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诗人》头条诗人 | 杨炼 :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2022年8月第13期

作者:杨炼   2022年08月29日 09:52  中国诗歌网    1579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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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炼,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长于北京。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其后,作品被介绍到海外。他迄今共出版中文诗集十四种、散文集二种、与一部文论集,已被译成三十余种外文。杨炼作品被评论为“像麦克迪尔米德遇见了里尔克,还有一把出鞘的武士刀!”,也被誉为世界上当代中国文学最有代表性的声音之一。杨炼获得的诸多奖项,其中包括英国首届麦克奎利国际翻译诗集奖(2021);意大利苏尔摩纳奖(2019);雅努斯·潘诺尼乌斯国际诗歌大奖、拉奎来国际文学奖、意大利北-南文学奖等(2018);英国笔会奖暨英国诗歌书籍协会推荐翻译诗集奖(2017);台湾首届太平洋国际诗歌奖·累积成就奖、李白诗歌奖提名奖在内的四项中国诗歌奖(2016);意大利卡普里国际诗歌奖(2014),意大利诺尼诺国际文学奖(2012)等等。杨炼于2008年和2011年两次以最高票当选为国际笔会理事。2013年,杨炼获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2014年至今,杨炼受邀成为汕头大学特聘教授暨驻校作家。自2017年起,他担任1988年创刊的幸存者诗刊双主编之一


推荐语:杨炼以新时期“朦胧派”诗人而闻名。他的诗在抽象的精神性中,令外部事物与其追寻的内在核心、精神世界联通起来后,不仅体现出反思与探求意识,有一种凝重感,还在于其诗歌语言的速度及旷远的涵盖力,蕴含着强烈的生命意识。而诗性的张扬与恣肆,是杨炼活得更加潇洒与自我的表现。他的组诗《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共七个章节。分别以“铁树 · 亚马逊、父亲遗像、黄土南店、渔庄秋霁图、汨罗,某夜(和《涉江》)、二里头酒爵、铁树 · 柏林”为题。这七个章节经诗人重新挖掘和审视,建立了一种与当下生存的呼应关系,既是彼在,也是此在。诗人在七个支撑点上旋转出既是圆周性又是发散性的思想射线,形成视觉的叙事性。

第一节《铁树 · 亚马逊》以一个新奇的铁树为“远取譬”。在“临摹、拆卸、浇铸、装配、登临、追、切割、铺开、摘下”等一系列动作下,开始与 “一棵树、一只手、脚手架、亚马逊、死孔雀、羽毛、抽屉、灰烬、洞、一口井”产生作用,通过分组、重叠,让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同时出现在尺幅之间,成为多角度瞬间视角的集合。个中本体与喻体越是不同,“远取譬”的尺度把握越是成功。第二节杨炼选择《父亲遗像》这样一个特定词语,便具有了深渊意义。在这节诗里,诗人以父亲遗像为痛点,剥离与重新负重,向曾经、当下辐射出去,语言如箭矢射向不可知的另一面。似乎唯有如此,这首诗才能在传统写作中变革出新意。最终当诗人知道自己再无法将父亲的影子从自己身上剔除干净“写于生日的死亡之诗  一个琥珀色的洞/父亲般优雅  父亲般性感  看着我……”,灵魂便被熔铸、凝塑,从而为自己也是为父亲提供了最好、最有效也是最痛的庇护。第三节《黄土南店》以一个问句开始,语言通道一打开,附丽于现实与超现实想象的事物和清晰观念上的情绪,肆意跌宕而出。自由的,似乎不受限制的意象进入诗的结构中。一系列跳跃的复杂的生命感受,以一种极不规律的方式运动着,不断地改变着趋向、强弱和形态,时而流动,时而凝止,时而爆发,时而消失。显示了连续的又是虚幻的可见的,力的呈现。

接下来的四节,杨炼以“移植”或“借用”把各种所见所想的生活平面,变为立体空间,让一些锋利、跳跃的棱角,自发的显露出来。诗人可以让多重艺术形象进行叠加,使暗搏和持续涌动在超出主题超出读者想象的情况下,直接入画。各种交叉元素的过渡,诗人处理起来很利落,看似有些任性,又非此莫属。从而呈现出我们习焉不察的一个全新世界。在这些诗里,杨炼是一种透视,完全剥离了一个具体的人,他与描绘想象以及情节这些透视并立,他因它们的存在而存在。尤其是他的超现实想象,像风像雨更像海潮,让你无法捉摸,却又来得正是时候,这是唯独属于杨炼的奇特质属。(孙思)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


“叩寂寞而求音”(陆机:《文赋》)


铁树 · 亚马逊


真有一个深渊吗?

简洁的陈述是

一棵树从一只手开始

被临摹  拆卸

浇铸  装配

一付脚手架从一个

假的登临开始

铁的海拔追上树顶一簇绿的

奄奄一息

乌有的年轮切割堆放

亚马逊那只死孔雀铺开阴影

摘下的羽毛一一摆进

蓝白透明的抽屉

敲叩  从灰烬开始

茫茫之美  从退无可退开始

旋入树心中的洞  

一个琥珀色的负数

干透躯干的性感

凹陷处甜言蜜语

丝光都被测量过

皱褶  修饰一口井

腐烂的模子

翻制高高在上的埋葬

向下  向内  太近的轮迴

幻化石膏  陶土  铁

剥下1 :1比例的影子

虚拟1 :1比例的呼吸

琥珀色或灰白色

锯开彼此  孪生彼此

唯一的甬道

凿入脚手架固定的躯体

一截秀丽的残肢微微扭转

一个认定耻辱的坑

人形那么浅  天外似的逼近

唯一的黑暗拢住铁锈味儿的鸟鸣

这晕眩是无底的

这跌落还能跌落到哪儿?

历史沿着一刹那的墓道盘旋而下

从现在到现在  倒悬抓不住的绝命

一座塔虚构的巨大

俯瞰自己虚构的渺小

亚马逊假装发光的叶子

掀动我们的破书

拧紧赝品的逻辑

回不去的生命从电焊的火焰开始

苦肉  用一个铸铁的概念开始

拼装一块块肌肤  摸到的都像真的

最真的不可能被称为美学

一棵死树不停剥下形象  

发育安放我们毁灭的艺术

它忘了疼

它建造疼

众目睽睽中一场坍塌

等着的听觉等到一声叹息

冷却的孤独严丝合缝

1 :1 重合进

无数穿戴另外名字的死者的孤独

鬼魂

矗立

完美地抵达

选中的厄运



父亲遗像


每个瞬间吮含末日  而一个末日无穷无尽

父亲的目光熟稔又陌生  像枚

划出优美圆弧的落叶  遗像搁在

有烛火的窗台上  枯萎的仙客来是一盏长明灯

万里外水仙寂寞的香是一盏长明灯

一只玉琮探入暗褐色的黄昏  洇开窗外

屋檐潺潺的融雪声  沉吟的水滴

滴进那时或这时?濡湿这里或那里?

时间的模具把一个名字打磨成一块石头

带来些微不同  一双手藏进隔开一米的形式

静静改变我  父亲背倚灰烬的雕花

自何年何月凝视着现在  把我的现在

剔除出不知谁的何年何月  一张脸

亲情的抛光的表面  刚刚

从成千上万堆满冰冷仓库的小方盒子里翻出

又一包骨殖被嘎嘎压碎时一阵嘶鸣

(亲人们转过身去)  这难忍为你造像

玉琮中的血沁丝丝缕缕  父亲打开纸包

递给我一房间用尽的午夜  让我在万里外

再用一次  灯下的眼神俯向诗歌的残渣

你读了又读的陶渊明撑起苦香的菊花

韩退之退入他不认识的大海

李商隐被一个极端的韵律暴露着

哪个古典之美没吮着灾难的当世

历史  翻过所有人  裸出这个人

激活毁灭的音乐  此刻  一页又一页

密密麻麻的小字  不被允许地  不得不

补足白纸黑字的恐惧  时钟嘀嘀嗒嗒

履带的韵脚说到底是一个私人事件

屋檐下一排水渍  清高的留言

迎向残损的一刻  父亲毕生的阅读

锤炼成一行日日点燃的活的谶语

一首诗意味着牢记人生的受难之美

一只玉琮意味着一朵小小红艳的肉

(是一颗心吗?)继续震颤

父亲的创作飘落镜框里一场场周年之雪

堆成镜框外孩子们肮脏蜷缩的玻璃渣

更多黑暗等着融化  更多诀别

坍塌在眼底  末日主题中  我是一盏长明灯

一座塔隐身矗立在一切事物之内

向下的叙事不失去时间  却获得时间

不减轻父亲的病痛  却发育成儿子的病痛

不浇洒地上的酒  却斟入啜饮不完的醉

写于生日的死亡之诗  一个琥珀色的洞

父亲般优雅  父亲般性感  看着我

1 :1 沦为早已终结的  永不终结的

金黄烛焰的舌尖  细细舔到沧桑的意义

远离词的虚荣和耻辱  返回孤绝的家

这座塔无声  “围绕虚无的圆心旋转”

木朵说  木朵在说谁?墙在脚下  

墙在身后  四面八方呼啸着逼近

让我辨认出那个冬夜父亲踏雪顶风而来的身影

继续迎迓一次迷途  这首诗存在于此

仅仅是给予  微微抿紧的嘴角守住晚年的沉静

不怕讲述所有人的故事



黄土南店


一片记忆中的土地停在哪里?

一阵三月的风  卷起路上的尘土

土坯的黄浸进名字的黄

放映不完的断壁残垣保持倒退的匀速

一刹那被撕开的春天  领着哗哗响的白杨

让我看见了  我一辈子不得不继续

看到的  一个人影“蹦出”绿叶的掩体

一抹惊诧照亮纯然的不知所措

一个隐喻  从松脆的笔记本漏下生活

闭上眼嗅那泥土香  还耽搁在你回家半途

                向内的轮迴  唯一的轮迴

西山的山脊线嵌进梦里  在地下几米深

清晨四点  镰刀雪亮地挨着抒情  在地下几米深

小池塘里泡胀的死猫  在地下几米深

脚步  一前一后  绕过院墙  压白纸的

坟头  每天的钟声拽着铰链  在地下几米深

垂直的距离有青石井沿  活埋的脸

憋住波荡的瞳孔  只让我看见

一条水泥地平线锁住一首田园诗的初夜

一只骨灰瓮慢慢烧制  旋紧毕生等待的盖子

一截旧铁轨从早到晚砸向耳聋

                诀别  堆垒得多么温柔

从大海头家的土坡下来  暮色已夯实了

抱着朱永生坐在门槛上  照片簇新的笑意

不在乎死  不知道死  乌鸦活生生

抓紧一场白雪  刘大山的怨恨也走了

几米之外  窗户趴着的黑夜  点点鬼火

许诺我的鬼魂  你的鬼魂  还得翻飞  相遇

在一个认不出乡愁的水泥旷野彼此认出

用一双零下的耳朵  听清烂掉的零

又一条大街罗列眨动霓虹灯的墓碑

遮不住一间小屋不疲倦地浮出轮廓

                干了的苇子坑像只燕子

拢住时差  昨天被抹去  昨天才擦亮

向内的轮迴带着初恋似的存在

永远一个眼角的距离  瞥见前世

像雪堆  融化一次就醒来一次

再多坍塌  仍笨拙天真得像我们的第一次

黄土南店拆除无数次仍是一件亟待完成的作品

酸涩呕出  一口浸润岁月泥土的胆汁

把我到处导向村北墓地中一棵小柏树的幽绿

小五子开膛破肚  沉甸甸族人的棺材

扛在我肩上  一个起源  一个圣地

                忍着水与血湿漉漉的漩涡

真有一个深渊吗?抑或想着就是深渊?

真有一座废墟吗?抑或脚踩在哪儿

光秃秃爬着的水泥地面  就被荒草的舌尖割开

一只猫头鹰咯咯的笑声录制进今夜

录制成今夜  我的悔恨空荡荡追踪我

我的无家可归从不让报废的春天停止移动

亲眼见证自己成熟为亡灵是一种幸福吗?

一个村子  背对健忘的地图  向内殖民

地下几米深  瓦砾的星宿璀璨如伤

我须发斑白地向你走去

                爱上身体里粉碎的总和



渔庄秋霁图


乌          有

是一种形式

        我的

            浩      渺

说出苍茫

      不说出苍茫

              已是苍茫

笔之渴如心之渴

荒寒若此  七百年积聚秋雨  雪意

枯涩若此  一种慢  无水  无声

一个不在全力以赴

推开你们的眺望

和我的构思  石头的云越飘越远  

树梢的爪尖挠破宣纸的隔膜

一个岸或许多岸  有岸或无岸

注视时间就在注视一个人  一个无人

苍茫依旧  一股血味儿更新又更新

我的死看不见地溢出我的空旷

我的沉寂  一分一秒擦洗我的洁癖

一个空间无限苛刻  封存一汪流逝

你们满满的悲叹不可解封了

(像一个冷冰冰的信息)

七百年  吊在铁钩上的鲜肉淋漓若此

一根刺  减速扎穿现在

1 :1

    渗漏的形式

    一座孤坟

              树

                  一缕孤烟

水之鬼魅

      我之鬼魅

            你们手中的磷光

封掉盯着自己萎缩的一条破烂标语

被殴打成泥泞的骸骨不可解封了

封掉火焰清明  浓烟清明中一条抛起的白绫

凌空击毙的黑蝙蝠不可解封了

封掉拒绝更换的年号  从未开始的温润

厄运的干墨不可解封了

封掉冤魂足球场溅满孩子们小腿的青

一张脸被哨音憋住的青

入夜阳台上那声“假的”不可解封了

封掉一座岛的沉没  带着一百万块肮脏的玻璃幕墙

沉没  日日中元节不可解封了

一个埋头作画的形象  埋头删去

笔下掏空的人  曾以为有的意义

一块纸做的无字碑  在空那边刻满了字

全力以赴的少  咽喉沙哑  只写出不够少

我能认出自己吗?你们能认出自己吗?

屏幕的冰斫了又斫  铁网间一架肉珊瑚

烂至无色  这世界能认出自己吗?

一面无眠的镜子  每刹那揩拭噩耗

什么都是旧的  什么也不曾忘记

无处来

        亦无处去

山水的肖像

          背叛了山水

                    亡灵的涟漪

      叹出

                水底那首诗

白白耗尽的一生有一个定稿

水已穷  云未起  枯坐的地平线

移至嘴角  刺骨的激情只需一个定稿

画一次就够了  我的沧桑对你们说

我的空白对你们说  沉吟十八载的一首悲歌

对应(或对峙)无始无终的冻伤

草草勾勒浑浊  足够你们目不转睛

认出历史那滴泪  从未流出平面的内心

诗  少于无辞  人  止于无路

一种注定为每个现在  每次陨落准备好

一种注定一口吸尽每次陨落  每个现在

淡淡扫过被浪费的  一模一样的忧郁

乌          有

                听清一声惨叫



汨罗,某夜(和《涉江》)


这不是抒情诗  而是死亡之诗

这一晚  江声喃喃  黑暗喃喃

此地照常幽独  我倚着两千年

那道不存在的栏杆  身前身后

文字像断崖  读了又读的大江

是涉不过去的  单相思的眼睛

挽着我前仆后继的死亡的知识

一串桥上灯火  擎着倒影埋入

桥下  一道堤岸像在塔里漫步

夜色比虚构还宽  江风和冷雾

掘开弥漫苇丛腐烂味儿的空洞

就是这儿  仍是这儿  亡灵兮

翩跹  浪迹的对岸悄悄被抹掉

我的踟蹰涉不过去  鄂浦溆浦

虚设的世纪涉不过去  枉渚或

辰阳  哪首诗没满满住着南夷

蹚过我死了又死的簇新的白发

自沉的前世无怨而盲目地召唤  

后世皆然  不知所如的命定处

美人  你能骑幽冥那只鹤来吗?

水浸浸的栏杆  也在塔里盘旋

灯火阑珊  照亮每一座奈何桥

这不是抒情诗  古国幽情已死

两千年吹气如兰  易碎的忧伤

对搅进烂泥的呼吸有什么意义

河底  荡漾一座水牢  女诗人

哭泣着变老有什么意义  血肉

滔滔  这条河不流向任何地方

我的白发下空无一人  坍塌的

上游下游空无一人  末日零敲

碎打  一座忧郁之塔吞咽无人

我听见徘徊又徘徊的历史犹如

蝉蜕  脱下的迴声刺耳而空茫  

漩涡  贴紧内脏的直径  磨擦

一转眼就到了的老  这衰朽的  

躯体不是哪个人的  名字罗列

剜掉的巨石  堆垒假命题的岸

孤零零发生的死  重合无数死

毁灭的性感无所谓是哪个人的

水淋淋捞起的诗携带所有非人

倒退回忘却  唯一剩下的命运

水面上铺满攥紧倒退的黑沙子

流亡和自沉立等可取  说了就

丢了  假的死亡撫慰假的生命

自戕的故事置换成淤积的肠胃

这不是抒情诗  这腐臭镂花的

辞  用我器官里的空茫根除我

用无须写下根除诗  噩耗静好

花不完的冥币储蓄一生的纸灰

地狱通货膨胀  梦呓无处可逃

美人  星空的键盘上垃圾周年

可骑抑或可躺?一声鹤唳溅出

一个阴间  不可能更近  栏杆

一靠就化  我们奋力修建的塔

在阎罗层  繁花献祭一张胖脸

油腻的纪律供奉着苍蝇麇集的

幸福感  爬  无人的尸体巨大

而麻木  被一个口号无限加固

谎言涉不过去  可谁说我不是

谎言的芯片?吾将行  吾早已

行  我没有对岸  我就是对岸

在这  赝品的诗傍着赝品的河



二里头酒爵


夏桀说

回到

酒宴的余温

遗下

造形

远远递出

腰肢

暗暗发亮

藏着的

女孩儿

三枚足尖

踮着跳

非实用

之舞

四面八方

拢进

椭圆

雪白的手

拿着

博物馆一角

晕之静止

婀娜

花纹醒来

优雅

肯定

一次浇铸一道刻痕

下葬的小海

完美开始

勒断的脖子

低悬

青铜之黑

目睹祭祀

斟入里面也斟入外面

一抹铜绿一声慨叹

无边的拍打

抠出

小小的乳突

起点

孤绝

终点是天意

夏桀说

喝我吧

杀殉是器皿

忧郁是器皿

绿松石

请围观

我的叫喊

不在我嘴里

我的死亡

总正在死去

零距离烧灼

痛之金属

挚爱从来如此

越精致

越虚无

火焰是器皿

淤泥是器皿

轻踱的脚步

护着滴血的方向

沉不到海底

我的海无底

敲叩从来如此

每天的坑

肯定

向下

塌陷  是一种行动

不可能  是一种行动

博物馆

唯一发育着阴影

塑造迴声

是一种行动

夏桀说

开始了

你们的鬼魂

1 :1

盈漾

在我体内

死不

放弃

同一次毁灭

干!



铁树 · 柏林


七个长句静静落到纸上  七重梦魇

在一个梦魇之内  一座塔  

从未轮迴到一个人之外

一连串替身搭成脚手架

攀登一棵不停加高的死树

清清楚楚摸到1 : 1 成形的

嘴唇  耳廓  眼角  矗立成语言

一连串化名像个拆迁的语法

亚马逊碧绿的死孔雀辗转在每个街角上

脱尽羽毛  烂成季节的疤痕

编号  切割  翻制  一扇玻璃

向内推开无数透明的层次

嫩芽的小云  初春的寂寞

模拟无力凋落的钢铁枝叶的喧嚣

修建不愿挣脱的寒意

七个片段是一个片段  一个人形  

不敲响记忆的噹噹钟声悬进残破的头颅

不感觉杀戮的火焰喷出熟睡的窗口

不计时的爆炸  不停把弹片掷向

阳光明媚的草地  野餐和孩子们的小腿

不知道清明节  只蹚进清明节

死亡多么相似多么无知  一个是另一个

1 :1 创作彼此的赝品

不沮丧心里一个琥珀色的树洞

不厌倦掏挖日子的倒影  上个等于下个

不惶惑没有原版时  谁都像原版

一只嘤嘤咛咛的苍蝇  不到废话为止

而是淹死于废话  一块琥珀里

满满的时间兑换乌有的时间

满满的历史  除了褒奖一个人的痛苦

什么也不是  留给我孤绝的此地

没有出路  一场雨遥控一双干涸的眼睛

假观看认出淅淅沥沥的假迴声

像只艾未未手中掉下的罐子  静静

挂在艾未未的空中  (艺术和人生不能碎两次)

一个挂在呼吸机上的人死扛自己的命

器官的街垒绕不过去  蒙面的海浪之城

为灾难补课  海鸥催泪弹打爆花花绿绿的

海面  一首只为无意义人生焚烧的诗

康德街策兰街  绷着乡下人的小脸  都在卖

家回不去  于是踅入离不开的谎言

轮迴的喃喃自语轮迴在我之内

慢慢诉说的长句诉说着历史  又明亮

又空旷  从里面咬紧唯一的日子

一个人一点点形成于自己的反方向上

一首诗的窗口蓄满不会过去的风景

从手开始  一棵大树真的死亡不怕衍生假  

再衍生虚无  每一步追上最后的空旷

亚马逊铸铁的风声里  根还奢望发芽吗?

四十米的无限高  残肢正从哪个身体砍掉?

父亲回眸的隐喻  重申回眸之不可能

一个空缺不会惊动掠过的春色

西山淤血的紫色镶在1976年边缘

逃离一步  黄土南店贴近一点

断壁残垣是我  一只骨灰瓮盛满抱紧的冷

一扇雪地的灰白转门匆匆咽下人影

千古  只需一幅画  只有一幅画

倪瓒无泪之哭无比热烈  四溢苍茫

和一首吸干秋水的诗  像大夫一样

徘徊岸边因为我的奈何桥已留在身后

不奢望涉江因为每天横亘一条大江

两岸的阴间拢着漂泊  绝命一跳

只撞上语言的卵石  血沫迸溅

上一声惊呼无间隔地溺毙于下一声惊呼

一只酒爵像猥亵的轴死死缠住碰杯的手

夏桀说  沉沦之美忧伤之美  再死

仍1 :1翻制出冷却到底的我  

摸着湿漉漉的塔壁下来  踩着

盘旋的墓道下来  丧失一次就绽放一次

所有斟入修饰一个窈窕  贯穿的形象

没别的超越只剩在自己之内轮迴和超越

没别的拯救  一只手探至向下的塔尖

我  你们  这个早晨窗台上两只跳跃的红松鼠

唯一的优雅只锁定死亡中这场超越

我们渴求的声音不在乌有的别处

根的皱褶  石头的皱褶  接住所有坍塌

1 :1 对称于一个漆黑的完美

不依赖其他  不放过其他  替身和化名

摇撼一个矗立  老病的历史教我静静说

历史不存在  爆裂的刹那如此确切  从现在

到现在  完成的寂寞等着完成  父亲

发掘之手轻拍我的身体  使我成为我的一切

正在落下  四月的阳光灰尘般落下

足够让我感到一簇钢铁枝叶狠狠吹拂

死之馨香用父亲的清澈

把不可忍受的世界忍受在内部


*杨炼自注:

《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取自多年前我回答木朵长篇采访的标题。本诗共七节,第一、七节的铁树灵感,来自一件现代艺术品《铁树》。第二节,我父亲于2020年12月29日病逝。第三节黄土南店,是我文革中插队的村子,现已不存。第四节《渔庄秋霁图》,为十四世纪元末明初大画家倪瓒的名作。第五节,可参看我的文章《屈原诗,隐没的源头》。第六节二里头酒爵,是一只河南二里头遗址出土、距今近四千年据称夏代遗物的青铜酒爵,造形极为窈窕优雅,开后世唯美传统之先河,现藏洛阳博物馆。第七节柏林,我现居之地,亦如无边之城。无尽的历史轮迴在一个人体内,经由“我”内心的深度,这棵铁树无处不在。


柏林,2021年5月3日改毕



(“头条诗人”总第693期,内容选自《上海诗人》2022年第4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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