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河北丰润人,现任中国作协《诗刊》社副主编,著有《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雷平阳词典》《于坚论》“当代诗人传论三部曲”以及《笠翁对韵》《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梦的对岸》《诗人生活》《无能的右手》等诗学专著、译注、诗集、散文集、批评集、随笔集等三十余部,在《文学评论》等发表论文数百篇,几十篇被《新华文摘》以及人大复印资料等全文转载,编选《先锋:百年工人诗歌》《天天诗历》《诗日子》《青春诗会三十年诗选》《在巨冰倾斜的大地上行走——陈超和他的》《诗坛的引渡者——吴思敬诗学研究论集》等,参与“诗人散文”等长效出版计划。
九梦何仙姑:外祖母传略(长诗)
我的外祖母,周郝氏(1907—1995),直隶丰润县响水桥人氏,系冀东农村最后一代裹脚老太太。从八岁(1915年)起直到去世,她的一生九次梦到增城女何仙姑,极其巧合的是每次都间隔十年,梦境极其清晰。《白孔六帖》卷五云:“增城何氏女,有神仙之术,持一石措小石楼之上,远观如画。”很多次,外祖母以及我的母亲对我讲述这九个离奇的梦。何仙姑家庙有联云:“千年履迹遗丹井,百代衣冠拜古祠。”白驹过隙,雪泥鸿爪,草木鸟虫皆为过客。世事倥偬,谨以此诗为记,献给我的外祖母。
1
我的外祖母,享年八十八岁
一生九次梦到何仙姑……
那个微笑的绿衣人,不偏不倚
每隔十年如约来到梦中
她,民间艺人的好素材
在窗棂上,红色箱柜上,笊篱上,八仙桌上
在花瓶上,在杯盘碗盏和瓷板画上
在屏风、镜子、钗簪、云髻、脂粉盒上
在百褶裙间,在绿飘带上
在传说里,在宝卷里,在佛龛里,在拂尘中
在浮世绘,在众生相,在戏台上,在社火上,
在花绿黑白的脸谱上,在一叠叠的唱本里
在仙娘庙、仙姑庙、八仙庙、家庙、祠堂、牌坊
在《广异记》《邯郸梦》《舆地纪胜》
在《罗浮志》《太平广记》《会仙观记》《白孔六帖》
在云母溪,在罗浮山,在凤凰台
在小楼镇的碑刻里,在遗履仙井处的青苔里
在五彩云中,在彩虹桥上
在古藤上,在挂绿荔枝上,在杨梅上,在榕树上
在荷叶上,在荷花上,在牛背鹭上
在大海上,在一只动荡如鸥鸟的竹叶舟上
到处都是她绿色盈盈的身影
一千个,一万个,无数个绿衣女
无边无际垂直坠落的千古雨滴
2
响水桥村紧挨平原、河汊
白色的荷花结藕
红色的荷花结莲蓬
各有各的命
正如这些水鸟
大鸨、青头潜鸭、白眼潜鸭、绿头鸭
斑嘴鸭、骨顶鸡、灰鹤、黑翅鸢
东方大苇莺、须浮鸥、凤头
白鹭、中白鹭、苍鹭、草鹭
它们绒羽各异
脚掌是红色的,黑色的,黄色的
或者是褐色的,灰色的,白色的
千百年来的面孔是同一个人
种树的人,修路的人,采矿的人,
种田的人,挖渠的人,收割的人
划船的人,挑担的人,赶路的人
纺线的人,采桑的人,捣衣的人
他们的动作一直在重复
钟摆滴答,世事如烟缕飘忽
镜子当中的外祖母越来越瘦
终至变形,枯槁,消遁
她留给我们的唯一照片是黑白色的
3
外祖母周郝氏,有姓无名
何仙姑,何泰之女,俗名秀姑、二娘
一个晚清直隶丰润人
还乡河畔生如草芥死若浮尘
一个大唐增城小楼乡人
罗浮神乡云母轻身白日飞升
响水桥与遗履仙井隔了何止千里
“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她们生为女人
却隔着一千多年十万重的云梦、林障与山河
村妇洗衣,惊鸿照影
一个大字不识的小脚村妇
一个羽人仙客和世间美神
一个在云上,餐风饮露,吞吐云霞,永贻乡梓
一个在村庄,养蚕,纺线,忍寒挨饿,育女养儿
仙姑祠香火氤氲,传说传奇唱词千篇万篇
村妇冢徒留荒草,潦草墓碑不足二十个字
滦州城影戏班子在门前来了又走
外祖母早就谙熟何仙姑如唠家常
“世人都晓神仙好”
“貌娉婷笊篱手把”
4
外祖母的一生,九次梦到何仙姑
她在清晨、午后或夜晚短暂现身
无远弗届的梦,绿衣少女的梦
有时她把自己飞成一团绿色的雾
有时静立成透明的雕塑
1915年夏天
八岁的北方女孩倚靠着一个黑樟木箱
瞌睡与午梦接踵而至
巨大的荷叶张开如树的伞盖
五彩的露珠缓缓滚动
一滴滴坠落如泡影如幻梦本身
绿衣女子端坐其上
一张白瓷般的脸庞静静地凝望着她
清澈的还乡河水中央
白漆的榆木船上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做梦
她在汪洋的时间白绸中
静止的时刻,场院里晾晒的稻粒和麻雀的短喙
梦中有翡翠珠飞落玉盘的歌声
“麻姑笑我恋尘嚣,一隔仙凡道路遥。
飞去沧州弄明月,倒骑黄鹤听吹箫。”
每次轻轻摇醒她的
都是那个永远年轻的绿衣人
5
“前不栽桑,后不插柳,院中不栽鬼拍手。”
村里独居之盲者喃喃
“桑,丧也。”
古老的禁忌若浮云若烟缕不可言传
绿衣人
她在梦中将桑葚的果浆涂满窗户
一切都在静寂的甜和黑暗之中
桑树的根系延伸得太快了
巨大的枝干和繁茂的树叶
投下的阴影越来越厚
这棵高挺峻拔之树
这棵结果之树,养蚕之树
这棵童年倚靠的午睡之树,乘凉之树
最终被连根拔起
那时的少年爬树多少回
近乎疯癫地摇晃着枝叶
多少桑葚滚落,坠地,乌黑一片
满嘴满手都是紫黑的汁液
外祖母养蚕,圆形的竹笸箩是摇篮
柔弱雪白的身体,蚕食桑叶的沙沙声
它们置身于透明的巨大时间容器中
是的——
“多么日常而伟大的赐予”
那时外祖母不会知道
几十年后的命运是什么样子
如同蓊郁桑树转化为戴罪之身
一棵不祥之树,谶语之树,死亡之树
接近于一场葬礼即将收场时
天空落下来的茫茫大雪
6
暴雪之夜,窗棂纸被朔风捅破
绿衣仙姑又至梦中
手里擎着六个尺余长的白纸人
一阵风来,其中五个化成了黑灰
惊梦乍醒如马蹄铁踩踏冰河
外祖母育有五儿一女——女儿正是我的母亲
死亡的至暗接力赛开始了
家族男丁一个接一个死去
外祖父比外祖母大十岁
这个留过辫子的晚清男人
在我的世界没有出现过哪怕片刻
照片也未留下一张
他走过南闯过北
在滦州皮影戏班子拉过四弦
他一身白衣把碾盘推得飞转
两手老茧,壮年暴卒
磨豆腐和皮影戏的手艺无人承续
大舅我也没见过
一次进山居然扛回百十斤的大青石
说它光滑如镜一点都不过分
外祖母和母亲在上面一次次捣衣
他元气大伤,咳血不止
很快接过壮年而亡的接力棒
1976年7月28日凌晨
绿衣人又至外祖母梦中
神仙流泪了,如清瀑
井水暴涨,鸡鸭上树,猪牛马羊嘶嚎
成千上万只黑色蜻蜓嗡嗡盘旋
蓝光闪过,唐山和响水桥翻天覆地
第二天死讯传来
二儿子死于煤矿二儿媳被巨椽击中后脑
整个北方在癫狂的骤雨中
四舅好手艺,个子高挺
会刨笤帚会识谱会吹唢呐会拉二胡
前两年撒手走了
他唯一的儿子十多年前车祸中成了植物人
五舅瘦弱异常,一阵风过来就能打个趔趄
干农活儿不行,性子慢了好几拍
我见过三舅在地里用鞭子抽打他
他滋啦乱叫疼得跳起来
我看到过他在村里的小卖铺
吃着火腿肠喝着曹雪芹牌啤酒
他死前得了怪病
说有几十条白蛇在四肢和体内乱爬
他用鞋底子狠抽自己
用针扎胳膊扎大腿扎自己最后的命
7
外祖母恍如溺水者
她的后半生再也喘不过气来
总是在梦中几近窒息
总是被绿衣人从沉沉水面拉拽上岸
外祖母从生到死,何仙姑由人而仙
何仙姑何其有幸
紫云绕室,神女入梦,顶生六根头发
“茶中传授郭上灶,酒中点化何仙姑。”
一个古老的声音贴耳传来云母粉的秘诀
所需尘世的饭菜越来越少
不饥不渴,身体越来越轻
轻过一片桑叶,轻过拂尘的一根鬃毛
投井成仙的人,一只绣鞋留在人间作证
三月初七为人,八月初八德成仙侣
“仙侣登真几百年,清风遗影尚依然。”
外祖母在院外栽了四棵树
柳树、槐树、榆树和香椿
季节到了
就吃柳芽儿、槐花、榆钱和香椿叶儿
不知道这是不是她特意栽下的
以备荒年的不时之需
记忆中的野菜都有细小的锯齿
在此刻它们正拨转回几十年前
曾经到处都是野菜
苦麻蝶,婆婆丁,灰灰菜
曲麻菜,蚂蚱菜,车轱辘菜
它们匍匐或蜷缩在地上
外祖母的身体越来越轻
她在持续的饥饿与恍惚中
树皮、树叶、草根、老鼠、麻雀、观音土都吃过了
皮肤发亮,浑身水肿
每天都在幻觉中
一次次瘫软昏睡
还有三次大饥荒正等着她
8
《何仙姑宝卷》是外祖母的陪嫁
还有两只早已碎裂的道光瓷瓶
八十年代她第一次看到电视
她学会了哼唱《八仙过海》
“仙山隔云海,霞岭玉带连,据说世外有天仙。
天仙休羡慕,世人刻苦干,何难亦有欢乐园。”
外祖母的一生太瘦了
风都不忍去吹她
一生孤苦,守寡五十载,只有桑木拐杖相随
那两只小脚,汪洋中颠簸的柳叶
她天天画荷花、白鹤、绿衣少女
半生从未间断
她十年一梦,如此九遭
绿衣人如期来到梦中
她过桥,行医,卖药,点化,飞升
她渡河,渡人,渡己,渡心,渡世
“凤台云母似天花,炼作芙蓉白云芽。
笑杀狂游勾漏令,更从何处觅丹砂。”
外祖母去世那一年响水桥突然不见
大雨接连数日,天地皆白
雨雾蒸腾她滑倒时头发沾满了六月的麦秸儿
她却一直在两棵花椒树前低笑
死前数日不再进食,却呕吐不止
几百只白鸟麇集院中嘤鸣不已
9
临终一梦
人世梦中的最后一见
绿衣人端给她一碗碧玉所化之水
那时她正发着高烧
那时桑葚正是成熟期
风中一颗颗微微晃动的果实
内部积攒的甜越来越多
还有不为人知的那些黑色的谶语
她的身体与墓地的岩石长在一起
泉水和雨水时时滴落
微不足道的历史在尘土中闪着骨殖之光
响水桥上的雪越来越厚实
冷彻的路面不同时代的人踩在上面
隔着几十年的窗外
暮色四沉,群鸟无声
多么轻松又多么沉重
“有一道暗影就有一道光芒”
我们都应该长长地舒一口气
我们看到了想要的故事和结局
还好这一次
时间的编剧和主角
刚好都站在了外祖母这一方
九个梦,银白雪亮喧响的时刻
九个梦,午夜静寂舒缓的时刻
九个梦,偶尔冰冻落雪白头的时刻
梦中有历史,梦中有现世
梦中有人心,梦中有命数
梦中有道,有因果
梦中有不可见之物携带的漩涡和谜团
“头条诗人”总第761期,内容选自《作家》2023年第2期
罗小凤
以诗写“传略”者不少,但大都将聚焦点集中于生平事迹,甚至沦为流水账式记录。而霍俊明的《九梦何仙姑:外祖母传略》一诗虽然亦属于以诗写传略,却巧妙地将外祖母与何仙姑两个形象进行互文指涉,以“梦”架构起二者互文指涉的桥梁,在“传略”的复调叙述中构建起外祖母与何仙姑的多重形象,从而架构了一个内涵丰富的复调文本,无疑在“传略”诗中独树一帜。
一、外祖母与何仙姑:人与仙的互文指涉
何谓“互文”?“互文”是古代汉语中一种参互见义的修辞手法,最早源出于经传而自汉代以来被广泛运用。“互文”亦被称为“互言”“互辞”“互文见义”,包括互补式互文和互训式互文两种类型。西方则有“互文性”理论,“互文性”是1966年法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文学批评家朱莉娅·克里斯蒂娃在其论文《词语、对话和小说》中第一次提出的一个阐释学概念,主要强调文本之间的互涉关系,即“任何作品的文本都是像许多行文的镶嵌品那样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个文本的吸收和转换”,主要指文本之间互相指涉、互相映射。“互文”和“互文性”虽然是两个存在不少区别的概念范畴,但二者都对文本阐释策略产生重要影响。霍俊明在诗中采用互文手法书写外祖母的传略,使外祖母与何仙姑两个形象相互交织相互补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分割不可孤立,构成了二者的互相指涉和互相映射。
众所周知,何仙姑是民间传说中的“八仙”之一,其传说自唐代便得以传播,盛传于宋代。在历代有关何仙姑的传说中,何仙姑都被塑造为一个带有巫术色彩的“仙”形象。对于何仙姑的身世和原型,历来众说纷纭,内丹道教、民间宗教和民间艺人等都对何仙姑传说进行了各有特色的塑造,他们塑造的最主要原型有增城何仙姑、维扬何仙姑、永州何仙姑三种。霍俊明在《九梦何仙姑:外祖母传略》一诗中的小序中引《白孔六帖》卷五云:“增城何氏女,有神仙之术,持一石措小石楼之上,远观如画。”在诗中他亦引《淮南子》中所言的“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显然,霍俊明所采纳的是增城何仙姑一说。在诗中,诗人通过外祖母的视角塑造了一个“何仙姑”形象,他叙述了外祖母九梦何仙姑的情节,“九梦何仙姑”事实上是一种仙信仰,是对超自然力量的信赖。而与此同时,霍俊明亦通过九梦何仙姑的事件和何仙姑的形象凸显出外祖母的形象。正因如此,诗人常将外祖母与何仙姑进行对应介绍,如在诗第三节中的“外祖母周郝氏,有姓无名 / 何仙姑,何泰之女,俗名秀姑,二娘”“一个晚清直隶丰润人 / 还乡河畔生如草芥死若浮尘 / 一个大唐增城小楼乡人、罗浮神乡云母轻身白日飞升”“响水桥与遗履仙井隔了何止千里”“她们生为女人 / 却隔着一千多年十万重的云梦、林障与山河”“一个大字不识的小脚村妇 / 一个羽人仙客和世间美神”“一个在云上,餐风饮露,吞吐云霞,永贻乡梓 / 一个在村庄,养蚕、纺线、忍寒挨饿,育女养儿”“仙姑祠香火氤氲,传说传奇唱词千篇万篇 / 村妇冢徒留荒草,潦草墓碑不足二十个字”,第七节中的“外祖母从生到死,何仙姑由人而仙”,均在叙述外祖母的一些细节和事件后便介绍何仙姑,让外祖母与何仙姑之间形成一一对照、互相映射的关系,从而将两个毫无关联的人与仙进行紧密关联,凸显出“九梦何仙姑”的神秘性。在整首诗中,外祖母的形象几乎都是依托于何仙姑而存在,如“外祖母的一生,九次梦到何仙姑 / 她在清晨、午后或夜晚短暂现身”“《何仙姑宝卷》是外祖母的陪嫁”“她十年一梦,如此九遭 / 绿衣人如期来到梦中”等,甚至连去世前,外祖母的形象都不能脱离何仙姑:“临终一梦 / 人世梦中的最后一见 / 绿衣人端给她一碗碧玉所化之水”。由此可见,外祖母与何仙姑的形象是在二者的相互依托中建构起来的,这种相互依存关系正是二者互文指涉的典型体现。
毋庸置疑,霍俊明对外祖母形象的塑造是通过“九梦何仙姑”的情节完成的,外祖母的形象之所以具有独特性正是由于何仙姑的存在,其形象塑造与何仙姑不可分;而何仙姑在这首诗中之所以存在,是由于外祖母的“九梦”,因此二者之间形成了人与仙的互文指涉。正是在这种互文指涉中,霍俊明建构起一个丰富、立体的外祖母形象,同时又通过外祖母的形象映射出一个何仙姑形象,两个形象之间形成典型的互文关系。
二、梦:人仙之间的互文指涉方式
在霍俊明的这首诗中,外祖母与何仙姑两个形象发生关联并形成互文指涉所凭借的完全是“梦”的方式,诗人在诗前小序中交代:“从八岁(1915年)起直到去世,她的一生九次梦到何仙姑,极其巧合的是每次都间隔十年,梦境极其清晰。”可以说,整首诗乃通过“九梦”架构起来,是人仙之间发生关联并进行互文指涉的关键方式。
“梦”是人的第二精神世界,是一种奇特而神秘的心理活动。在文学作品中,“梦”已不仅是一种正常的心理现象,且已演绎为中国文学史上的一种特殊情感表达方式。《诗经》中便已有梦诗《斯干》和《无羊》,屈原的《楚辞》《离骚》、王延寿的《梦赋》、司马相如的《长门赋》、班固的《幽通赋》、张衡的《思乡赋》、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柳宗元的《梦归赋》、李贺的《梦天》、岑参的《春梦》、晏几道的《蝶恋花》等均以梦表志、借梦抒情,塑造了丰富多彩的“梦”意象。在不少文学作品中,梦意象常与原始宗教、巫术迷信相连,霍俊明的《九梦何仙姑:外祖母传略》一诗中的“梦”意象便带有这种色彩。如诗的第4-9节叙述了外祖母的“九梦何仙姑”,这是诗中最具有神秘性、传奇性而最引人瞩目的经历,正是这些“梦”将外祖母与何仙姑的命运联结起来并形成互文指涉。诗中写到外祖母少女时期第一次梦到何仙姑的场景:“1915年夏天 / 八岁的北方女孩倚靠着一个黑樟木箱 / 瞌睡与午梦接踵而至 / 巨大的荷叶张开如树的伞盖 / 五彩的露珠缓缓滚动 / 一滴滴坠落如泡影如幻梦本身”,这个场景本身便充满梦幻色彩。而此次“梦”的内容则是“绿衣女子端坐其上 / 一张白瓷般的脸庞静静地凝望着她 / 清澈的还乡河水中央 / 白漆的榆木船上”,这个“绿衣女子”即指何仙姑。传说中何仙姑是坐在荷花里羽化登仙的,形象亦常手持荷花,因此外祖母八岁时在荷叶下梦见何仙姑,与她从民间听说的有关何仙姑传说显然不无关系。而正是这个“梦”开启了外祖母与何仙姑之间的神秘关联,此后的多年里外祖母一直在做梦,正如诗中所言:“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做梦 / 她在汪洋的时间白绸中 / 静止的时刻,场院里晾晒的稻粒和麻雀的短喙 / 梦中有翡翠珠飞落玉盘的歌声”“每次轻轻摇醒她的 / 都是那个永远年轻的绿衣人”“她十年一梦,如此九遭 / 绿衣人如期来到梦中”。颇具神秘性甚至巫术色彩的是,外祖母每次梦见何仙姑都预示着家族事件即将发生,如在诗的第5节中,外祖母梦见何仙姑在她屋前种桑树,民间“桑”有通“丧”的谐音和忌讳。第6节诗中的“梦”便是对第5节中这个梦的延伸与映证,使“桑”成为映证现实生活中所发生事情的一个谶语。第6节中所呈现的梦是在“暴雪之夜”,何仙姑“手里擎着六个尺余长的白纸人 / 一阵风来,其中五个化成了黑灰”,此梦无疑带有巫术色彩,是对即将发生的连续死亡事件的预示。此后在外祖母的现实生活中,“死亡的至暗接力赛开始了 / 家族男丁一个接一个死去”,外祖母家中的五个男丁即外祖父、大舅、二舅、四舅、五舅相继去世,映证了梦中的“五个化成了黑灰”。而外祖母临终前再次梦见何仙姑:“临终一梦 / 人世梦中的最后一见 / 绿衣人端给她一碗碧玉所化之水”,这次梦后外祖母便去世,此为外祖母第九次即最后一次梦见何仙姑,充满巧合和命运的神秘感。外祖母从八岁到去世之间每十年一次的“梦”构成其“传略”的一条关键线索,正如诗人所总结的:“九个梦,银白雪亮喧响的时刻 / 九个梦,午夜静寂舒缓的时刻 / 九个梦,偶尔冰冻落雪白头的时刻”“梦中有历史,梦中有现世 / 梦中有人心,梦中有命数 / 梦中有道,有因果 / 梦中有不可见之物携带的漩涡和谜团”,这个总结事实上概括了外祖母与何仙姑之间“梦”的隐喻内涵与意义,既是对外祖母一生的“传略”和命运概括,亦是对外祖母与何仙姑之间所有神秘关联的阐释。外祖母与何仙姑的形象在这九个梦之间相互指涉、阐释,“梦”成为二者之间构成互文关系的桥梁,诗人借此完成外祖母的“传略”。
三、“传略”:互文的复调叙述
霍俊明在诗中以“传略”的形式记录外祖母一生中“九梦何仙姑”及伴随“九梦”而发生的各种离奇事件,虽然外祖母的形象是在外祖母九梦何仙姑并每次都有不寻常事情发生的经历中凸显出来的,但事实上,诗中所塑造的不仅仅是外祖母的形象,诗人在叙述外祖母的“九梦何仙姑”时夹杂了自己对何仙姑的认知和介绍,因此诗中也凸现了一个何仙姑形象。换言之,霍俊明是在书写外祖母的“传略”还是何仙姑的“传略”?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细品的问题。
正如前文所述的,何仙姑与外祖母构成互文指涉关系,正是在这种互文指涉中,外祖母和何仙姑的形象互相映衬互相叠加。一方面,外祖母的形象通过“九梦何仙姑”的情节而建构起来。在何仙姑的映衬下,外祖母的形象透出神秘性和传奇性,甚至带有巫术色彩。事实上,外祖母与何仙姑命运有相似之处,经历都颇为凄苦,但何仙姑比外祖母幸运之处在于她由人而仙,因此在外祖母的一生中,何仙姑成为外祖母的精神依托和形象映射,外祖母则成为何仙姑的人世化身,替其在人间受苦。如前所述,在诗人笔下,外祖母的一生几乎都与何仙姑密切相关,而其一生中发生的各种事情都带有神秘性、巫玄性,尤其是她去世前的情景充满神秘性:“外祖母去世那一年响水桥突然不见 / 大雨接连数日,天地皆白 / 雨雾蒸腾她滑倒时头发沾满了六月的麦秸儿 / 她却一直在两棵花椒树前低笑 / 死前数日不再进食,却呕吐不止 / 几百只白鸟麇集院中嘤鸣不已”,此时的外祖母仿佛已化身为另一个“何仙姑”。由此可见,外祖母的形象与何仙姑的形象一直交相叠映,二者不可剥离,若缺席何仙姑的存在,外祖母的形象便缺了灵魂和独特性,将与其他所有人的外祖母没有任何区别,正由于何仙姑的存在,外祖母的形象被凸显出来,其“传略”才有了意义;而同时何仙姑的形象亦通过外祖母的视角呈现和建构起来,脱离了外祖母的存在,何仙姑在这首诗中将沦为一个传说空壳。另一方面,在外祖母的“传略”中,其实一直隐匿着一个“潜文本”,即“何仙姑传略”。而这个“传略”本身又存在双重性,其一是通过外祖母的“梦”所映射的何仙姑形象,即外祖母眼中的何仙姑;另一则为诗人叙述中的何仙姑,诗人在外祖母的传略中对何仙姑的来龙去脉、所作所为进行了呈现,如诗人在诗前小序中引《白孔六帖》卷五云中所言“增城何氏女,有神仙之术,持一石措小石楼之上,远观如画”和何仙姑家庙的对联所言“千年履迹遗丹井,百代衣冠拜古祠”,都是诗人对何仙姑作的介绍,与外祖母梦中的何仙姑形象构成互文性。诗人在诗中的第一节仅在开头两句提及外祖母:“我的外祖母,享年八十八岁 / 一生九次梦到何仙姑……”此后22句均在叙述和介绍何仙姑的形象,这是外祖母眼中的何仙姑,还是诗人眼中的何仙姑?显然属于后者,诗人以外祖母的梦为依托而凭借自己的认知塑造了一个无处不在的绿衣人形象。诗中的“她过桥,行医,卖药,点化,飞升 / 她渡河,渡人,渡己,渡心,渡世”“何仙姑何其有幸 / 紫云绕室,神女入梦, 顶生六根头发”“投井成仙的人,一只绣鞋留在人间作证 / 三月初七为人,八月初八德成仙侣”等诗句均是诗人在自己对何仙姑的认知基础上所作的何仙姑“传略”,而外祖母的梦则成为诗人塑造何仙姑形象的一种方式和一个独特视角,从而使诗中呈现出一个鲜活的何仙姑形象,呈现出民间老百姓眼中的何仙姑是什么形象。可见,霍俊明塑造了一个双重视野下的何仙姑形象,即诗人眼中的何仙姑和外祖母梦见的何仙姑,而这两个何仙姑形象与历史传说中的何仙姑又构成互文关系,这三重互文性让何仙姑形象带有复调色彩。因此,霍俊明在诗中塑造外祖母形象的同时塑造了一个复调的何仙姑形象,使该诗书写的虽然是“外祖母传略”,但事实上却同时写了份“何仙姑传略”,构成了对“传略”的复调叙述。
由此可见,霍俊明巧妙地以“梦”在人与仙之间架构起一座互文指涉与阐释的桥梁,从而构造出互相叠映的外祖母形象和何仙姑形象,既书写了一份“外祖母传略”,又潜藏了一份“何仙姑传略”,建构出了一份独特的复调文本,其独特的诗学意义与价值不可小觑。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902930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统计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