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

你看，那里是应许之地！

当然不是上帝许诺给犹太人的礼物，

那里没有流淌着白色的牛奶。

这或许就是一块未来之地，

并非另一个乌托邦，而是现代性

在传统的笛子与球体之间

构筑的玻璃和模制品的世界。

那里星星与头的距离没有改变，

但与我们的灵魂却若即若离，

哦！时间，你改变并终结了

我们通往永恒之路的第七种方式。

那时唯一的鹰还盘旋在高处。

因为它的存在，生命的意义

才被赋予了某种可疑的证据。

从最高的地方俯瞰大地，哦，星球！

倾斜的梯子承载着穹顶的意志，

那是心之功能的棋盘，纵横交错的

高速公路闪着油亮灰色的光。

那不是回家的路，过去的小路

已隐没于漂泊者的颅底，再没有

吹竖笛的儿童在山冈上挥手，

他羊群的踪影早已消失于昨天。

峡谷的倒影投向断裂的天空。

河流被切成数字的香肠。世界的同一性，

让七月发怒的暴雨以反复无常的

恸哭，向两岸喘息的面孔咆哮。

向这些物种致歉，要等一个世纪还是千年？

那儿是梯级电站的博物馆，

千差万别的设计被人称道。

河流裸露的石头对天空报以无声的叹息。

哦，太阳！佩戴酋长的面具

聆听白色狐狸的嘶吼。人是万物的尺度，

数量可观的猴子没有表决权，

自言自语的真理只能被后世证明。

不是回到过去，那只是个体生命

对逝去的精神的追念。

这是自我献给传统的沉默，

不属于任何一种语言。

任何语言的不足只有一种，

那就是对不同的悲伤做出相同的描述。

成群立体的水泥建筑物如同克隆的产品，

这是现代星球的漂浮物，

不是似曾相识，而是同一张脸。

这是想象中的未来之地：

他们千百次地离开过这里，但他们

还会回去，那是因为祖灵还在那里，

说不清这是一种责任还是义务。

再不用凭着记忆去推开古老的木门，

那仅仅是存活于梦里的一道影子。

这是一座智能的城市，山寨的名字

对后代而言已非常陌生，如果讲述者

想告诉他们，已并非那么容易。

这里标准的街区经过科学的规划，

每天的基本食物也大同小异。

这不是卡夫卡的城堡，但对人的性质一样。

建筑材料像一块块透明的晶体，

没有泥土和四季的呼吸留下的味道。

他们的生活被网络完全支配，

不需要真相，穿越任何一个障碍物

都能在穹顶目睹到闪烁的电子眼。

不用再骑着马在峡谷边行进，

名马达里阿宗^①只存活于词典，

不会听见圆形赛马场欢呼的声音，

那时这种山地马肯定还没有灭绝

除了作为豢养在动物园里的宠物，

它还会是一种值得保护的物种，

谁知道它曾获得过多少赞颂与光荣，

无数勇士因它的奉献而名垂青史。

三色马鞍的制作者，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纵然他的精品被存放于都市的博物馆，

参观的游人留下赞赏的目光。这不是

一个属于马的时代，骑手的光环黯淡，

寻找马蹄铁的预言已经没有意义，

从远处山脊上风能旋转叶片送来的问候，

告诉刚刚醒来的人类，时代已发生巨变。

那时的导航比今天要快，新的交通工具

能将诸位送到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这是科学的胜利，这是技术的胜利，

但绝不是人的全部的胜利，因为我们

失去了最后一个能完整吟唱摇篮曲的人。

哦！应许之地，在时间铸造的玻璃那边，

不是夏日的雨季，在那无法确定的反面，

泪花与雨水结成了不可分离的轴线，

它让粗糙的山脉变得如同情侣的睡姿。

一支高腔的民谣被反复乘方荡气回肠，

那些远离传统的游子，为时下的生存

已遗忘了词根所积蓄的全部意义。

房间里没有火塘的位置，微暗的火

只呈现于老者渐渐风化的记忆。

那样的情景会在偶然间被唤醒，

黝黑的皱纹里注满浑浊的泪水。

哦，火焰！一千年智慧的集散地

曾被你照亮，从父亲传授给儿子，

怎样去迎接生，还要如何去面对死，

让母语鲜活的词飘浮于永恒的空白，

唯有火光能让围坐在四周的人

真切地看见那些黑暗中的东西。

然而在这数字化的居住区域，

能提供的并不是差异的需求，

抽象的人将完全主导这个世界。

在钢铁和水泥搭建的混合物中

新的材料在塑造未来的家园，

如果还有讲述者活着，他的眼睛

将面对滚滚而来的太阳

像他们的祖先一样向万物致敬。

他的声音在此刻是唯一的存在，

音质的骨骼支撑着光亮的天际，

因为他的召唤，河流被感动

群山的肃穆超过了任何一个时刻，

每一个生命，那些微小的昆虫

也会集合起自己的队伍，

赶去参加一个只为生命准备的仪式。

今天的召唤者并不是毕摩^②

那完全是他的召唤，从这网格编织的城堡

找到了一条路，尽管这条路并不通往

我们消失的那个传统的世界，

他却让我们看见了久违的穿斗结构的天宇

以及神话中巨人的木勺。

这是电气和升降机搭载的庙宇，

从每一扇窗户看到的都是同一种景象，

老人的目光投向赭红色的地平线，

陷入沉思，是想去听布谷在春天的鸣叫，

要解开遁入时间的褶皱，唯有密钥的口弦

能告诉你自己命运的多舛和人生的无常。

孩子从电脑上收看偷猎者在北极

肢解海豚的过程，而书桌上的白纸

已被杀戮者意念的指纹倾泻染红。

为了供养这群人类家园的留守者，

他们的儿子或者父母已在这个疆域的

四面八方，为了一份工作竭尽全力。

只有岁末，他们才能回到这个被称为

祖居之地的故乡。哦，谢天谢地，

他们带回了积攒的金钱和异乡的方言，

在戏谑之后母语的问候哽咽于喉咙。

没有他们不想坐的列车，货币的轨道

能让求生者旅行于任何一个地方。

这是立体的街区，规范的准则已成为

模式，高耸的电缆连着透明的山脉。

机器的嗡嗡声从远处传来，

集体就业的人群在玻璃幕墙的那边，

他们影子有序，如同固定的装置。

哦，这个星球上的德高望重者，

你们操着不同语言，穿着不同服装，

你们的心灵是否能在同一个时刻

进入一个完全被道义和真理照亮的隧道？

谁能相信你们会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

在现实未经加工的两个弧形之间，

为什么不让局部凹陷于整体的肚脐，

把求同存异的想法告诉更多的人，

那些微弱的东西，是一粒石子、一枚纽扣、一张

信纸，当有人在耳边呢喃，反复地、持续地、善意地，

那幸运的斗篷就会从天而降

童年丢失的木碗将神奇地出现在眼前。

那些古老的瓦板房已不存在，

它是群山的孩子，白色袅袅的炊烟

让天空和大地充满了爬行的梯子。

在山脉盆腔和腹部睡眠的磁性的族人

是太阳燧石的影子唤醒了他们。

鹰仍然在宁静的虚空瞩望移动的印记，

一只蚂蚁翻动土壤发出敏感的声音。

逻辑的马铃薯的王国，在饥饿的年代

苦荞原子的构造救活过一个种族的婴儿。

玉米的来源，在诗歌和传说里发出烘烤的香味，

半农半牧的生活，谚语不可更改的根据，

当智慧的传诵敲击奥秘之门

还是火焰用辩词的方式告诉了大家

隐藏于语言中的非理性的巨砾。

不可计算的红色辣椒，啊诺苏^③的家园！

你以刺人眼目的银幕的方式，在每一个外墙

挂满了秋天旺季红色迭起的组画。

啊不同方言的词语构成的群山、峡谷和森林，

在这里找到陌生人要比找到亲戚困难！

肩上搭着披毡在山路上唱着

情歌的穿小裤脚的月琴手！

被雌野鸡的叫声召唤到山梁羽毛闪闪发光的雄鸡！

剪羊毛节堆放在敞坝上比雪还白的羊毛！

啊每一个男孩童年养的金色的大公鸡！

火把节的选美，对美的传统的评价

在光与影的流淌中心灵与外貌得到了统一！

啊千百年来跟随史诗迁徙的黑色的种羊！

我们咬碎了一口吞入喉头和胃部的格言！

在这片土地上现实与影子吞噬了荒诞

成了镜子里复数狂欢的生活。

每一个火光照亮老人和孩子的夜晚，

少女的羞涩、掩着嘴的窃笑、含着梦境的眼睛，

啊在口弦和月琴之间的鸟翼，准备飞翔！

接纳新的生命，火焰的影子第一次

在婴儿的眸子留下对光的惊奇。

哦，迎接死亡，为了最后撞击荒诞的盛宴，

他们宰杀牲畜不是一场游戏

而是在完成一次死亡与生命的告别，

没有任何仪式能置于它之上，他们的哀号

让别的动物与致命的石头一起落下。

无法见证死者重生的卵石与锤的语言

只有在这里，也只能在这里

才能体会到群体对一个人的价值。

不知道是惩罚还是救赎，现代的人类

在水银般的琉璃长廊里呼吸升降，

乳房的膨胀不是奶水而是糟糕的硅胶，

而繁衍生命的任务给了白色的试管。

让至亲者回去，像婴儿一样踢动天体的摇篮，

不仅仅为了倾诉才选择母语，这其中

群山的主体才是我们精神直达的颅骨。

哦，这也许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个时代，

能背诵英雄谱系的孩子越来越少，

在送葬队伍中能领唱的人

已变成稀有动物！

地球上最大的荞饼，给饥饿的弱者以及

需要帮助的人一点空间，

让古老的语言在最新的法律上

变成这个世界的文本！

词语中有机的斜坡，赞颂你

以烧红的石块祛除污秽！

让钻牛皮的人喜出望外！

发出咝咝声音燃烧的松明，父亲的化身！

肋骨两侧的群山，大地左倾的陡坡，

火塘赫梯拉巴^④的山脉：黑色的鞍子

被银饰预约的宴席。

诺苏的子孙，如果你们还没有忘记

在库史^⑤的时候为祖灵送上萨拉博^⑥酒壶，

而祭拜者的手中将打开盐和酒的内脏！

面对永恒的太阳，呼唤，抛撒细碎的金银！

两个世界的钱币，在生与死的分界处，黑和白交媾的影子，嘶喊缠绵着

唯有神枝上的鸟儿把银杯留给了自己！

不是绝对的进步也不是

现代意义上的落后！

哦，你们给了足够多的水

而又拿走了仅有的一点盐。

如果没有了灵魂玛瑙上那红色的穗须

再积极的盘子又有何用？

无数阳光缠绕的混凝土阶梯，

这里听不见黑山羊咩咩叫的呼唤，

哦，在那远方，从高处往下跳的羊群

扬起的尘土遮住了谁的眼睛？

黑山羊是祭祀祖先必不可少的牺牲，

那是一个智能的时代，人的心灵

注定还会踟蹰于无尽的生与死的峡谷，

他们还要回到原野，寻找万物新婚的毡子。

要从陡峭的低处爬到最高的地方，

摔跤、格斗、骑马，那些古老的竞技，

或许只有返回到金黄体格的器官中，

人类的儿子才能高扬雄性和创造的旗帜。

这是应许之地，它隐匿于宇宙另一个维度，

它并非现实的存在，对应于时间之河的

未知的没有名字的抽象的疆域。

群山，赤脚，铠甲，苦荞，

石磨，金色的皮碗，月琴，马布^⑦，

宝刀，鹰爪杯，锅庄石，

英雄结，蜜蜡，送魂经，白色的毡子，

山风，谱牒^⑧，谚语，史诗，

护身符，习惯法，超度，火焰，枪，

父子连名，酒，表妹，血亲，婚配，神鹰，

智者，马鞍，服饰，

传统，火把节，勇士，火葬地，

自由的迁徙，尊严，死者，

可以赴死的，崇尚黑色的，内心的，热情的，

万物有灵的，盟誓的，亲近骨血的，

身份，认同，庄重，格局，英勇。

他们知道人活下去的理由，

就是让大家摆脱虚无给彗星加上的尾巴，

这不是科学的迷信，人的占卜是神在左右，

而神的预言往往只能让人来确证。

这是应许之地，人类的种族还要有一段时间

才能进入它透明如同白昼的高速车站。

那些居住者，是这个族群未来的子孙，

他们别无选择，那是因为他们只能

从自身的觉醒中获得惊愕、野蛮和愤怒的力量。

哦，应许之地，就是到了那个时候

他们的诗人也许还存活于世，我完全相信

虽然他还站在固定的位列歌唱，

但他手中熊熊的火把却照亮了世界。

如果说我们已经看到了那个未来，

它在时间的驿站像一对孪生的兄弟，

一个朝着天堂，另一个面对黑暗，

世界在那一刻变得很小

北极的冰水滴满了你的额头，撒哈拉沙漠

的月光在一只手提箱里怀孕。

而那一天正好是迎送祖灵的时间。

不是活着的人才围坐在那里，当木碗里的

酒送给嘴唇，同时滋长痛苦和快乐的闪电，

为人性中的善加冕吧，让恶出生时

就开始死去，善成为今天之后唯一的道德，

给未来留一些可怜的东西，不要用锄头

去加害它们，千姿百态的物种

在田园之外它们已生存了千百万年。

它们遭遇的痛苦和境遇，不是今天才出现过

只是这个世纪远远超过了从前，不幸的是

动物最先遗忘的就是同类遭受的厄运。

让时间在四维中成为可能，让善的种子

再次回到人的子宫，让罗素说给未来人的话

被天上的星星和父亲般永恒的太阳证明是对的。

让不同的母语在算术里获得新生，是因思维方式不同，

而并非工具理性的实用主义。

只有当人类的种族在火把的引领下再次返回旷野，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古铜色的油彩，

朵洛荷⑨的舞步踏着大地隐秘的节拍，牛头上的红布

宣告了自然力与人的原始欲念重逢于战栗的蜂巢。

回到大地的婚床吧！让人的生殖力成为重量的一部分，

这是生命的节日，当然也是人的节日。

哦，应许之地，但愿到那时候人还是

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注释：

①：达里阿宗，彝族历史上一匹名马的名字。

②：毕摩，彝族传统社会的祭司。

③：诺苏，凉山彝族聚居区自称为诺苏，意思即黑色的民族。

④：赫梯拉巴，彝族传说中的大力士，是他摔死了天王派来强征赋税的格惹阿比，并点燃火把烧死了害虫，后世为纪念这个日子而演变成了火把节。

⑤：库史，彝语彝历新年的意思，时间在每年阳历的十二月二十日左右。

⑥：萨拉博，一种彝族古老的酒壶。

⑦：马布，彝族一种古老的吹奏乐器。

⑧：谱牒，彝族家支的谱系，男人都能背诵。

⑨：朵洛荷，彝族古老的一种女性集体跳的舞蹈。

（“头条诗人”总第674期，内容选自《十月》2022年第4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