借鉴意义。
中国现代汉语新诗的气质与底色之二,就是应该有新变革、新时代、新的与时俱进的核心价值观的民族豪气、民族胆略与民族自信的诗性展现。
诗歌作为文学甚至是文化的急先锋,总是第一个能感觉到时代的震颤与时代的召唤。在我个人的阅读视距之内,阎晋的这组《大运河:烟花三月》,就深刻体现了中国汉语新诗进入第三个发展阶段之后的文学表征与内核纹理。
阎晋的这组《大运河:烟花三月》,表面上是抒写一个人的行旅,实际上是抒写一个地域的变迁;表面上是诗写一条人工河沿岸风物的昌盛,实际上是诗写一个时代的繁荣;表面上是歌吟新时代的恢弘壮阔与人文图景,实际上是歌吟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前赴后继、壮怀激烈与生生不息。
徐悲鸿先生曾说:“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一个国家也一样,一首诗更是如此。自其诗性骨髓里汩汩不绝渗溢而出的自信,在小我和大我之间自如转换,将个人的喜怒哀乐和国家民族的兴衰荣辱骨肉相连,将个人的目光视距与整个民族国家的目光视距相融为一,是阎晋这组诗最靓丽的一道诗学风景。
“春天,又一次不可阻挡”,“行走在水上的民族/在被风擦亮的春天/又一次与自然和解”。这是诗人关于季节的自信,也是诗人关于时代和民族的自信;这是诗人对运河现代化治理成果的诗性认可,也是对中国文化和中华文明在全球化视野下科学发展成果的认可。“一生的命运/被整理、被挖掘、被淘洗、被束缚/我就是我,我就是大运河”,“向海而生/远方不远,三千里波澜/我,向北向南”。这是诗人自己内心命运的写照,也是这个时代和民族当下性格命运的写照;这是诗人自己当下时代的现实境遇,也是这个国家和民族当下时代的现实展现。
“一条河的命运,被反复修改/此刻正浓缩为洪湖大泽”, “江河安澜,本就是/幸福的颜色”,“与技术为伍,与机械为伴/工业的设计,直抵人心/重新定义了远航的风帆”。这是对一条人工河的既往命运及其时代变迁的诗性抒写,也是对一个不屈不挠毅然直行的中华文明命运及其新时代变迁的实行抒写;这是一个北国诗人被当下时代江南发展现景所产生的巨大震撼,也是一条河、一个区域的兴旺发展助力整个江南、整个中国深度发展所带给这个世界许多民族与国家的瞠目结舌与巨大震撼。
中国现代汉语新诗的气质与底色之三,就是诗人应该走出书斋,告别二手知识和二手生活,用自己的眼来体察民族的进步和国家制度、文化、道路、理论的自信,就是切莫让那些尘渍、浮云与蜚言遮住了你应该登高眺望的眼。
在全国上下大兴调查研究之风的今天,作为诗人,一定既要读书、读书再读书,也要调查研究、调查研究再调查研究。古人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好诗在束之高阁的经卷,好诗更在当下如火如荼的现实与生活里。好诗绝不是在个人的象牙塔里想象出来的,好诗一定是在火热的现实的感召或召唤下,从诗人行走或者潜心融入生活的笔端自然流淌出来的。一个诗人怎样才能写出大气磅礴深入时代人心的作品,唯有俯下自己的身子不断地向生活汲取营养,唯有让生生不息的大地与母国赋予我们无穷的自信与无穷的力量。
从白话新诗伊始到现在,中国现代汉语新诗已经走过了百余年的历程。在这百余年历程的每一个关键时代,汉语新诗都以它卓尔不凡的气度、卓尔不凡的胆略、卓尔不凡的自信、卓尔不凡的作品赢得了这个国家和民族大多数人发自内心的无可企及的尊重。
以胡适为代表的中国新诗在砸烂旧的语言秩序的同时对中国诗歌的现代性发展有建设。以北岛,包括后来的各种实验诗为代表的中国新诗,在粉碎旧的审美秩序与人文范式的同时亦对中国新诗的时代性发展贡献了自己不可忽视的经验。
当下,从破坏到建设,从建设到破坏,中国新诗似乎已经进入一个全新的历史发展阶段。这个全新的历史阶段,不仅与我们践行全人类从未有过的道路、制度、理论、文化有关,也与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的全球化视野下的民运、国运有关。
古人云:“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其实,诗之大者,又何尝不是!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艺术没有国界,但艺术家有。中华民族能不能一鼓作气继续在站起来、富起来的基础之上,持续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我们中国当代诗人有义不容辞的时代使命。
“雄淮行地,大运经天/万物温暖,伏水安澜/这里,是中国/这里,是淮安”。中国现代汉语新诗发展到今天,的确亟待中国诗歌诗体范式主体性的重塑与母语特色精神人文的魂归,而作为记者兼为诗人的阎晋,包括他的这组经由行走或是因为调查研究灵感大发得来的《大运河:烟花三月》,给我们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
附:大运河:烟花三月(组诗)
作者:阎晋
镇江:西津渡夜记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
晚风和渔火,这不离不弃的人间隐喻
是长江的左桨和右桨
江声陈旧。收拣前世的雨
宛如京口和瓜洲
隔岸接唱着欸乃的行旅诗
烟花瘦,白头暮。忽忆少年游
隐身在夜色里登高
金山、焦山、北固山
李白、苏轼、辛弃疾
这些兄弟一样的山
山一样的兄弟
安坐在待渡亭里
不为谁歌唱,也不为谁哭泣
沉默有巨大的力量
时间只有用青石街上的车痕
反复证明江河的走向
明月圆满,无声地
照着祖国的心跳
石做的城池,早已破败不堪
而春天,又一次不可阻挡
西津渡四望,熙攘而苍茫
一街的楼台亭阁,成为微缩的家园
侧身在水泥钢筋的起伏里,或许
成为风景
这些被江水滋养的古乔木啊
在夜色的掌心,又绽出
花朵的明亮
宿迁:运河拐弯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李商隐
江、河、湖、海、汊、港、湾
这些造型一致,流淌着
共同精脉的汉字兄弟
济济一堂
活在苦难辉煌的黄淮大地
她们有时是水,有时是泪
有时是火,有时……
是血
与山岳的“挺拔明白”相对
她们,往往是俯下身来
身披烟火的
柔质的母亲
我的怀里抱满溪流、清亮和混沌
抱满粮食、钢铁和白银般的号子
也抱满杀伐、烈酒和古铜色的月亮
一生的命运
被整理、被挖掘、被淘洗、被束缚
我就是我
我就是大运河
运啊,就是命运,就是国运
是,行走在大地上的云
向海而生
远方不远,三千里波澜
我,向北向南
周桥大塘:兼怀林公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林则徐
一条河的命运,被反复修改
此刻正浓缩为洪湖大泽
春日的草木再次苏醒,显然
比曲折的108个拐弯
看起来还要灵动许多
江河安澜,本就是
幸福的颜色
民与水的恩怨、铁与石的纠缠
以及,那个打起铁来锵锵有声的人
这是我行走中经常遇见的一个汉子
——虎门销烟,伊犁戍边
就是在我的家乡,他也曾田畴蹒跚
恕我寡闻,一直忽略了他
失母后洪湖凿石的六年
束水攻沙,立石为闸
这个素衣白衫的人
用自己最硬的骨头
将石与石以铁锔连
有人把名字刻上纪念碑想不朽
他,却把名字铸在铁里要担当
——“林工”!
至今,深埋在大堤暗处的这两个字
仍燃烧着铁红色的火焰
每一滴水都仿佛史上来信
尘封的涛声
迈不过金山寺的门槛
江河澎湃,铁证如山
扬州:明月湖晨跑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徐凝
一个异乡人的奔跑
无论如何,都是突兀的
琼花正好,湖水微蓝
半醉的扬州
刚把调色板打翻
行走半生的人啊
为月色扶住了杯盏
哪怕只是一阵微风吹来
明月湖也会战栗
正如花朵的柔弱,此刻
已席卷江南
多少沉重,已经放下
疼痛的肌酸,是生命里的盐
不知名的水鸟,在船头抚慰脚尖
只有明月成湖
才盛得下想象的盈亏和曲线
二分无赖,早把栏杆拍遍
早起的人
身轻如燕,侧身掠过了整个春天
淮安:水上立交
“淮水东南第一州,山围雉堞月当楼。”——白居易
诸水聚散
被水洗过的水
在黄昏的视角里
托起负重的船
不舍昼夜的浪涛
反复敲出岁月的鼓点
也像,那些潜行的鱼群
拖着生活的尘烟
一再,致敬人间
这是东方,最繁忙的时间
淮水向东赴海,运河南北横贯
当一条水与另一条水十字相撞
天象、星斗、潮汐,大地、子民、堤岸
会掀起怎样的山川巨澜?
千百年来
黄、淮、运相爱相杀,死结纠缠
风里渗出了血,汗里吐出了盐
行走在水上的民族
在被风擦亮的春天
又一次与自然和解
与技术为伍,与机械为伴
工业的设计,直抵人心
重新定义了远航的风帆
雄淮行地,大运经天
万物温暖,伏水安澜
这里,是中国
这里,是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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