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代先锋诗歌而言,80年代以来,至少两代人都是通过过度消耗自己的才华去证明“怎么写”才能够成就纯粹的诗歌,才能让自己的写作更有意义,为此,当代诗歌付出了太多的代价。然而,文学史却一再证明,除了“怎么写”,“写什么”同样重要。也就是说,到21世纪的今天,走过了太多弯路,很多人才终于意识到,题材对于诗歌的重要性并不亚于诗歌在形式方面的那些要素。
从张于荣的诗集《入海》来看,他对题材的重视,带给了我很多思考,我觉得,张于荣的写作,也值得所有的写作者来一起反思。张于荣的诗歌放在当下大致可以归为“地域性写作”的一类,但是简单粗暴地贴标签可能会让阅读和理解诗歌产生偏差。相比较“地域性写作”,用他自己说的“体验式地理写作”还要更独特和准确一些。
《入海》这部诗集的关键词是“海”,那个“入”字,无疑有进入、回到和介入的意思。这个诗集的名字内涵丰富,结合诗集中具体的诗歌——尤其是“鳞光”、“南风”和“洄游”这三辑,——读者对这个两个字会有更深的、更直接的和更有痛感的体会。对我个人而言,“海”是陌生的,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远离海的另一个空间;而且,就十四亿中国人也同样如此。如果不是旅游,绝大多数人此生恐怕都不会见到海、接触海。“海”对大多数中国人而言是“远方”,是日常生活的别处。但是,对于生活在海边的人,对于张于荣,海却是他们和他的日常。
在当代先锋诗歌史上,《你见过大海》是诗人韩东在1983年写的诗歌。韩东的这首诗以“你”想象大海到“你”见到大海的感觉作为写作对象,但他那洗脑式的节奏,所要表达的其实是一种取消大海的语义所指,回到“诗歌本身”的日常生活诗歌观念。但是需要注意的是,这首带有明显的现象学意味的当代诗歌中的名篇,更像是以诗歌的方式来表达诗人的诗学观念:回到日常生活的具体性,便是回到诗歌本身。
我在读《入海》之前,同样对张于荣这本诗集作了一种现象学的预设:大海,对他意味着什么?如果“大海”不是作为他日常生活的一个密不可分组成部分,如果没有贯注他生命的体验和意识,那大海就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符号。而事实上,我的阅读将我的期待落实了下来。这一部诗集里的诗歌,就是诗人张于荣的生命本身,其中的“海”就是他的日常生活。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日常生活?当然没有。
在具体的日常生活中,有我们的生命,我们的生命通过“意识”的方式与我们日常生活的空间融为一体。——张于荣的诗歌也是这样的:他通过写作,构建了一个大海的空间诗学。依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的看法,空间并非没有生命,那些空间的填充物,其实是人类意识的居所。所以,人们对童年的回忆,对故乡的深情,往往通过居住着我们的意识的那些空间来实现,有关那些空间的记忆,又往往与一些具体的事物——比如建筑等——相关联。那些记忆、那些事物,哪怕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哪怕它们近在咫尺,却依然充满了无法消弭的乡愁。在时光面前,每个人都是永远的游子。
张于荣在这部诗集里所试图建构的就是这样一个有关乡愁的空间诗学,他通过诗歌这种分行形式的书写,其指向的是一个现代人在面对或置身于大海这个空间的时候的一种失落的乡愁,这种乡愁是诗人再也寻不回的那种与时光流逝有关的生命感觉。作为读者,我通过诗集中的这些意象,读出了诗人的疼痛:海水、海港、鱼、海鸟、海风、海螺、海潮、浪花、礁石、渔场、船只、渔网、锚、旋涡……。这些意象,是“大海”这个意象衍生的具有家族谱系特点的打上了生命印记的符号群。而这每一个符号,都不仅仅是空间本身,它们的内在都充盈了诗人的生命意识。按照康德的看法,人的意识分为感觉、认知和意志。张于荣的诗集中的这些“符号”所构筑的空间,其实就是一个意识的空间、乡愁的空间,那里面有现代人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的哀愁。而且,这种哀愁是经过反思过滤的,是在认知的层面上,对现代文明作出评判。因此,他的诗歌中,就有了这样一种冲突:在传统的生活方式和现代文明之间,后者冲击并淹没了前者,前者因而成了一种带有无法抚平的疼痛和失落。由此,张于荣的诗歌具有了一种深刻和普遍的现代性。
张于荣在诗集的后记《人生敞开的诗意》中为读者提供了这样的信息,他说:“作为海边人,大海给予我一种特殊的情愫,这正好为体验式地理写作提供厚实的时空环境。同时,作为东海诗歌发展的见证者,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现在,台州东海诗群经历了生发、成长、停滞、再发展的演变历程。从想象中的海、视觉中的海、身体里的海,到在场的海,涌现了形式多样的书写大海的诗歌形式和风格。”不难发现,张于荣是在强调一种“体验式地理写作”。这一点,和这几年流行的地域性写作有相通之处。但事实上,张于荣的写作是超越了“地理”本身的,他的写作超越了“大海”而具有现代性的普遍性。这种存在于传统生活方式和现代文明之间的冲突,本身就是现代社会的一个重大命题。
在我的童年时代,一代人吟唱着罗大佑的《鹿港小镇》长大,但却不甚明白其深刻性何在,长大后方体会到,那首歌也一样是在表达这种现代性的焦虑。中国现代文学一百多年来的一个核心命题就是实现其自身的现代性,在新诗领域当然也是如此。不管是“地域性写作”,还是“体验式地理写作”,实质就是在写作中建构一个空间,但这个空间必定是栖息着人类意识的空间。但话说回来,如果此一个地域栖息着人类的意识,那为何其他地域就不可以栖息同样的意识?也因此,这种写作一定得是体现了诗人的平等意识的写作。这种平等的意识,包含了平等的感觉、平等的认知和平等的意志。
在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他的诗集中“行走”、“鸣响”和“逡巡”这三辑,虽然并非和前三辑专门写大海那样,但这些诗歌中同样体现了作者的“平等意识”:而这种平等意识,我把它叫做诗歌写作中的意识的全世界平等性。
我们所面对的日常生活并不仅仅是大海,但我们所写的诗歌中的那些事物是众生平等的。所以我们看到,张于荣在写大海时候的那种深藏着的现代性带来的焦虑,在这本诗集的后半部分的一些诗歌中,变成了一种焦虑解除之后的轻盈:“暮晚的远处灯火挥动你的手/半岭张开迷眼,如水墨张开风帆/松阴溪的流美之约”(《半岭》)。很明显,这首诗和之前写大海的是哪些诗歌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在张于荣写大海的那些诗歌中,以第三辑“洄游”最具有标识性。在这一辑中,他显然是在构筑一个充满了现象学意味的意识的空间。可以认为,他所写的那些诗歌,贯注了一种挥之不去的现代乡愁,这个“现代乡愁”只可能发生在现代人身上,它包含着浓烈的自我身份迷失后的孤独。即便我们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这种乡愁也不可能抹去,因为时代在变。一切都变得太快,一切都消失得太快,一切在消失以后永远不可能再回来。所以,当张于荣写下“河江海的混血儿/故乡的一滴水身份莫辨”(《入江口》),这其中的失落和疼痛是难以言说的。在这首诗里,他写到“水流穿越身体,闸牵引月光/新客带动潮涨,众多尾鳍闪过江”,但是,有关水的记忆和“农家一坛清冽”早已交融在一起。这是空间的交融,也是意识的交融,显示了一种记忆的迷茫和空无。
张于荣的诗歌显示了一种现象学式的的介入,这一点值得每一个写作者去反思。他的这部诗集里的诗歌,很明显,已经不拘泥于诗艺上的探索,他更将自己的生命体验大胆地落实在一种“在地性”的写作。这再次表征了,当代先锋诗歌的写作,亟需从“怎么写”推进到“写什么”这个问题上,新诗的现代性,不可能仅仅体现在“怎么写”上,题材的重要性和迫切性理当成为重中之重。这个过程是个包含了先后顺序的过程:你必须先具足“怎么写”,才有“写什么”的可能性,不可以直接跨越。而一旦涉足到“写什么”,那无疑是在以保证诗歌本身的纯粹为前提的对现实的某种方式的介入。张于荣的诗歌写作除了本身的启示性,他自身也是这两者具足的。
2022年10月21日于芜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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