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世间万事万物皆可入诗,但诗乃神授。就是说,每一个人都可以将他听见的、看见的、触摸到的、感觉到的、想象中的等很多“物像与实体、实在和存在”,通过个人的勤奋、努力的开掘和写作上的长久训练与尝试,最终可以将其转化、提升、锻造成他的诗歌,或者诗句。每一位诗人都在这个创造的过程中兢兢业业地坚持淬炼着自我,就是要从废铁中炼出真金来,并且你在面对你的每一次创造时,于无穷无尽的世界里,你的每一次微不足道的劳动,都是对“天堂”的一次不可停歇的攀越,就像帕斯捷尔纳克在他的诗中向我们警示的那样,“别睡,别睡,工作吧,/切莫间断劳动,/别睡,战胜瞌睡吧,/像个飞行员,像颗星。/别睡,别睡,艺术家,/不要对睡梦屈服,/你是永恒的人质,/你是时间的俘虏。”
当诗人进入了可以掌控的那一部分习得的积淀的稳定的文学经验中进行创造的时候,那些未知的、不可控的部分,也就是上天(神授)馈赠给诗人的那部分东西,在某些写作的特殊时刻,突然降临在你的诗行、词语、语言、节奏、形式、结构、空间等之中,那是诗人最为欣喜,最为惊奇,恭候与渴慕已久的东西,因为奇妙的诗歌,是在这种忍耐与等待的“除非我学会在精确的/抑扬格里受苦”(《德里克·沃尔科特诗集:1948-2013:评注本》)之中,完成的,是被另一双手写出来的,是它自己慢慢生长出来的。它能够让你的整首诗歌活过来,也能够让你的“诗歌写作和人的心灵经验、呼吸与思想”共同构成诗歌中创造出来的那些奇迹时刻,能够让你的诗从大地上飞起来。
诗人如何将世间的万事万物提炼、铸造成诗呢?这样的案例可谓比比皆是。我首先想到的是诗人李白早年遇到司马承祯时写下的那首《大鹏赋》,诗人通过大鹏鸟这一玄乎的物象,表达了摆脱现实羁绊的自由狂放的思想,进行自我内化和肆无忌惮、一泻千里的奇思妙想,将其神化成一个能够随时穿天入地、气势磅礴、奇妙万千的精神世界。诗人通过自己的诗篇,不仅向我们展示了他能够触及的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还为我们不同时代、不同时期的写作者激活了一种持久弥新的美学和文学体验。不禁让人感叹,诗人在诗歌里创造出来的大千世界,是那么奥妙无穷,惊心动魄。
另一位天才诗人是英国的特德·休斯(Ted Hughes),他在写动物诗方面无人能及,被称为“动物诗人”。在读他的诗歌时,你对他还会有另一种感受,即他的“暴力”与不懈的精神劳作,经过翻译进入另一个文学世界时,他的诗歌精神,就像一棵树那样活成了文学中的一个象征。这让人十分赞叹。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是他为英国广播公司(BBC)《听与写》节目所做的广播稿,是专门针对师生以及一般诗歌读者的写作指南。开篇便谈到诗人在十五岁之前与各种动物之间发生的“捕猎”关系,一个诗人的童年与天地,往往是他诗歌中隐秘力量的来源。当诗人在十五岁左右,突然提起笔写起诗来,他的世界立即便行入了另一个正在等待世间万事万物发育的奇点之中,诗人从此以后均在“捕猎和写诗”的微妙关系之中苦苦耕耘。因此,特德·休斯认为,“一首诗,写的是雨中漫步,又怎可能以动物作比?的确,乍看之下,它或许真的不像长颈鹿,也不像鸸鹋、章鱼,整个动物园里也找不出任何与之相似的品种。更准确些,应该说,它是由单一灵魂支配的各种活体部分的集合。所谓‘活体部分’,即是词语、意象和节奏,而‘灵魂’,便是在它们共同运作之际驻居其中的生命……作为一个诗人,你必须让为你所用的每一词、每一个意象、每个节拍——让每一个部分都成为活体。”
我们该如何让地层里涌动的活体,成为我们不朽的诗歌中新奇而恒久的隐喻,或者“一个词语、一个意象、一个节拍”呢?这是我们每一位写作者都应当努力去践行的诗学思想。很荣幸地读到即将在二〇二三年第一期《石油文学》杂志上刊发的一份与石油密切相关的诗稿。因此,我也是头一回听说,石油这个词,原来是北宋科学家沈括命名的。
在这份诗稿中,诗人第广龙的名字,我并不陌生,我以前在其他地方读到过他的一些诗,在他的诗句中能够体会到他的当下经验非常丰富和热烈,他脚下移动的工作地标向他内心伸展出另一个“拼图版人生”,如同大地上正在生成的“文学地图”,同时他的诗句呈现出的那种灵活与睿智,也是非常自由与慷慨的。譬如,“太阳离我越来越近/我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太阳的额头”(《山野日出》),“在经过冰大板时/走成了北方明亮的星座”(《青海的远方》),“我在远方,承接了当下,也认领了未来”(《迎风站在大卡车的车槽里》),“走在地面上/也感觉不到起伏/山的外表不会再更换了/气聚丹田,依托着石头的形状/和火锅一般的构造/气体能够压缩/也可以变形/吞吐之间有乾坤万端/有大道通天/有大雪过后那舒缓的鼻息/调理着一块盆地先天的圈闭/和后天的柔软/火头在此,火焰不在此/伸展出去的管道/都会找到一个沸腾的出口”(《在相国寺储气库》),“灯盏变换灯盏/灯盏掏出灯盏/能听见灯盏的心跳/能看见逐火者”(《圣灯山的火苗》),等等,都很闪亮。
魏威的这几首诗,形式完整,内容坚实,在文本的结构方面颇有文思,他的诗歌里有种面对现实勇敢担当的品质。譬如,“将一块块钢铁装入身体”(《搬迁》),“这永恒之物,像古老的月光/穿过万里江山,照亮后世”(《钻井》),“在滚烫的劳作中,他们与高粱、大豆、玉米/站成齐腰深共进退的兄弟”(《把一座井架拉成人字》),“博大的肺活量/发出的巨大声响,穿透尘寰/穿透我们的心脏”(《在深夜,听见钻机呼啸》),等等。我很期待魏威在他日常的劳作与扎实的生活沉淀里,发现更多的词与物之间的微妙细节,以此使他的诗歌更为传神。
相比之下,郭尔爽的这几首诗,在形式上要轻盈许多,他将人的身体和大地的身体进行置换、类比的写法,使《手术》这首诗读起来新颖、明快;而朱红涛、吴腾、衣雪嵩的作品,无论是形式、还是语调,都很亲近,他们的诗歌,有的受到了传统的民歌与政治抒情诗的影响,有的抓住了灵光一闪的美妙时刻,有的直面自然中的人与物抒怀胸臆。譬如,“采油姑娘/挥了挥手/脚下就长出一个大油田”(朱红涛:《采油姑娘》),“合上书/和它一起/等候这一天的第一缕/晨光”(衣雪嵩:《入冬的第一天》),“这一天,我像一个使者”(吴腾:《大年三十》),等等。在这里,我的一个看法是,诗歌往往是最不讲道理的,它时时刻刻都在向我们敞开,而我们却无法完美地抓住它,这就是诗歌的永恒。
陈思侠和霁晨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诗人,他们中一个喜欢静静地挽留逝去的记忆,一个对即将发生之事充满不安。譬如,“我从炉火上,看到一滴水/轻快地飞起来,像天窗外的月亮”(陈思侠:《北石河》),“而另一个我,会承受绝望的光点继续在世上行走”(霁晨:《放大镜》)。我认为,一个诗人写下的诗句能够经得住他人的敲打,那就证明你的写作,已经有了一点儿收获。一首诗,有时候会因为一个漂亮的句子飞起来,但是,要想让整首诗都飞起来,这恐怕需要我们穷尽一生的努力,甚至还不够,就像叶芝说的那样,“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智慧之歌》)。
还有就是,从“灼热的水雾同凝结牢固的冰霜激战”(李旭:《风雪与祈愿》),到“油尽灯枯,还有月亮”(朱成玉:《世间的灯》),到“它们会紧依光影/紧依油井/紧依枝桠”(关春燕:《期冀》),再到“然而,这孤独/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杨钘:《最孤独的地方》),这些诗句,读起来令人感动,如果它们经过高超技艺的反复锤炼,并将其集中、再分布于一首诗中的各个细节、声音与光线内,那将是多么惊艳的感觉呀。将这十二位诗人的诗作放在一起细细品读时,便让我经常想起那位法国诗人、戏剧大师安托南·阿尔托(Antonin Artaud)的一句话,“我——我是精神。精神在生活之上”——向那些我不认识的、从未听说过的对沉重的现实和未来保持着信心与美好愿望的心灵致敬!
李浩:诗人。曾获宇龙诗歌奖、北大未名诗歌奖、杜克大学雅歌文艺奖、谢灵运诗歌(双年)奖等奖项。出版诗集《奇迹》《穿山甲,共和国》《还乡》等。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供职于北京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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