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女,中国新诗学会常务理事,辽宁省作协副主席,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出版诗集《淡蓝色的星》《蓝色钟情》《在诗歌那边》《林雪的诗》《半岛》等数种。随笔集《深水下的火焰》、诗歌鉴赏集《我还是喜欢爱情》等。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女诗人奖、中国·星星年度诗歌奖、中国出版集团奖、中国百年新诗百位最具影响力诗人、首届十佳当代诗人、十大女诗人奖、2022年度十佳华语诗人。《大地葵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现居沈阳。
我有未竟者的词语(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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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是落花如言,人淡如菊的一个人。她的诗有一种静观和温润的冷静。她的组诗题目《我有未竟者的词语》,含蓄、温润,如同花的半开,想象得出想象不出的都尽掩其中,有着超越生活与当下的景深。她的诗就像她的眼睛(诗人有一双清澈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告诉读者,她的诗就是她的眼睛和心灵的悸动。
诗人只要开始想象,就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第一首《畬田谣》,诗人以民间两句歌谣开头:“‘东去的唱着西边的歌/南方的路走着北人的腿’/他没开口唱歌之前/一切都是伏笔”。这里“伏笔”两字不完全属于静态,它的运动虽看不见,却是潜在的,其不动性蕴含着一种“爆发”。接下来诗人简练地以浓缩的情绪色调,以饱满的视觉感,把一幅幅生动的场景和画面推到我们近前,最后,诗人把自己物化出来:“我就是那个怀着乡愁、心怀大恸/在陌上痛哭的北人”。第二首《有如初见》,诗人在一个九月里,把她看到的用生动的形象表现出来。想象、细节的生动,感觉的丰富性,充溢着诗人的字里行间。直到诗人:“在资兴的细雨里,我站成一个句子/拨开雨帘,像形的,象征的/有如初见,有如稼穑,有如耕耘”,这里抽象的判断,形象的直觉。抽象与形象兼容的双重特性,使其比其他思维形式更具鲜明的特征。“把人生和手机都调成飞行模式/两手握出一个中空”,这是第三首《抵达》的开头,诗人将一种现象向着另一种现象的边缘地带过渡。这种过渡是平稳的、逐渐的,然后诗人便在两种现象中展开跳跃式的想象。最终那些曾经不可穿透或者不可逾越的,在想象里抵达。第四首《驻足》是诗人动态的思想和想象的漫游。在美如织锦的草原上,诗人将现在、过去和想象三者之间,进行连锁复合反应,把印象、感觉、感受纳入心灵,并重新认识它们,也是认识自己。第五首《处暑之雨》,从豫西南民谣引申开来:“民谣继续唱——雨滴饱满落下/碗里的米和词语就满了/秋天和思想就饱了”,诗人在诗中提到天下粮仓,提到饥饿后遗症,而这是由我们的身体引发开来的感受,这个感受就是情感,正是由于这样的情感,诗人引领我们进入了精神的唯一大门。第六首《秋酿记》,由酿酒升华到阅读,在九月的郎酒庄园,诗人重读杜甫和李白后,使其阅读成为灵魂里的秋酿大典。诗人用想象的超越性,把特殊与普通联系起来,突破了原题目的思考和固定化,成为一种自由的创造。接下的五首,每一首都像是诗人的心跳,这心跳与心跳之间是有缝隙的,这个缝隙用来生长弹性。如果我们从中忽略其审美的因素,就无异于从石头房子中抛掉石头。因为它们美得是那样的形而上。
当下,在很多诗喧嚣有余沉静不足,斑斓有余留白不足的情况下,林雪选择了在静默中自行现身。也为此,她的诗始终疏密有致,别开生面,保持着特有的风格,而这一切都源于她的节制。她有一颗始终处于思考的灵魂,她的眼睛一直处于寻找中,并用寻找得来的心灵药膏,来熨平生活给予我们的皱褶。
——孙思
畬田谣
“东去的唱着西边的歌
南方的路走着北人的腿”
在他没开口唱歌之前
一切都是伏笔
竹枝词里的天空出乌云而不染
而在畬田之地,雨必将落下
玉米和歌手被采摘下来
身体被连枷拍打
灵魂被碌碡碾压
古老的脱粒方式
如同挑拣世仇的受害者
只为优选出饱满闪光的那一个
川江号子的高音能长成草原
低音则开出溶洞
秘密的时间不只为大地赋形
也矿化着人类和我
那开口之后呢?——我将被世界
一分为二:刚与那昔日之物确认过眼神
一个我以八百公里时速
归去。另一个我要向禹锡先生自首
我就是那个怀着乡愁、心怀大恸
在陌上痛哭的北人
有如初见
九月点燃了我肩上的枫树
而我把长沙的雨纷披到资兴……
有谁曾携着那青山远去?
又有谁曾挟着那细雨归来?
一个南方之国在光辉里渐次打开
他不羁的甜美,他怒放的隐喻
山河之上的云朵放飞一匹匹意象的马
它们只要一个天赐的韵律
就会让自己安顿。哎!陌生人!
我来的太晚,已无法掩饰惊喜
那马儿的鼓点与我的心跳合辙
从峡谷那棋盘的田畴中
从更隐秘的洞口进入神话
在资兴的细雨里,我站成一个句子
拨开雨帘,像形的,象征的
有如初见,有如稼穑,有如耕耘
但那些句号将落在哪儿?我只知
我缈小虚空,因而可以容纳更多
抵达
把人生和手机都调成飞行模式
两手握出一个中空
我有未竟者的词语
而你有云和大地
群山从阡陌中翻腾出
连体神兽的脊背
卷起马鬃一样的浮沫
我爱那原创风景的邀请
除了盛开的花,它内敛
多于炫目
繁华无法使之凋谢的
凝视也无法使其陈旧
但比极致之美更多的
是无力形容的缥缈
给无差别游客一个磁力
给漂浮者一个
从地理泅渡到的文学的
一个托辞
我并无不恭之意
仿佛致敬风、海洋与永恒
在这天地之间
一首诗有另外一条逻辑线
而形容词正在高速滑翔、俯冲
在一阵尾流的寂静里
驻足
草原美如织锦。而你停下来
白色芍药,蓝色鸽子,红色山丹......
每一朵都像一张未写过字的纸
面对风景你毫无抵抗之力
之前的平凡岁月,你经常在
读一首好诗时停下来
这停顿由不得你
偶尔与某个幸运之事不期而遇
你会让邂逅静置三秒
彷佛这确认由不得你
因为一些地方寸草不生
必有另一些地方的绿意汹涌
到达仙女山后你开始绕着走
颇像一只缓缓飞向花朵的蜜蜂
这喜悦需要慢进、延时
而草原绿如着漆的橄榄
在强烈、炫目的色彩里
你只能再一次停下来
一大朵垂直的云石恰好降落
你感慨这天然橄榄型的符号
不只代你赞赏
更是你发出的银色叹息
处暑之雨
处暑的雨,碗里的米
——豫西南民谣
立秋已过,白露未至
人在唐洲,沐浴到一场处暑的雨
在两个维度镇定你内在的星星
和风景的雨
“左转之后,风景最美。”
河流拍打左岸。每朵波浪都有一个指南针
但我刻意右转
万物的生长从来不只是一个形容词
就能搞定的事
在天下第一的粮仓中心
我习惯谷物的胃和北方语音
仍继承着自己原生阶层的某种重磅价值
收割者永居尊位。像割器一般固执
“就算被载入了史册
也寂静得像青苔一般”
民谣继续唱——雨滴饱满落下
碗里的米和词语就满了
秋天和思想就饱了
不是吗?以麦子为首的粮食
驱动了所有的前工业文明
并不夸张,至今大部分人类文明
都忙碌于获取食物
也忙碌于时时复发、轻重不一的焦虑
那是人类几万年深刻在基因序列里的
饥饿后遗症
仿佛要抚慰我这有来由的脆弱
处暑之夜的雨
绵绵而至,所有可笃之物的别名
不只是一场自然的老祖母雨
处暑雨正孜孜不倦地
热身
为一场众人倾听的乐队
秋酿记
酒醅的气息围裹着我们身体
一件事先张扬的发酵披风
在每一片肺叶中起义
无色的,无形的,无处不在的
分不清哪里是源头
我们或是源头
在夜色中曲水流觞
星光在玻璃幕墙上跳跃
我们内心无数个小孩跳跃
微醺的色彩氤氲
某种奢侈的快感氤氲
火焰烘培出褐铁与大麦混搭的颜色
锥体和谷物
正作为能量传递给我们
一个成功的大典
就是让仪式庄严的平稳使观者震荡
我们震荡,约等于说出
在秋天里酿酒是好的
约等于他们在一年里的
用一部分时间做大部分事情
投粮、回沙、取酒
我在所有时间期待部分事情
温习算式的同时
而阅读也需终生操练
如酒瘾者重拾杯中物
如你所愿,一次阅读能持续多久?
可以片段也可是全部余生
比如九月,在郎酒庄园
重读杜甫和李白后
想告诉你那一场灵魂里的
个人秋酿大典
想加持出另一个我
冲进诗里和他们对饮
想把每一杯酒都喝上千年
并用风,用飞鸟召集看不见的微粒
把人间万物都酝酿一遍
素人帖
“来有三杯下马酒,去有上马酒三巡”
—— 古蔺花灯调
饮无可饮时,醉犹可恕
在一条以美酒命名的河边
我要供述这部有限的
不完全饮酒简史
“来有三杯下马酒
去有上马酒三巡”
迎客敬酒之礼碾压过
我的酒精耐受度
相当于混剪了一部
三十年惊悚心理剧
有时主导人生前进的动力
不是优势,而是某种无能和缺陷
我曾转达酒讯多于推杯换盏
曾在西餐馆里吃盖浇饭
在酒吧里点喝水果茶
曾在一众醉酒者中
不胆怯,不自知
甘心堕落成一个清醒的人
有人说酒壮行色又有人说
彷佛近乡情却。有人所有急促的出走
都成为缓慢的回归
有人似曾相识,有人却从未来过
有人浅谙了喝酒之道
就能漂浮起眉目之锚
爆破完整,来一次星级的破碎
但之后又如何?有人立地顿悟
有人仍不能读懂诗与酒
这漫长年代里的古老谜语
麦田,多或少
芃芃黍苗,阴雨膏之。
——《诗经小雅•黍苗》
麦田太多了。五月里的第一镰
只属于南阳
属于这成熟最早的麦子之国
镰刀麦客太少了,昔日他们来自宁夏
如今你也会找到他们
但稀缺如神仙,失落如遗民
麦田太多了。多如民谣里唱的
雪地里的大白菜
麦芒正头顶雪花。镰刀麦客目光悲壮
“扑棱棱正要飞起
像蹲了一地的老鹰”
麦田太多了。今年气温稍低、雨水也多
六月初才开镰。三天小割后
还有三天大割
擅长低茬作业的机械麦客
还亮出了他的无人机植保证书
麦田太多了。雷沃谷神和无人机轮值
一个田里,另一个空中
一个欢快冲浪,一个谨慎悬停
兼具王者炫目的荣耀
和伤疤那哑光的沉浸
麦田太多了。每到一处从未到过之地
镰刀麦客都要丢下随身布褡
磨刀的砺石、账本、水杯、毛巾
还丢下一张驱鬼辟邪的灵符
我祝愿他们一边丢下一边新生
麦田太多了,150个小麦品种
和一棵麦子都拥有无尽的过去
当他们走进麦田
他们曾经是麦田
他们依然是麦田
(注:小割指1台收割机日收割量20—30亩,大割指1台收割机日收割量80—100亩)
船地
白露吃石榴,岁留人也留
——豫南民谣
从你见到第一棵冬小麦起
那就是豫南了,麦地由此开始
清晨联合收割机在收割麦田
红色的、桔色的、绿色的
光线沸腾。而我读到的一个民谣
或一个故事
也是一束光线
水路运往南方
马帮通向西北
历史和传说也远
但人从前好像是一个箭矢
现在仍然好像是一个箭矢
大块头的机械麦客如同滚动的
九十九个太阳
而源潭镇的河流交叉出两轮明月
水系像一只巨手上的地图
有个夜晚跑步的男人
清癯、严肃,如安居时的杜甫
我也怯于坦白我曾邀请
友兰先生入梦
他那美髯须眉间悸动着哲学之涛
而去祁仪镇大声朗读李季
才是正确打开奇异的方式
我在桃园和老白果树上都看见了他
如夜色里的花冠
用多少明信片才能把中洲寄回故乡?
面对这个问题
我不比麦苗更有天分
我只看见机械麦客的钢铁犁具收割时
麦粒犹如尘土和原词
撞进挡风玻璃
如同还乡
用尽了如飞蛾扑火的全部力量
读李白《嘲王历阳不肯饮酒》兼致成都友人
若说为酒而来,我们已晚了600年
一粒种子到一瓶好酒
可以是生活里一个比喻
而与两条著名河流汇集的
河口关联,就成了大故事
从瓶口到瓶底年代封存着酿造之谜
从瓶身到瓶内我们痴寻于多少探究
终止步于多少奥妙
不能喝酒的不配学陶渊明
而豪饮者将何为?①
从群山中认出酒醅
从雾气中收集麯香
从人群中认出你
凡有血气的都如芒草
赞美稻、黍、稷、麦、糯
她们用粒米之微尽显五粮之尊
像乡里蓬蒿之间女子的小名
虽为弹指可去之物
却以哑剧的方式长出新的地貌学
支撑头颅的脖颈如草茎的白色部分
风土令人酩酊且免于大醉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饮者
只有李白属于全世纪
此时,我们是幸运的
也是中空的。一杯酒的光芒
照耀外部道路,也有
向内的填充和自省
注:①引自李白诗《嘲王历阳不肯饮酒》中“笑杀陶渊明”和“吾于尔何有”二句。
简单地志学
我无法停留在一个没有美酒的世界里。
——艾米莉·狄金森
河谷环抱着所有垂直之物
风透过星光的滤纸
随手给群山搭了一下脉
闪电铺到脚面,如全息影时代
一次现场秀,雨水仍在山顶
我到达时天色已晚
在这天地巨幕的平静中
此时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
此时在何地,发生着什么事情?
我只知此时我简单的地志学上线
人群分两类:饮酒的和非饮者
来过四川和没来过的
在赤水河边近旁和无由到访的
喝过酱香酒的或尚没喝过的
作物只分两种:能酿酒和不酿酒的
高粱只分两种:梗的和糯的
诗人也只剩酒量大和小的
或饮酒者类写诗多的
写诗人中最善饮的
大娄山四面皆是酿酒之地
“一只从天而降的手以它为把手
拎起了整个高原”
所有好的东西都掉进了赤水河
此时浪花在风速前疾奔
耳朵里藏着的庄子
味蕾深处的李白
被一切事物继承的另一切事物
都在地酵。此时先是一个邀请
然后才是告白。意志如此轻盈
词语却已沉淀
此时不醉,你一定会错过什么
“头条诗人”总第768期,内容选自《上海诗人》2023年第1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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