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欧阳江河又出新诗集了。近期由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宿墨与量子男孩》,收录了他自2018年到2022年之间创作的主要作品。在日前于北京PAGE ONE五道口店举行的新书分享会上,评论家张清华“爆料”,欧阳江河2015年调到北京师范大学当教授时已经59岁,按照一般的认知,谁都会觉得他有点超龄了,但在当年举行的驻校仪式研讨会上,诗人西川说,北师大得欧阳江河,不是得了一个人,而是“得了一伙人”,因为他是一个诗人,是一个文化批评家,是一个学者,是一个音乐评论家,还是一个书法家。这样有着多元身份的人,哪有不要的道理。
倘是放到现在,欧阳江河还多了一个身份:量子男孩。他本人也在此前一天于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举行的题为“当代诗歌写作的元诗问题”的演讲中现身说法道,“量子男孩”已经正式成为他的“元形象”。
毫无疑问,是收入新诗集里的同名诗歌,赋予了他这个颇具穿越感的新形象。这首写于2018年的诗长达25节,开头第一节:“雨中堆沙,让众水汇聚到沙漏之塔的那道不等式,是一个总体,还是一个消散?漏,倒立过来,形成空名的圆锥体……”短短十几行诗句,包涵了极大的信息量,呈现出古代与现代,科学与思想,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纠缠、融合的独有意境,为全诗定下基调,也适合用作书名。欧阳江河夫子自道,宿墨是指前一天晚上写剩下的墨汁,他至今仍在写书法,这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对量子物理学家的头脑也非常着迷,数学王子高斯的非欧几何理论、改变了人们对物质的结构以及其相互作用的认识的量子力学等意象,穿插在诗中,融合了日常场景,他可谓以当代诗歌呈现了科学题材。“物理、化学、医学等领域的术语,如果被小说处理,那就是科幻小说,被电影语言处理,就是科幻大片,那怎么用诗歌语言去处理、提炼?怎么去突破?这正是我在诗中想要实现的。”
欧阳江河写这首诗,借用了高斯与金鱼对视的思维。他解释道,高斯喜欢养金鱼,时常在业余时间与鱼缸里的金鱼对视很久。有一天,清洁工不小心把鱼缸碰到地上,金鱼在地上活蹦乱跳了一会儿,眼睛就急剧放大。这时,高斯趴到地上与金鱼对视并思考了一个问题:人看见的世界和金鱼看出去的世界,是同一个世界吗?如果要用数学语言来表达会怎样?他带着这些追问开始了他的创造,他以金鱼的眼睛来看人的世界,认为世界是弯曲的,全然不同于欧式几何看世界的方式。最后,非欧几何学诞生了。“伟大的科学家常常是从日常中的小事开始不懈的追问。诗歌也是一样,我的诗歌从具体事物落笔,但背后充满了抽象的东西,充满了比思想还要思想、比理性还要理性的东西。”
或因诗集里充满了抽象而不易解读的东西,就连对诗歌有深层领悟的作家邱华栋也承认自己看不太懂,但读了就觉得很奇妙。他坦言,欧阳江河最吸引他、也最迷人的地方,正在于他对汉语尽可能的触摸。这就应了张清华所说,作为我们时代里不多见的玄学派诗人,欧阳江河写诗直面语言本身,他不只处理对象,同时处理我们思考对象的那种惯性思维。他反思我们的语言当中的很多问题,乃至于对一个词的解剖。“玄学派不只处理对象,还处理思维和语言本身。欧阳江河就是这样的诗人,诗人西川说他是维特根斯坦主义者,我认为不只是,他也是一个老子主义者,他进行的‘道可道,非常道’意义上的写作。”
倘是换一种说法,欧阳江河进行的是“元写作”。他自己也说,这本新诗集里包含了一些“元诗”。所谓“元诗”,也就是关于诗的诗——事关诗是什么,世界是什么等根本性命题,而写元诗有时就是要说不可说之说。“在哲学层面,有些事是不能说的,但是诗歌跟哲学不一样,诗歌言说的恰好是哲学不能说的,诗歌就是对这种不可说的言说。诗歌可能是在哲学结束的地方开始。诗歌的这种言说,也包括沉默。我经常感觉到,写作不仅仅是不停地写,一定也包含了不写、不可写、不可说。至少就我个人来讲,如果不用‘元诗’立场写作,人类的写作就只是肤浅的修辞游戏,那是美文写作、自我安慰或自我哀伤。而写作不仅仅是修辞,也不仅仅指向美文,写作还包含了更深的呈现,更深的聆听。”
这就需要读者有一双善于聆听的耳朵。作为诗人,西川自然能捕捉到欧阳江河诗里这些更深层次的东西。他说,听欧阳江河神聊,他总是能从“创世纪”谈起,谈着谈着就给予我们一种从未触及的深深的惊诧。“他的脑子里有一部编年史,也不是清晰的编年史,因为从古至今所有的事情在他那里似乎是同时发生的,他的诗歌里面透明和不透明的部分也是搅在一起的,所以有的时候从一片混沌里面,忽然冒出一个特别清晰的东西,你会觉得这个瞬间是很迷人的。近些年来,他实际上通过写诗,开始建立起了他自己的‘小宇宙’。”
张清华见证过欧阳江河创建“小宇宙”的过程。他回忆说,有一次,他跟欧阳江河一块儿去埃及,一路上,他俩有很多感受,但他回来后只是写了一首小诗,欧阳江河却马上就创作了一篇长诗《埃及星球》。“我一看就看呆了,他的处理能力真是非常强,通过玩魔术的方式,打破所有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把历史、哲学、文化、民俗、文学等元素汇集起来,造成一个巨大的空间。”而用欧阳江河自己的话说,他不过是“把一片大海装进一个杯子”。他也曾把中国近四十年的电影发展史装进《种子影院》这首诗里。“很多人以为只有小说家可以细致地还原世界,其实诗歌也一样。在《种子影院》里,我就写到了大量现实细节,而写实写到最实的程度,其抽象性也就凸显出来了。”
可以想尽,欧阳江河写诗总是力图在具体与抽象之间,在部分与总体之间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而眼下很多诗人要么只能写大而无当的事物,要么如张清华所说,只能写写日常生活当中的感受,包括个人的情感遭遇,个人的沉思冥想,等等,虽然也和时代发生关系,但没有能力处理整个时代的大主题。“欧阳江河却是我们这个时代非常罕有的总体性诗人,他从来不写小情感、小感受,即使是偶尔触及,他也是把它们汇入到一个总体性里面来写。”
显见地,欧阳江河有不同寻常的吸收和转化的能力。他博闻强识,朋友们都称他是“活字典”,说每周和他聊一次天,就不用读书了。他出过一本诗集,书名即是《如此博学的饥饿》。博学到“活字典”的程度,他却依然如饥似渴地读书。近三年来,因为不用频频参加活动,他尤其读得多,为了对抗信息碎片和当下性、新闻性,消费性的文字,为了平衡它、抵抗它,他更是读了很多老书。“我有意识地将当下性的、新闻性的、电子碎片式的信息和永垂不朽的经典放在一起阅读思考,把不同的传递、接受、处理信息的方式整合起来,并进行了类似日记性质的写作。长诗《庚子记》就是这样诞生的。”
事实上,这也是欧阳江河积极直面生活的一种方式。他说:“在这三年中,当我身上的消极性出现的时候,我就将其转化为积极的写作。就像《疾病的隐喻》作者苏珊·桑塔格以坚持写作对抗癌症带来的消极性,我们的写作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排毒’。”
这未尝不是他包含了深切生命体验的肺腑之言。欧阳江河出生在四川泸州,因父亲工作调动,他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到了大凉山。他从《诗经》开始接触诗歌,八九岁时就试着写过一些古体诗。中学毕业后,到农村插队,他白天下地劳动,晚上看书。他的阅读范围广杂,文学之外还爱读历史、人物传记,只要能找到的书就读。适逢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诗歌热,他开始写诗。1983年至1984年间,他创作了至今仍被广泛讨论的长诗《悬棺》。1986年,他从部队转业到四川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和生活状态更加自由,创作出《手枪》《玻璃工厂》《傍晚穿过广场》等一批有代表性的诗歌。
此后,欧阳江河先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去了美国,数年后去了欧洲,并于1997年回国。这之后的十多年里,欧阳江河只写了十首诗,几乎退出了诗坛,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写作的每一个时期都处于各自的发生阶段,我不希望我的诗歌写作沦为惯性,所以干脆不写,命令自己停笔。”他没怎么写诗,但与文化界的关系更紧密了,他为导演贾樟柯、画家何多苓策划过专题活动和展览,写了很多文化评论文章。直到2009年,他写出德国汉学家顾彬评价为“进入21世纪以来全世界写得最好的一首诗”的《泰姬陵之泪》后,他又开始大量写诗。2010年,长诗发表于《花城》,引起了诗坛的轰动。同年,艺术家徐冰历时两年用北京一座大厦的建筑废料,如安全帽、工具刀、搅拌器等创作了装置艺术作品《凤凰》,欧阳江河全程参与,写下同名长诗,通过资本、劳动、艺术等元素,试图重塑当代图景,思考人类的生存境遇。这也被认为是他回归诗歌创作的一首标志性作品。
虽然如此,欧阳江河回归后创作的诗歌,却不如他的早期作品那样受到欢迎,而他的长诗更是不那么讨人喜欢,甚至连同行也不愿意读,他对此也曾感到纠结,但他有自己深层次的考虑:“我写长诗,除了是在跟碎片化的生活方式拧着来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中国现在很多诗人的短诗都是即兴的,随性而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者突然看到、想到一个很优美的句子,就要把它写成诗。诗人们使用的语言、意象越来越相似,以为自己是独有的,但其实他写的东西可能别人同时也在写。或许是这种写作比较容易把诗写好,所以成了当前写诗的主流。”在他看来,眼下很多抒情诗人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还停留在上世纪90年代的延长线上,而他和西川等人已经不再纠结老问题了。“优美的句子、自我感动、伤感、小情调,这些都很好,但对我这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诗人来讲,历尽了写作意义上的沧桑之后,这种方式对我没有吸引力。”
所以,他依然坚持写高难度的现代诗,一方面担心冒犯读者,一方面又被诗歌背后,或者说深处的文明所吸引。对他来说,那些古老的、未来的、空无的世界,就像迷宫一样,具有无可抵挡的诱惑性。“我会被这种发现所迷住,而且我能够用语言将它们表达和塑造出来。这样的如实呈现,一定会超越很多基于修辞和个人情感层面写出来的诗歌,同时也会超越这一类阅读经验,这势必会造成冒犯,势必会让人看不懂。”不过在他看来,现代诗本来就不需要被读懂。“大众文化、消费文化,虽然不是诗歌的敌人,但我不会去做任何迎合,我写作的时候,绝不是为了更多的人能理解,而是面对能够理解我的读者。举例说,我们不懂鸟语的意思,但仍然可以沉浸在那种美好和莫名的感动里面。”
但曲高和寡如欧阳江河,也认为诗歌需要读者。“诗写出来,如果没有阅读这个环节,那就没有人倾听你的声音。但汉语是一门伟大的语言,它可以接纳不同层级的人的写作,在十四亿人里,你占有一万个读者,或者再少一点,八千个读者,就可以了。”在他看来,在少数读者的面前,坚持自己的复杂性,坚持“难读”,坚持拒绝和排斥,也许反过来,也会成为一种创造。“不是写作的创造,而是阅读本身的创造,也就是所谓的‘创造读者’。”为此,他会不断写下去,尤其是写更能发挥他个人优点的长诗:“我想追求的是诗的强度和难度,寻求越来越极端、越来越困难的一种写作方式,然后把这种挑战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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