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往往用“非此即彼”单一的观念来看待现实,并不理解繁复、多维是世界的本质和真相。为此,对当下的认知往往浮于现象、表面。对中国工业进入新时代的把握:即由传统工业向新兴工业升级,由农业大国向工业大国转型,同时,也开启了由工业大国向工业强国迈进的步伐。多维、多向度,多层级,表明当下的工业是混合的丰富性:工业新时代“不仅涵盖了采矿业、制造业、建筑业、电力、燃气以及水的生产和供应业,而且还扩大到了新兴产业、信息产业中广义的第二产业和第三产业等。同时,从事生产的工人不仅有传统的注塑工、操作工、压铆工、缝纫工、焊工等,也有来自农村由农民转化为工人的新兴产业工人等”(刘晓彬《新工业诗歌的现实主义立场》),当然大数据、人工智能、云计算、工业互联网等现代信息技术与传统企业融合赋能,中国工业正激发出少有的活力并将迈向一个崭新的高度。工业新时代改变了人们的工作习惯、生活方式、思维定势,改变了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和审美向度。在人们的想象力空前暴发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深度的焦虑和怀疑。人与世界始终在互动互否的关系中递进,而诗歌创作,作为人类最传统的精神活动和最古老的手艺,在机器人能写诗的时代,既绽放着灿烂的惊奇,也面临着考验,并需要再思考再出发。
新工业诗歌必须透析工业新时代的精神内涵
世界工业的发展,普遍认为经历了四次革命:即以蒸汽机为代表的第一次工业革命,以电力为代表的第二次工业革命,以计算机信息技术为代表的第三次工业革命,以高级智能机器人为代表的第四次工业革命。工业革命,解放了生产力,也引发了整个社会结构和形态根本性的变革。西方很多国家,经历了几次工业革命,而跃居于世界最富裕最发达的国家。中国工业化的进程和西方发达国家相比,一度滞后。新中国成立以后,工业才逐步得到发展。改革开放以来,进一步激发出中国工业的潜力和活力。只有工业化才能创造出比农耕文明更多的物质财富,不断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只有工业化才能让中国站起来,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中国太需要工业现代化,为此,一代一代人为之不懈地奋斗。中国很长一段时间以农业大国的身份出现,而今天,中国已建立起一个全球独一无二最齐备的工业体系:中国是世界唯一一个涵盖联合国三十九个工业大类、一百九十一个工业中类、五百二十五个工业小类的具有完整国家工业化体系的国家(资料引自《清华大学林天强:当区块链遇上第四次工业革命,将大有所为》),西方国家工业化发展了几百年,还没有哪个国家实现。中国工业化进程的突飞猛进,紧追世界技术前沿,随着《中国制造二〇二五》的推进,随着互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与实体经济的深度融合,我国正抢占第四次工业革命机遇的滩头,工业发展将实现新的跨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5G与工业互联网的融合将加速数字中国、智慧社会建设,加速中国新型工业化进程,为中国经济发展注入新动能”(《习近平致2020中国5G+工业互联网大会的贺信》)。当前,工业互联网正在赋能千行百业的数字化转型,推动我国数字经济进入全面发展的新时代,并成为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引擎。目前全球在建的智慧城市约有1000多个,其中我国就拥有超过500个,在人工智能、物联网、5G等创新技术的帮助下,智慧城市成为了城市综合治理的重要支撑力量。工业的快速发展,促进了经济的发展,目前,中国GDP总量已居于世界第二位,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2020年,中国经济成为世界惟一正增长的国家;2021年,中国GDP增幅破8,在全球主要经济体中名列前茅,继续巩固了中国作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的地位,并再次为世界所瞩目。工业的快速发展,对我国政治生态和思想文化生态、对民族自信心、自豪感等,产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响,中华民族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时代。
艺术是时代和现实的映像。新工业诗歌,必须与工业新时代的发展相适应。当下,中国诗坛涌现出大量的新工业诗人和诗歌部落,他们正以崭新的工业视野的抒写刷亮人的眼睛。近年来,《诗刊》推出 马飚、龙小龙、汪峰、王二冬、彭志强等诗人的工业诗歌,倡导新工业诗歌写作,对整个诗坛产生重大影响。浙江诗人杨雄等也在《越人诗》微信公众号上倡导“工业化写作”,他在“变电所”专栏开篇语中提出:“期待涉及工业材料(石墨烯)、基因工程、人工智能、量子力学和核聚变的作品”(杨雄《是时候拉开“工业化写作”的序幕》)。《越人诗》微信公众号现已推出四期“工业化写作”,如原散羊的《人工智能人》、马叙的《火力发电厂》、李浔《电商》、辛夷《在科学城上班》、蒋立波《在广通4S店度过的一个下午》、阿翔《地铁私人史》等,形成了蔚然大观的新工业诗歌写作群体。诗人彭树认为:“本质上来讲,工业化是一种全新的生产生活方式,是当代最先进生产力的代表。物质决定意识。当生产力已经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我们所创作的文艺作品也应该紧跟生产力的发展步伐。只有适应当下生产力要求的作品,才可能是代表最先进文化发展方向的作品”(彭树《越人诗“工业化写作”综述及“去农业化写作”》)。评论家吴辰认为:新工业诗歌不仅仅是一次诗歌主题的拓展,“是诗人们对于‘新时代语境下,工业何为’的思考”,当下“工业”词的出现总与“现代国家的建构密不可分,在其中寄托了中华民族的坚韧品格和不屈精神”(吴辰《新工业诗歌“新”在何处》)。吴辰认为新工业诗的作者必须“对工业在中华民族进程中的意义有着充分的自觉”,他以王二冬的《快递中国》为例,诗人把卫星发射、天文观测都看作一次次快递,其背后有着极强的象征意义。他认为在新工业诗歌中,工业与人、与生活的关系,工业与自然、社会、国家之间的关系必须放入新时代的历史语境中重新审视,“工业生产被源源不断地灌注进诗意,它不仅是物质的生产,更成为中国梦的重要组成部分。”
新工业诗歌必须抒写个人独特而深厚的生命体验
诗歌实际上是一个诗人心灵史的描述,新工业诗歌创作也不例外。攀枝花市作协副主席黄薇,在诗人温馨诗集《采石场》的后记中提到:“新时期以来的工业经验,一种是社会主义工厂中亮丽、带有音乐感的工业体验,另一种则是‘世界加工厂’里工人所过着异化的、压抑的工业生活……呈现明显的外向型特点,不能传达真实的生活体验。”(黄薇《当代工业诗歌的发现与激活》)实际上,真实的生活体验,独到的生命体验才是新工业诗歌和旧工业诗歌的分水岭。
攀枝花是新中国重要的钢铁城市,主要依托企业是攀钢。而这里也孕育了很多工业诗人。诗人温馨作为攀钢的一位电焊工,她长期在矿山一线工作,她的诗在尝试咏唱“工业新田园”的同时,正努力赋予事物的温度,到物中去反观自己,浓缩了很强的个人体验。在她的诗中,矿区的一块矿石、一叶小草、一朵野花、一只蜻蜓、一只鸟巢和鸟、一束光和一片月光,以及一枚钉子、一坨油、一把扳手、一根焊条、钻杆、铲斗、大架、平衡梁、插销、一条路、铁皮屋等,还有工人艰辛的工作和朴素风趣的生活都是她抒写或描述的对象,都是她的及物,敲一敲它们,都会溢出一个诗人身体的声音。比如她写矿山的小茅草:“倔出头的白茅,在春天/瘦成矿山里的一株风景。我从漆黑的铁矿石中抽身/立即被那洁白的脸颊照耀”(温馨《矿山里一株白茅》),她写小柑桔树:“一个生命/也荡漾出了/一层层绿波”(温馨《厂房里的小柑桔树》);比如她写工作或生活的场景:“工作服包裹我/的确像一片柔软的粽叶//……一根焊条,两根焊条……/当工业的汗水,汹涌而出/活泛成一勺、一瓢、一桶水时//采场这口大锅,沸腾了”(温馨《大架上,他们说我像一枚粽子》),在平静的描述中,努力让血液冲出皮肤的裂口让人震颤:“安全帽是我的另一张脸,不能轻易取下/盒饭里滴着的机油是佐料,落下的粉尘是佐料,流下的汗水也是佐料”(温馨《尘土飞扬中,我们在吃饭》)、“脸膛要黑,眼睛要亮,眉心要皱/指要粗,掌要大,肩要宽,背要直/ 身上的工作服要油/脚上的劳保鞋要牢固,头上的安全帽要干净/手上提着的扳手要多,背上扛着的大锤要重,脚下的土地要硬”(《矿山工人的素描》),一个新时代真实可感有血有肉的工人的群像,被温馨朴素而鲜活的语言描绘出来,并且绵里藏针,不小心内心就被扎痛:“太阳落山,采场有猝不及防的黑暗/手心里,一根钉子,叮当作响”(温馨《采场上的钉子》)、“三十年前,矿山还在山顶那个位置/三十年走了多少同事/焊着焊着我就跪下了”(温馨《焊着焊着,我就跪下了》)。
郑小琼的新工业诗源于她2001年至2006年,在广东东莞的一家五金厂打工的经历和“在流水线上装配零件,一天二万多次重复动作,每月三十天重复着这个动作”“珠江三角洲每年被机器切断的手指头有4万根以上”的深刻体验,在她的新工业诗歌中充满了“铁”的意象。 “我在五金厂,像一块孤零零的铁”(郑小琼《生活》)、“有多少在铁片生存的人/欠着贫穷的债务”(郑小琼《机器》)、 “看见疲倦的影子投影在机台上,它慢慢的移动/转身,弓下来,沉默如一块铸铁/啊,哑语的铁,挂满了异乡人的失望与忧伤/这些在时间中生锈的铁,在现实中颤栗的铁/——我不知道该如何保护一种无声的生活”(郑小琼《生活》)等,她用“哭泣的铁”来隐喻“失业的男性”,“生锈的铁”来象征“工业的伤害”,而“等待图纸安排的铁”,表达个体的人在工业时代面对工业制度的脆弱和无力感,他们在工业时代被损害,最终变成工业制品的一部分。铁,冰冷而孤傲的铁。在国外和个人资本涌入的初期,它在承压,饱含了一个时代之痛。而今,工业已进入新时期,进入信息化、智能化时代,产业工人也逐步转型,传统的打工意义正逐步消失。
辽宁本溪80后诗人吴言,他把语言之吻伸入到工厂的喉舌。在诗中,他和工厂、机器不分彼此:“谁在拧紧螺丝的同时,也被钉在了机台旁/我目睹着工友们用扁铲剔掉了青春/他们从早到晚聆听着捏住金属喉咙发出的声音/疼与痛,打磨与组装”(《在水泵厂》)。他还把情感渗入工厂的细微之处:“风,吹过螺丝,那些锈会指认时光的苍茫/风吹过机台,那些铁屑会摆好猝死的姿势”(吴言《风》);“他们的热情在工厂里遭到冷却,然后/在拥挤的货架上争辩谁用的工序多/在分外仔细地猜想着自己将填补那个缺口/再将身上的油味透露给风”(《与库房的螺丝谈谈心》)。一个诗人是可以让一块冰冷的铁片冒出热汗的,“我的眼睛,等着我慢慢辨认老去的工友/我的鼻子,多次心疼着我已生锈的肺/我的忧愁,一茬接一茬的抢占黑发/我的口袋,让我觉得活着像是冒险/我的身体,累得血管都不愿意被麻木节奏”(《致自己》),诗歌情感曲逆而饱满。诗人张笃德在点评吴言的诗时,认为工业诗必须有三个特点:一是身在其中,“我就是机器的一部分”;二是对工人的处境感同身受,有话要说;三是有真情和思想追求。他认为,当代工业诗比较活跃,但也存在很多问题:“一是诗人缺乏对工业生活的了解,或者了解的不够深透,表达不到位;二是诗人对工业缺少感情,喜欢把工厂里的词汇进行简单罗列;三是急功近利,赶工业诗潮流,用写作技巧搭建工业诗积木,诗句生硬,玩语言游戏。”(张笃德《工业花开别样红——读吴言诗集《在工厂里写诗》小议》)
工业,作为一种冰冷物,人的感情和经验一融入它,它的性质就发生了变化,它就变成了可感的事物。工业实际上是可以和人合而为一的,也具有人性的温度(特别是交感机器人,能实现人机交流互动)。我还认为,诗人应从工业的同一中不断去发现独特,在大工业中,每一个人都是一条自己的路,都具有自己的卑微或不凡。我在走,流水线在走,我觉得这仅仅是两维的关系,显得单一,我必须在其中再插入一维:让一束光照进来或将一架钢琴放在那里,来构成立体的诗意,我是说,工业诗歌,在写作手法上,不仅仅用单一的比喻或叙事来构成,而应该听任诗人的生活经验,牵引着工业物丰富的意象,来展示人与工业、人与时代驳杂而丰厚的感情,让生硬而冰冷的工业蒙上激情和温度,而成为读者可感、亲切、丰富、生动的形象。
新工业诗歌必须有现代主义意识
新工业诗歌既有朴素、单纯、灼热,催人奋进的一面,但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的发展,人类物质化进程也在加速,新工业诗必然袒裸冷峻的一面。首先我把工业诗放在我们民族的历史性格和当下世界文化融合的大背景下来分析:第一、工业文明与中国传统的农耕文明相对立。回归田园、回归乡土、回归自然,一直是中国人的文化情结和理想化生活,而工业文明则相反。第二、集体无意识和追求个性的对立。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响,中国文化精英个体精神进一步觉醒,张扬个性成为一个时代美学的共性追求。 而大工业流水线的生产方式、复制、3D打印的同一性,人成为工业时代一个众多同一器件之一,本质上取消了人的个性和独立。第三、工业的机械性、器具的冰冷、坚硬和理性,本身拒绝着诗歌的生成。第四、智能机器人、无人驾驶等出现,人被物淘汰出局,人对自身的存在产生了怀疑,对自身的价值也产生了动摇。第五、生物工程和克隆,触碰了人和道德的底线,让人心生恐惧。第六、工业对自然的破坏,对蓝天碧水的侵害,严重危及人的生存,自然有一种唾弃的生理上的反应。一个硬币必然有两面,一个事物总会有它的阴影。存在即揭示,我们在对新工业时代讴歌和赞美的同时,也要敞蔽。
印象派画家提倡借用“物体的色彩是由光的照射而产生的,物体的固有色是不存在的”这一光学理论,他们认为,景物在不同的光照条件下有不同的颜色,他们的使命便是忠实地刻画在变动不居的光照条件下景物的“真实”,这种瞬间的真实恰恰就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印象”,而印象派画家把这种“瞬间”永恒地记录在了画布上。我想,新工业诗歌的创作,也应借鉴印象派的表现手法,即用情感的“瞬间”“真实”照亮工业,照亮机器、齿轮、螺钉、仪表、炼炉、流水线,包括气味、锈蚀等的阴暗。现实中的工业是一种真实,诗歌中的工业是另一种真实,它们虽有一定的内在联系,但“光与影”发生了变化,变成了内心的真实,而内心的真实又恰恰符合当下对新工业情感需求的好胃口,因此,探讨新工业诗歌的写作时,既要对新工业时代讴歌,也要把握住新工业时代在人类心灵中多层次的映射,从而展现出新工业时代诗歌的丰富、驳杂和深邃。
《越人诗》微信公众号推出的“工业化写作”,其中一些诗歌展现了这一特色。他们把新工业的词刷得雪亮的同时,并以现代诗写的呓语和谵妄,来展现诗歌的现代主义审美:“人工智能人/steps_per_epoch/腾空了全世界的羊圈/把人类切成块种进去/等待收割狐狸皮土豆/人工智能人/counted_words[word] += 1/用阅后即焚的字节/提醒steps_per_epoch:/‘你的建模程序出错了,小心,别被主控注销了’”(原散羊《人工智能人》)。彭树的《直播基地》,在真实与虚幻之间,就像在碎玻璃中看到现实扎心的反光:“5G和WiFi火力交叉的覆盖下/卖丑的和卖货的、搞笑的和搞钱的/割韭菜和割割韭菜的/一共冲锋在万众创业的浪涌中//黑夜到黑夜的堑壕战中/‘亲人们’、‘家人们’和‘宝宝们’/混杂着方言味的气溶胶/如号角,反复击穿熔喷布包裹的屏障//土豪刷来飞机和游艇/突破场控的防线/抵达主播走私的边境/有人从直播音浪的前线撤退/在私域流量的桥头堡,建立起/快速变现的阻击阵形/有人转战短视频带货营地/跌进爆款的坑位”,对生活的解构和臆写,使诗歌有了张力和深度。
日本现实主义画家石田彻也(1976年出生于日本静冈县)的“工业痕迹”系列绘画,值得我们借鉴。在他的画中,人与楼房、飞机、轮胎、电视等工业产物形成合体,展现了人在工业化的途中既充满激情,但又极易被物化,变得冰冷和龃龉。他画过这样一幅画:一个男子的手臂已变为叉车的前臂,拿手提箱时,已找不到自己的双手去拎起,而仅以叉车的姿态去托起。他还有这样一幅画:前面一个男子在皮带传动轮上奔跑,身后皮带机的两旁,很多人都拿着一个铁钳。他稍一跑慢,就得受伤。这幅画实际上在表达,在快节奏的工业社会里人们所面临的协迫。石田彻也是深刻的,他提醒人们,在新工业时代,我们也应深刻地体会到人类在机器面前的尴尬和窘境(包括人们对智能机器人的担忧),以及新工业文明在给人类带来福祉的同时,也会带来致命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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