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诗人、作家,现居上海。出版《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在南方》等诗集、散文集。被评为《诗刊》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获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扬子江诗学奖(2022年度)等。
面包和早晨
雨后
天空那么干净温柔,
让一个肮脏的人抬不起头来。
他还有羞愧的能力,
就还有被救赎的可能。
再来一场雨,他就能痊愈?
这可能是一件虚妄的事。
天空对人的清浊不承担责任,
不需要管风琴与赞美诗。
那个肮脏的人站在淋浴室
抓挠自身像合掌祈祷。
依赖沐浴露,就不可能升起到
天花板以上的光辉里。
天空那么干净温柔,
让一个肮脏的人抬起头来。
树叶间的水滴落在脸上,
他觉得自己还能流泪,他笑了。
夏日阵雨中的一匹马
在阵雨中开车过静安寺
没听到寺钟,内心也不安静。
过长乐路,欢乐是短暂的。
过东湖路,未见湖水、荷花与蜻蜓。
过复兴西路,想起莎士比亚。
在“文艺”成为贬义词的年代
我缺乏个性化的念白,人云亦云
造成毫无新意的阵雨?
过淮海路,堵车,侧脸——
某名牌商店橱窗内立着一匹马!
我揉眼再看,它一动不动
绝非布罗茨基写过的那匹黑马。
它对一个骑手的出现不抱幻想,
被堵塞于橡胶质地的生活?
而我尚有痛感,且能缓慢移动。
方向盘像马缰处于掌握之中?
必须假装置身于草原
才不至于孤绝得下车,走入商店橱窗
爬上那一匹空虚的马
表演一个失败的文艺青年。
面包和早晨
早晨,一块面包蕴含燕麦和葡萄园。
用餐刀切开它,与祖父手扶耕犁
切开田野,存在隐秘的逻辑。
甚至,爱女人时的姿势
也充满刀子、耕犁般的锐利和感激。
一行泪水淌过她的面颊。
一条溪流曾漫过祖父田野的边缘。
爱与悲伤,并非无缘无故。
一支笔的行走并非无缘无故。
面包和早晨入胃入心
让我剧变:小于一行泪水、一条溪流,
大于燕麦和葡萄园。
在山中
在山中走一下午,友人五六
身影尚未被密叶繁枝误解为小兽。
彼此招呼,以便定心。
沉默时,群山用溪流之喧哗来宽慰。
风是绿的,光线是绿的,
友人五六也是绿的,我大约也绿了。
九月的这一下午,不冷不热
像步入人生后半程,不喜不悲。
在山中,仍未做到忘我无我。
云朵似纸巾,松脂斑斑如泪滴。
一匹浙东山区的马
它在山坡上吃草,肚子肥大。
是母马怀孕,还是公马过于冗赘?
我缺乏关于马的知识
总是从审美意义上爱一匹马:
脖颈英挺如日出,脊背蜿蜒如山峦……
没有喂马、钉马蹄铁的经历
也未曾为女子煮饭、穿高跟鞋。
我对马乃至对于这尘世的爱,都很肤浅。
祈愿那是一匹母马,静静孕育一角浙东。
秋分日,谒吴昌硕墓
1927年,安吉人吴昌硕
自客居的上海买舟冒雪,沿运河,
在塘栖上岸入超山,长眠至今——
“梅花忆我我忆梅。”
聋就聋了吧,昌硕公
可集中视觉、触觉与嗅觉,抒情言志。
死就死了吧,梅花凋零后,
人间结出青梅和追忆。
在塘栖,运河边密布梅子酒作坊,
充满甜蜜与酸楚。
酒鬼是最悲伤的诗人,
酒瓮里有山水枯荣的消息。
秋分日,我自上海
来超山访吴昌硕和梅花,很合适——
爱的前提,是强烈的空无。
美的力量,产生于转眼即逝。
在九月桂香里想起爱梅花的人
就是想起所有中国人——
他们都在空无里爱着美,
都有着秘而不宣的哀与醉。
泥土颂
与泥土关系好的事物
有萝卜、桃、茄子、番茄、豆角、
白菜、青草、香樟树、诗……
土豆,干脆以“土”作为姓氏。
与泥土关系差的事物
有塑料、电池、玻璃、伪君子、恶棍……
那被动成为废墟或墓穴的一隅,
在痛苦中煎熬百年左右。
像一个人,用一生消化
童年的阴影和暗疾,直到晚年来临
才把皮肤上充满毒素的老年斑
转化为雨点和星辰。
当那被动的一隅,重新种上萝卜、
桃、茄子、番茄、豆角、白菜、青草、
香樟树、土豆,接受诗的赞颂,
它终于松口气,名叫“晚霞”或“晨雾”。
一处院落
前榉后朴是江南风俗
这一院落是风俗的产物:
前院种一棵榉树
后院种一棵朴树。
榉树般的举人消失在晚清
仆人般的朴树服侍鸟巢。
院落主人是一老妇,
丈夫入土,儿女远行。
仨诗人走进这一院落。
一人盯着房檐脱落的古瓦
一人看树梢
一人用手机镜头凝视老妇。
“你们从繁华的地方来?
我很快到野地里去。
这院落留给谁?
谁看着它,谁就会心疼……”
老妇并不期待诗人回应
也不知这自言自语里
暗藏诗学秘密:
在心疼中叙说即将来临的丧失。
仨诗人感受四月春寒,
面对一堵白墙,
像静候一页白纸
涌现中国南方和无穷爱意。
为勃莱去世而作
在会客室里瞥一眼手机
走神五秒钟:
你刚刚在这个十一月里消失。
气温的下降开始加速。
客人的面影模糊了,
谈论的话题变得毫无意义。
落地窗外,暮色降临。
你在我的内心益发清晰。
我们拥有类似的经历:
坐火车穿越果园,湖上垂钓,
醒来又见一窗新雪,
喜欢陶渊明和苏东坡。
都对表演才华者敬而远之
彼此有乡邻般的亲切。
大地把你我怀抱在一起
全世界的草香虫鸣不用翻译。
当人类陷入奢望和癫狂
我也写着非自然之诗,
你移居到星空里去
是在表达失望?
与客人话别,回到书房——
一支笔能保持温度计般的敏锐?
请你、陶渊明和苏东坡
为我校正这笔杆内的水银吧。
“头条诗人”总第760期,内容选自《诗潮》2023年第2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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