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波,生于1956年,四川成都人。1985年开始诗歌写作,1986年起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以后开始诗歌批评的写作。作品被收入《后朦胧诗全集》《中国二十世纪新诗大典》《百年诗选》等多种选本。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语、德语、俄语、西班牙语、荷兰语、瑞典语。曾参与主编《中国诗歌评论》《中国诗歌:九十年代备忘录》;主编《当代诗》。曾获“刘丽安诗歌奖(首届)”“珠江国际诗歌节大奖”“首届畅语诗歌奖”“深圳第一朗读者诗歌成就奖”“第二十九柔则诗歌奖”,和《山花》杂志文学双年奖、“褶子诗歌奖”。曾受邀参加第29届荷兰“鹿特丹国际诗歌节”、德国文学宫“中国诗歌节”、日本苟泽大学“中国当代诗歌理论研讨会”,曾先后受邀参加“中坤亚洲诗歌节”“中坤中法诗歌节”。迄今已出版诗集《地图上的旅行》《给小蓓的俪歌》《孙文波的诗》《与无关有关》《新山水诗》《马峦山望》《洞背夜宴》,和长诗《长途汽车上的笔记》,以及文论集《在相对性中写作》《洞背笔记》。
二十一楼
1
广阔的静,月亮就像一张脸浮现
在可以抚摸的上方。万物的沉睡
犹如一只猫那样柔软。消失,融化,
人成为空气的一部分。安稳的一部分。
是树,还是一块石头?都可以是。
无我,真得是一种美妙。忘记,也是。
不思想,不焦虑,不把自己与世界
联系在一起。隐。不士。看什么都在
身体之外,就是空。连器官也不在。
什么心,什么肺,什么头脑中的思想?
什么冲动?必要不必要。不是问题。
2
深绿色。直到地平线。起伏的,
只是其中蔚蓝的湖泊。山都渺小,
一处凸起的小丘。我的凝视,
虽然不是上帝的凝视;空茫如无垠。
谁来分割?早年是万兽穿梭,
如今是楼群。地产的幽灵。唤来八方
经济人。我下去,徘徊在死去的火山口。
黑曜石的光辉已经暗淡;
仍然能够听到来自大地深处的喘息。
任何契约都是枉然。我只能心怀敬畏。
守护自己的内心。平整的草坪
出现运动小人。旁观,也是一种命运。
我真正想到的是如果某一天,
地平线涌来奔腾的大水。我立身之处
能助我不被湮灭;它就是独木舟,
带着我向上漂浮。向上,至永生?
3
茂盛的灌木丛,围绕着绿色的草坪,
其中晃动的戴著遮阳帽的人,手持球杆。
一只白色的球飞起,就像一个逗号,
落在插着旗杆的洞穴中。一篇烂文章的第一句
完成了。我其实等待的是一只鸟
从灌木丛飞出来,一只八色鸫,或者蓝鹇鸟。
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没有深入灌木丛
深处,打量潮湿根部腐烂的落叶。我把它们全部
看作可以用省略号或破折号忽略的部分。
我关心的是起伏如海浪的灌木丛树梢如何变成
大段华丽文字;就像魏晋时期的骈体文。
但是,意外总是在意外中出现,一辆电瓶车突然
从灌木丛中驶出,出现在草坪上。
它就像一只怪兽,吞噬了那些打球的人,
很快消失。让我猝不及防。破坏了脑袋中的节奏。
我不得不匆忙地从旁边的水洼打捞出一句:
闪银光的水,比玻璃镜子更像镜子,
映照出天空中云的鬼魅。我把云拖进灌木丛中,
让它们缭绕在树梢之上。不届弗远。我已经顾不得
意境的确立。琢磨如果退一步会出现什么?
我需不需要像撕碎锦缎那样,撕开草坪的本质,
从中寻找经济的秘密?富贵与贫穷的二分法。
这样想时,我看到远处的楼群走动起来,
像列队行进的火炮队列。一切,并不尽如人意。
这算是杂揉的风格的出现么?可以这样认为。
如此,必须要尽快收尾了。草坪啊,草坪,
语言涟漪翻卷。同心圆中只有黑不动如鼎。
4
音乐声中,壶中的水已经沸腾。
早晨唯一的声音。它带来什么?
灵魂的苏醒。必须苏醒了,
必须向外部世界投射审视的目光,
扩散或穿越,向南更向南,广阔海域,
旋转,一个巨大的风场,缓慢地形成。
奇异。会带来暴雨。隐隐地
能听到它扑打窗户的声音。也是一种美。
纵向的是流放的人,在颠簸中渡海,
他留下故事,与荔枝沉香、一座蓬屋有关。
以及改变一个地区的饮食习惯。不吃
剩饭菜。新鲜作为一种原则,健康的保证。
用生命换来的经验。这就是传统。
不得不深入其中,修正自己的态度,习惯。
融入,接受。把边缘看作中心。
直到平心静气冲泡一杯咖啡,端坐窗前。
目光由近至远。都看到什么?
群山飘浮云端。幻境。黑色的游动的一点,
仙人驭空行?灰色的一片,鸟群飞翔?
辽阔,已作为事实存在。不可更改。
相比之下进入视野的人不算什么。太渺小。
自卑的经验。左右着看待世界的眼光。
自我的延伸。来自自然又在自然之外。
5
穿过栅栏分隔的绿地,如甲虫
移动的汽车,就像吸附在树叶上。
没有完工的别墅如同装配到半途
失去兴趣放弃的儿童玩具。
锡兵传。迷途。终究没有满足好奇心。
至五里外的商业中心,在堆垒着
太湖石的水池旁坐下,等待夜的降临。
一天就这样度过了。他人的一天
到底如何?头顶上有飞机驶过的声音。
抬起头来,一条飞行轨迹带来的白色线条,
告知有人正在离开。或者是到来。
都在寻找安放自己的地方。这里是吗?
不得不憧憬未来。慢慢地暮晚的
景象,像雾一样洇漫开来。会有双脚
无法迈动一刻,连下楼都成为无法跨越的
巨大沟壑。停顿、静止。
动荡只在心里像风暴一样搅动。不断地
把人扯拉到消失的事物中。唯有重返是
能安慰自己的事情。它使新生活变成
旧生活。望着热带树木,棕榈或者
槟榔树,它们也是香樟或者银杏。
6
因为风,天空如在吟唱。因为风,
无形之手拨动空气的琴弦。是贝多芬,
还是师旷?空气的乐队,必须加上
没有关紧的门窗,才能发出宏大的声音。
我看到了行走在天空之上的
众神。静心敛气,我从云朵中找到一张乐谱,
从低音部开始,直到滑向最高音,
我由此说,这犹如大小提琴、古筝的声音,
必须命名为上苍之火。我觉得
它有炸开的,能够成为燃烧的恒星绽放的力量。
一缕,仅仅一缕,缠绕我,皮肤的裂就会发生。
而夜幕降临后,我坐在窗前聆听,
我说,这就是我的国家剧院。当我远望,
黑暗中,旷野飘浮不定的光,那是大地之眼。
直击我的心脏。我觉得我的灵魂就此
飘向了广袤的虚无。在风的源头,我寻找
风之眼。围绕着它,我看到世界在旋转。
读《曹植集》作
生在王侯家,所有的幸运到头
变成了不幸。一册书让人认识他。
我们读后不免连声叹息。
尤其叹息他的才华,在别人的评价里,
那是上品。他能从简单看到繁复,
主要是他能够在文字中发现文字的秘密。
大秘密。我们读他的诗赋,
一字一句像走在锦绣里。当他说到豆箕时,
我们眼前出现兄弟的绝情面目,
虽然并非真正那么绝情。我们只是相信了,
绝情,应该就是那个模样。
其实,我们可以不面对他心生怜悯。
他不过是文化的产物。生逢在他处的环境,
是他必然的命运(我们有我们的命运)。
他被父兄困于权力斗争,从现象入手
的事实影响。满腹锦绣文章又有什么用处?
这一点他的确不如他的兄弟,什么亲情都
懒得理会,只想站在权力的巅峰。也做到了。
剩下他徒用怜悯怜悯自己。
可能正是这一点,我们才在他的诗中看到
那么多哀愁。不光是对世事,对山河
也是如此。他的这种哀愁,带来绵绵
不绝的深意。正是这种东西击中我们。
读《杜甫集》作
据记载:你是肺痨、糖尿病患者。
据记载:你一直嗜酒。还动不动哭泣。
你哭泣的原因很多,为失去儿子,
为饥饿,最经常的是为了失去的家园
(战乱让你到处漂泊),有人画了
你一生走过的地方的路线图,从河南到齐鲁,
从陕西到甘肃,从四川到湖南。
(今天来看,不算什么,不过是半个中国。
只是你生活的时代,的确算得上走了太多地方,
属于艰难的跋涉)。这一点,你有记录。
我记住的有关于秦州和夔州、成都和湖南的文字。
说到它们,这些文字是文字中的麒麟,
说成文字中的巨龙也不为过。在我的眼里
它们神秘而高蹈,朴素而生动。
通过它们,我知道了一个时代的事,
了解到你不凡而苦难的人生。我的眼前经常
晃动的是在崎岖的山道上,
在夜晚的油灯下,你凝神思索的身影。
人们根据你的文字描画出你的形象,一个瘦俏的,
佝偻着背的模样。虽然你可能是这个模样。
不过在我的眼里,仍然吸引我。让我一直思想,
并且感动。现在,距你逝世的时间一千多年;
够漫长了。但是只要想,我就能看见你。
最近,我眼前总是出现的画面是,你躺在船上,
雨敲打着竹编的船蓬(这是你,即将离开
这个世界的画面。我不知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作为疑惑,让我反复思考“宿命”的实质)。
读《黄庭坚集》作
山谷,厚重的山谷,从纸页上向我
敞开他。我由此走向他的深潭,他的
嶙峋的怪石,看到澄澈的水,水流出后
形成的曲折涧壑,跳跃的白沫。
好像还看到了一两条蛇。这些让我心有喜悦。
有一刻我干脆坐在一块石头上凝视,
研究其中的变化。得到物无定形的结论。直到
一只鸦飞来停栖水边,喝水,它的姿态优雅,
带来静谧的感觉。让我蓦然想起,
他其实能够映造我的心境,渴望从中找到自己。
我能是他吗?打开自己犹如打开一座山,
犹如在山中让自己成为绝对幽境;
水深无色,石坚砥砺。终成奇景。我好像还
无法办到。我仍然在繁华城市纠缠,被店铺,商场,
白日喧嚣,夜晚灯红酒绿,搞得心烦气躁,
我就是芸芸众生中一位俗人。什么时候,我
不再被眼前发生的事;譬如高楼坠物,垃圾分类,
搞得神不分舍,什么时候我能够找到如
他一样的专注。从语言看语言的秘密,形有化形,
貌有神性。才可能有收获。只是我深知难啊!
在这里他的点滴都是奥妙,他的神奇在于
繁简全部得体。他使天地,均成喻体。
(“头条诗人”总第678期,内容选自《草堂》2022年第7期)
孙文波
诗歌的标准,什么诗是好诗,什么诗不是好诗,从古至今一直是个话题,先是有“诗无达诂”这样的把标准弱化了的言辞出世,继而一系列的讨论便无止无休地展开,时到今日,也没有一个定论。但很诡秘的是不管有没有定论,人们还是多多少少能够在面对某些诗人与作品时求得一致的意见。举例说:人们不会说陶渊明、李白的诗不好,白居易是一个特别差的诗人。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来谈论标准问题,有时候的确让人感到这是有点把人搞糊涂的事,因为我们能够一眼看出李白和很多诗人的好,为什么就不能说其他的诗人不好?这一点我想过来想过去,也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现在有个说法叫:凭感觉。是不是在某种情况下,一首诗的好坏与否的确只能是凭感觉的事。但事情好像又不能如此就行。譬如说我在网上看到一首诗,初读觉得不错,作者在结构方法,用词造句、意义确定等方面有些新意。于是觉得这是一首不错的诗。但是等再读一次,用我长期阅读建立起来的经验,以及将之放在我认为的诗歌史框架内衡量,马上情况就不一样了,一下子看到它的不足,它在我这里并不足以当得起一首好诗的名。于是乎对最初阅读得来的评价给与了否定。那么,这样的阅读到底哪一种获得的评价是对的?也许都对也许都不对。问题的确要看站在什么角度,以什么样的要求来评判一首诗。经常的情况是,对一首诗的评判,如果取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要求,得到的结论不一样。这也是为什么有些诗人读者很喜欢,但业内人士,他的同行却评价很低。由此产生的对立,一时半会无法和解,也造成文学史叙述的困难。
上面说的话有些左右摇晃的意味。也没有解决什么是诗歌的标准这一问题。其实说到底,我也在自己的写作中没能解决这样的问题。像我这种写了几十年诗的人,从古代一路看过来,有些诗人,像陶潜、杜甫是自己最喜欢的诗人,莎士比亚则没有那么喜欢——因为他的古典欧洲式的表达方式。反而喜欢后来的一些地位没有他高的诗人。甚至极端时觉得像布鲁姆这样的批评家对之的评价有过分嫌疑。但这些好恶都不是标准而只能说是偏好。问题是几乎每个人都会站在自己的偏好上选择自己认为好的诗人。如果要造一份表格调查一下,可能很难有统一的答案。虽然有些诗人得票要多一些,另一些诗人得票少一些。我不想认同的是,那些对某些大家都看好的诗人投了不喜欢的票的人就应该遭遇批评,说他们完全错了或者诗歌趣味有问题,也许人家也能说出一整套理由。这一点就像约翰·邓恩的遭遇,如果不是艾略特在上一个世纪的大力推崇,这位十七世纪的玄学派诗人也许就会慢慢地从英语诗歌史中退出去。但正因为艾略特声称邓恩是自己的写作源头之一,马上好多人跟上去说他的确了不得。其实细究下来,这里的好多人不过是追随艾略特,他们的意见当不得真,说不定在他们心里仍然认为邓恩很一般呢。这又涉及到诗歌评价其实存在着追随心理,很多人不过是被大人物的言论牵着走,他们没有反对意见,并不说明他们真的有见识。有时我被逆反心理左右,总想做出当大家都吹捧一个人时我就要做出表示不喜欢的举动。当然我能够说出自己的道理,并非单纯的胡搅蛮缠。关键的问题是,如果我们只是在阅读中求快乐的人,干嘛非要听诗歌史家与权威的话?
但是,权威之所以是权威,不是白混出来的名头,肯定有比一般人更能呼悠的道行。譬如说“新批评”的权威布鲁克斯,他写《精致的瓮》一书,用细读的方法谈论叶芝、谈论艾略特,长篇大论,一点一滴,上下纵横,如果不存偏见,我们不得不说他确实读出了一般人读不出来的东西,哪怕有点过度阐释。问题是其他人为什么就过度阐释不了呢?这里面涉及到标准的另一个问题,到底它是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的。而我一直认为之所以我们会发现诗歌的标准很难统一,问题之一还在于它其实建立的基础很难统一,即不同的人会为诗歌建立评价的不同平台,有的人建立的高,而有的人建立的平台在另一些人眼里几乎算不得平台。到底我们选择什么样的平台将诗歌放在上面去秤一秤它有没有重量,这里,又涉及到另外的更复杂的问题,即我们承不承认平台的存在。现在中国的情况是,很多时候当我们把平台建高了,马上会遭到很多人反对,说你那样不对,是把某种个人的好恶用在了对别人的苛刻上,结果到头来不是你的标准成立了,是你成为被排除在建立标准权力之外的人。而且还不能抱怨自己碰到了审美趣味、文学要求低下的时代。如果那样,肯定是遭到更大规模的攻讦。所以说起来有时非常滑稽的现象会出现在人们面前,明明出现了能够称之为标准的标准,最后这一标准的命运是它必须不是向上而是向下去求得更多的人的认同。搞到后来标准也就不成其为标准,众说纷纭的现象也由此产生。
这就是很多时候我不想谈标准的原因。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谈呢?前些年有人想用量化的方式提出自己的标准,说诗应该有道德要求,与正义、善、美站在同一边。这样的提议看起来有理有据,很有尊严,但明显暴露出来幼稚的一面。因为如果以那么简单的要求来判别诗的话,历史上很多作品都不会合格,像白居易,尽管写了《卖炭翁》这样的对底层人民表达关怀的诗,但他的很多作品其实写的不过是日常琐事,譬如描写一座园子,记录自己从早到晚都干了啥事,甚至还写了与小妾嬉戏等等被看作很封建的作品,让人觉得真是很唠叨和琐碎,而且还政治不正确。还有像邓南遮这样的诗人,墨索里尼国家社会主义理论的追随者,法西斯分子,但谁也否认不了他在意大利诗歌史上有自己的地位,一些诗也写得的确不错。更不要说大家都很熟悉的庞德,他的诗反对犹太人,将他们称为高利贷者,但那些诗写得真得不错。所以,诗这种东西不能简单的用“政治正确”来要求。再之诗还有语言学的发展是它成立的要素,让它产生了对形式变化的要求。我们看到有些诗人更倾心于在这一点上做文章,写出了自己有些形式主义意味的诗篇,但这样就不成立了吗?不能这样认为。何况还存在不同时代趣味变化的问题,有时候一些生前名声显赫的诗人,死后没过多久就湮没无闻了。让人觉得诗的标准其实是随着时代变化的要求不断改变着的,里面很有些功利主义的味道,就是通常人们所说诗应该“有用”。 先不说诗其实是很务虚的存在,问题是在什么时代氛围内有用,或者还有前面说到的对哪些人有用。譬如说有些诗对年轻人有用,对老年人则一点作用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办?我们不能说这不是一个问题。
总之,说来说去,关于诗的标准的确是个问题,不说,也许还能管它什么标准不标准的,一说,问题不是得到了澄清而是更多了。我现在的态度是:主观。什么意思?就是以自己对诗歌的认识建立标准,只要是符合我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审美认知的角度建立起来的好诗的要求,我就觉得是好诗,反之则不是好诗。这样的认识,虽然看起来霸道,还有些不管不顾,蔑视众人的味道。其实并没有那么简单。首先,这里面存在着对自已诗歌视野的要求,即必须在更大的范围内看到诗歌的内在的变化,同时还需要真正厘清诗歌与时代的关系,以及与人的审美要求的变化的关系。这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事情。仍然要求的是,我们必须有更为宏观的阅读视野,以及真正的对人类社会生活发展的认识,这当然包括政治、经济、哲学、科技等诸多方面的了解和把握。也就是说,诗的认知并不是单纯的对诗本身的认知,还应该扩展开来。只有我们真正的了解了一个时代,甚至所有已过去的时代关于人类生活的奥秘以后(当然这是很高,而且奢侈的要求),才可能再回到诗的上面,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在左右着它的成立,或者说它最终为我们呈现了什么样的东西。要做到这一点当然不是简单地说一下就完事了,而是要求我们不断地学习。学习什么呢?大量地阅读当然是一个方面,还有其他的方面,譬如学会不断地分析,从普遍的现象中寻找特殊性,等等。一句话,这是并不容易做好的事。但不这样做又怎么办呢?这不免让我想到另外的问题:标准的建立,到了最后它会不会并非针对外部的东西,而是首先对自己的要求呢?即:当一个人自身对诗的认识达到什么程度,他对诗的要求亦才能到达什么程度。如果情况是这样的,所谓标准,就首先成为了对阅读能力的要求,其次才能再谈其他。
站得高,看得远·随时间而来的壮阔
——从孙文波的几个重要维度看诗人的写作
阿西
“茂盛的灌木丛,围绕着绿色的草坪,/其中晃动的戴著遮阳帽的人,手持球杆”(《二十一楼》),灌木丛、草坪、遮阳帽和球杆,四个名词形成四个不同方向的张力,平实淡然间搅动语言的万水千山,呈现事物多层次的风华。做为当代诗的重要写作者,孙文波在漫长的书写中,不断完善了从语言到诗境、从客体到主体、从有限到无限,以及从相对到绝对等诸多维度的探索,不仅锤炼出精湛老道的诗艺,也锻造出了一种实在大气的诗歌风范——壮阔。这是随时间而来的壮阔,当我们欣赏他的每一首佳作时,都能够品鉴到一种豁达而高远的诗意,丰厚而坦诚的人文精神,这对于任何诗人的成长来说都具有启发意义。
《二十一楼》是孙文波站在新居住地的“二十一楼”平台眺望——眼前是亚洲最大的观澜湖高尔夫基地,荔枝或其他果园,不远处是著名的海南岛火山口遗址公园,如果天气晴好,还可眺望到琼州海峡对面的湛江徐闻港。二十一楼是顶楼,适合眺望晚霞和日出,有时还可看见闪电在阴云里炸响,他把《二十一楼》写得气势恢宏风云无限,也确是很自然的。这首《二十一楼》和其他几首“咏史诗”一道,是其近两年的新作,我们可由此管窥其诗学的几个重要维度。
1、敦厚广博的诗境与人文精神养成。孙文波的诗向来不是那种文绉绉的,形式主义的,而是粗粝坚实的,甚或反修辞学的。但考察其诗的内部肌理,则会发现有一种朴拙而宽仁的气质,读者不仅感受到语言的真诚,还会被其浓厚的人文气息所浸染,仿佛不是在读诗,而是在与一个可靠的友人进行推心置腹的对话。“广阔的静,月亮就像一张脸浮现,/在可以抚摸的上方”(《二十一楼》),这是非常典型的“二十一楼”之夜,周围的静不是安静不是恬静,也不是静谧或静止,而是“广阔的静”,是全视野和完整的“静”,只有这样的“静”才能匹配脸一样浮现在眼前的月亮——它就在“上方”且可抚摸。没有刁钻晦涩的隐喻,也免除了嫦娥玉兔之类人人谙熟的意象,平白叙述中呈现敦厚而广博的诗境。《二十一楼》第二段的起笔:“深绿色。直到地平线。起伏的,/只是其中蔚蓝的湖泊”,亦是一种大开大合的开篇,预示一首诗具有饱满诚实的内蕴。
孙文波的诸多优秀诗篇,如《新山水诗》、《洞背夜宴》等,无不袒露出对自然始终如一的信任和依赖,同时,他又是一个不具名的时代赤子——时刻关注时代风云际会,并将其物化诗化,成为诗的内核。他勤于读书,读传统的诸子集,也读外国人写的《朱雀》《夜照白》《杜甫传》以及各种名作,内外兼修,且一以贯之。熟悉孙文波的人都知道,他对于中外诗歌历史的了解是大多数当代诗人难以比肩的,同时他的待人待物总是非常坦诚,他的诗歌风貌也是其人本精神特质的反应。他的诗歌境界不是写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
2、词力波澜与生命活力的互构。孙文波写过“致敬诗”“咏史诗”“山水诗”“赠答诗”以及“游记诗”“自嘲诗”……其实它们都是“论事诗”,都是回答现实问题之诗,有的可能生发于某个事件,有的可能是源自于对某个问题的思索,彰显了一个诗人的思考能力和生命活力。这一点正如北大教授,著名诗歌批评家姜涛撰写的“褶子诗歌奖”授奖辞所概括的:“作为当代诗歌最成熟的写作者之一,孙文波一直保持了旺盛的创造力,多年来,在持续不断的书写中,他并不刻意寻求风格的‘突破’和题材的‘重大’,却发展出一种在诗中纵横开阖、谈论万物的能力,能将山水、人事、社会、历史融入看似随兴的‘漫游’与‘漫谈’中,极大扩充了当代诗常见的‘旁观’、‘反思’视角”。他的诗也因极强的在场感而具有一种稳定的内在现实力量——或是质疑或是批判,或是喟叹或是幽默,或是自证或是旁引……都既见内心波澜亦见时代风云。
黑曜石的光辉已经暗淡;
仍然能够听到来自大地深处的喘息。
任何契约都是枉然。我只能心怀敬畏。
——《二十一楼》
这段火山口之诗,交织着自然、历史、岁月和个人灵魂深处的细微感知,读来既有对某种不可抵御力量的无奈——“喘息”,也有对任何超自然存在——“契约”的质疑,更有诗人“我的”敬畏之心。这里,写火山就是写现实,写大地也是写自己,而关于“契约”就是关于时代。诗不是简单的语言系统的排列组合,而是生命力一次次的重新焕发,而恰恰在这一点,构成了一般写作者与重要写作者的一个区别。
需要指出,孙文波书写内自己的所思所想,不是那种戚戚哎哎阴晴不定的晦暗迷雾,也不是那种毫无内在意蕴的浅薄吐槽,而是具有审美意义的一次次情感的撞击与升华。“一篇烂文章的第一句/完成了。我其实等待的是一只鸟……”,为什么要说自己在写一篇“烂文章”?这个“烂”绝不是“摆烂”之烂,其书写“烂”的过程是“等待的是一只鸟”——鸟是灵动的,预示着飞翔与腾空。应该说,这种健康的调性与诗人的生命互相借力,这也是诗人拥有长久旺盛写作状态的一种保障。
3、 历史叙事与时代书写的一致性。我们知道,孙文波参与和见证了当代诗近半个世纪的演变历程,他的诗风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发展和更迭,形成了一种历史与现实交融,传统与创新兼具的风格。他神思于历史时空与现实时空之间,二者相互辉映,既保有了天问般的忧虑和深邃追索,也颇具当代新思维和新视野,读之回味绵长而又新鲜生动。“当他说到豆箕时,/我们眼前出现兄弟的绝情面目”(《读《曹植集》作》),曹氏兄弟的王位之争可谓人尽皆知,历代诗人多有叹咏,孙文波并不将其放置在“相煎太急”这个场域去发一番议论,而是以“兄弟的绝情面目”,将其拉到现实中来,使一首怀古忧今之诗成为带有亲情感的生活之诗,使高古的意境具有鲜活起来。孙文波透过历史与现实的对位,去探索时代的困境,从现实中拾取一个画面,对应历史的某个关节点,从而为平滑的语言找到必要的厚重感。比如他写杜甫“……我的眼前经常/晃动的是在崎岖的山道上,/在夜晚的油灯下,你凝神思索的身影。”我们设想,当孙文波徘徊在深圳洞背村的山里,或者早些年知青下乡在川西的高山峡谷里劳作,都有可能将眼前的“山道”“夜晚的油灯”看做是历史的“山道”“夜晚的油灯”,看做是杜甫的“山道”“夜晚的油灯”……也就是说,孙文波的现实与历史早已完成了互认,他的每一首诗都是关于历史与传统之诗,也都是关于现实具体的问题之诗。这应是他诗中总是带有对现实与历史诘问的厚重之气的原因。
当然,孙文波并不是抹去历史与现实的边界,只是“他能从简单看到繁复”(《读《曹植集》作》)——透过一个个历史的镜头管窥纵横交织的当下复杂现状。因此,他的诗不是在进行一种简单的历史模写和历史塑造,而是书写新时代的诗之史,是对历史的当代理解。孙文波的这种书写特点,也提示诗人应该努力获得历史视角,将自己的写作看成是历史书写的一部分,逐渐融入民族文化的整体中去。这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防止写作的碎片化,防止写作整体的肤浅。
4、 微观延伸见恢弘气象。孙文波是一个有足够耐心与耐力的诗人,即使是即兴之作也不草草了之,展现出一个优秀诗人的匠心独运和稳定性。“动荡只在心里像风暴一样搅动”,他总是平静得近乎若无其事的去写好每一行诗应有的样子,这有利于他养成以微观透视宏观的能力,并将这个能力发展成诗学的一个信条或独有的语言逻辑。
山谷,厚重的山谷,从纸页上向我
敞开他。我由此走向他的深潭,他的
嶙峋的怪石,看到澄澈的水,水流出后
形成的曲折涧壑,跳跃的白沫。
——读《黄庭坚集》作
这段诗具有典型性。诗中,他把黄庭坚比拟成“深潭”,但这不断堆积而成的“山谷”里的深潭,却是从“纸上向我敞开”,这写法不仅具有了细节延伸的力量,也有了隽永的复调诗意。诗人没有止于此,而是继续以其特有的语言逻辑勾画这个“深潭”——他看见深潭中有“嶙峋的怪石”、“澄澈的水”、“涧壑”以及异常生动的“跳跃的白沫”……微观细节的不断延伸,将黄庭坚这个命运多舛的宋代诗人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而又风姿绰约。
孙诗的恢弘气象并不是空洞无物的,而是由具体而坚实的细节所支撑的,所以即使是他写作一些比较空泛的大题目,往往也都取的了极大成功。“他使天地,均成喻体”(《读《黄庭坚集》作》),这也是孙文波诗学的一个十分切题的转述。
孙文波对待具体的细节不仅体现在诗中,也体现在他的阅读和日常生活方面。比如,他讲述杜甫总是讲具体的事例,从不泛泛而谈地概述杜甫的某些人云亦云的结论或概论。而他对走过的路,也总是能记住其哪里有弯哪里有什么有意思的地名,就是对去过的超市也能够对某些卖品久久不忘……许多论家都指出孙文波的诗具有很强的经验性,无论是历史经验还是当下经验,都是其诗可不或缺的成分。应该说,他的经验性不是一些吉光片羽,而是一叶即可见树木的整体性,从根本上避免了当下一些诗人靠细节堆砌成诗的倾向,也就是说,他的经验是具有细节魅力的生命体。此外,他对对人生活对学问都均有谦卑,对诗更有谦卑,绝少似是而非或模棱两可,这也是他的诗总是能于微观可见宏观的原因之一。正如其所说:
自卑的经验。左右着看待世界的眼光。
自我的延伸。来自自然又在自然之外。
——《二十一楼》
5、终极追问与无限性。当代诗人对各种终极问题的思考比以往诗人更加强烈,其中包括相对与绝对,时间与消亡,客观与主观以及存在与虚无等等。这些问题,是“新思潮”在诗歌领域里的反应,也是当代人普遍需要解决的新课题。孙文波的诗,常常具有极强的终极追问特点,像一个玄学家在冥思无解的人生,他写诗“犹如在山中让自己成为绝对幽境”——就像山中有竹林,必有虚无与缥缈;如果有溪水,必有流逝与消亡。但与其说他虚无主义者,不如说是绝对主义者,他在相对的条件下写作真实的“绝对性”:
我觉得我的灵魂就此
飘向了广袤的虚无。在风的源头,我寻找
风之眼。围绕着它,我看到世界在旋转。
——《二十一楼》
孙文波置身现实的“二十一楼”平台,把眼前实在的各种物象写成“广袤的虚无”,并不是在回避现实,恰恰相反,是在寻找“风之眼”——那具有超级毁灭性不可预知性的存在,而虚无与存在这对永恒的矛盾就统一于“世界在旋转”的客观真实之中。对一些终极问题的思考,不仅拓展了诗意空间,诗也具有了一种启示录的意味。
我们知道,这些终极问题是近代哲学和语言学的基本问题。诗人面对这些问题,在本质上使他的诗具有了浓厚的哲学特质,从而在精神维度上,使诗具有了更多的阐释性。孙文波很多诗都在对“绝对”进行自辨式的问答,且围绕现实的“可疑”。
这是你,即将离开
这个世界的画面。我不知那一刻你在想什么。
作为疑惑,让我反复思考“宿命”的实质
——读《杜甫集》作
杜甫身上汇聚了古代知识分子的诸多符号,他所写出的诗也正是那个时代所有知识分子的“宿命”。然而,杜甫的“宿命”到底是什么呢?只是一种永远不能实现的报国之志吗?只是一种颠沛流离的苦难心灵史吗?只是一种谈不上体面的死亡吗?孙文波“疑惑”这一切,“反复思考”这一切,就是在反思他自己,反思我们这个时代。他是把杜甫当作了一种与当代生活有关的传统,谈论杜甫,也就是谈论现实。实际上,他的每首诗几乎都是关于时间之诗——这个时间,是一种精神测度。诗人对待时间的态度反映了他对事物的态度,进而在美学上,形成一种形而上的维度。所以说,孙文波既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玄想家,他一生都在一些终极问题上“百思不得其解”地思索着,写作着。他的所有诗,构成了一首关于时间关于终极问题的大诗。
近年来,孙文波的居住地不断变动。先是从北京来到黄山脚下,后又是深圳洞背村的山里,去年过海到了海南岛。在相当程度上,孙文波算是“局外人”,但也因此得以更清醒的省视自己与时代,进而获得了比较客观超然的写作姿态,其诗也堪称壮阔的画卷——而这壮阔里,不乏人生的欣喜,但更不乏各种悲辛,他的诗堪称是对杜甫“你一生走过的地方的路线图”(读《杜甫集》作)的精神扫描与文本重走。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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