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园

不要离开果园

我亲爱的诗人

缙云山的果子熟了

云霞布满西天

我送给你的碧玉在天上闪烁

一个人走了

果园暗淡

巴山夜雨呜咽

不要离开果园

不要沿着嘉陵江走到天边

那里群山如碧玉

果子在山里滚动

幼虎晃动诗歌的花纹

每一个果子都是善良

每一个果子都是你的爱

每一棵树都在果子里活着

一生如一场小雨

这些年，一些诗人走了

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相信他们带了纸与笔

遗弃了手机、电脑与网络

我相信他们依然写作

只是不与我们联系

不发表，不获奖，不出门

我相信他们比我们写得好

我相信死过一次的诗人

他们在诗里接着活

这些年，一些诗人死了

他们成功逃离了疾病

一生如一场小雨

下到另一个世界

明天的生活

明天的生活会伸出植物鲜嫩的茎叶

露水也平和，蔬菜盛在竹篮

屋角挂明月，床头结姻缘

而电灯显得多余，书卷更多余

饶舌的，简朴的

一切都安睡，唯我起身数秋夜的月光

有多碎，有多复杂

啪啪，谁在打石阶上逃命的蛇虫

冷得发抖的邻居，洞察世事的老人

我眼睁睁看着人世在秋夜变冷

落叶坠向大地，小孩子抱紧妈妈

突然惊醒，一场童年的梦带她飞奔

这一奔跑就是20年

明天的生活从什么样的梦境开始

逃命的蛇虫僵死了，脱下皮囊

啪啪的声响中我眼睁睁地看见月亮也隐身了

画荷

他的手从池塘的淤泥里伸出

白色的幼嫩根茎

他的呼吸吊在水面

一呼一吸缓缓移动

他的脑袋是一滴墨

饱含大自然的精华

他的手突破了宣纸

花苞的膨胀太快了

他的呼吸哗啦一声

落在空气里

他举起一口池塘

他举起开满荷花的脑袋

香气从花苞中弥散

一个芳香四溢的人

池塘是他的摇篮

荷花是他的婴儿

寂静的夜晚

一池的婴儿张着粉红的眼睛

他坐在其中

他是最大的那个孩子

绿树

绿树自动归类，绿树站成一条直线

正直的品质清晰可见，一眼望过去

它们像父辈，略带孤傲之气

保持了一个时代沉默是金的习惯

而果树就要杂乱一些

它们蹲在山坡上，绿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一大片绿，挤满了高楼镇的边界

阳光在雨后充足，无所不在的阳光

扶直了弯曲的道路。我是个局外人

阳光穿透了雨水，穿透了绿树中的小路

雨水静静躺在河沟里，还可以看出

此前的挣扎，此后将归于何处

我想问成荫的绿树，雨水浇灌

浇灌了你的树冠，树冠就撑开了

这夏日辽阔的天空，云朵后退

绿树后退，唯有我站在北方的大地上

一步也不后退，我要迎着一场明天的雨

迎着明天的孤傲之气

站在道路两旁，拖拉机装着一车白云

装着一车充沛的雨水，突突地跑向明天

我知道一场雨水即将浇灌绿树

浇灌我笔直的身体，浇灌父辈的沉默

诗人，你好！

群山起伏，我听见鸟鸣

像另一个我从鸟窝里苏醒

太阳照着我的羽毛

此刻，群山动了一下

雾气弥漫，我感觉到身体里

有大自然给予我的力气

我听见群山走动的声音

我感觉到有什么朝我袭来

凉爽的，带着早春的甜蜜

——是一滴露珠，它羞涩

而又迅速，直接砸在了我的头上

我看见群山朝我走来

不是一座山，是一群山

许多的树木，许多的鸟鸣

向我走来，它们步调凌乱

但坚定地朝我走来

——我张开翅膀

像张开另一只鸟的翅膀

向群山迎面撞去

我爱你

我爱你三月天空上乱飞的燕子

它们奋不顾身，穿过雾霾又回到我家屋檐

——多少年来它们没有舍弃父亲

我爱你汴河边的野鸭

它们惊慌地看着我脱下了高跟鞋

看我赤脚踩进汴河边的淤泥

我爱你那一朵朵细碎的小花

它们开在坍塌的孤坟上

我要祝福所有的亡灵在春天复活

我爱你路边脏脏的水牛

我敬佩它孤独、沉默的一生

从它的大眼睛里找到了我的羞愧

我爱你若干年后还依然神采奕奕

回忆我们年轻时的幸福

满头白发像时间一样清晰

我爱你说出：我爱你

我爱你说出“我爱你”时脸红的样子

人世莺飞草长，铁石心肠也软了

爱意味着柔软又胆怯

你滑过繁星密布

在雪地滑过的人

在空中翻转的人

他们的脚上安装了一个装置

一个控制雪的速度与激情的装置

雪的身体是火的身体

白茫茫的世界铺满了

当你滑过在雪地擦出火花

白茫茫的世界翻转过来

天空繁星密布

你滑过繁星密布

你成为雪的身体

你进入雪的火焰

你是一颗白色的星星

从空中飞扑大地

我与雪融为一体

雪的脉搏跳动

那是火的脉搏

我滑过火

我滑过燃烧的雪

身后传来雪炸裂开来的笑声

滕子京

滕子京，滕子京

洞庭湖水激起白色的浪花。

我向岳阳郊外走，

我遇到的人，他们说湘北方言，

挑竹箕，双脚在湖水上飞。

我叫：滕子京，滕子京

请你停下来，停下来抽烟喝茶

朝代已经远去，岳阳秋阳正暖。

白鹭

它们从宋代往南湖宾馆这边飞，

一路上丢下鸣叫、粪便与带血的羽毛。

戴棕色斗笠的杜甫遇见赤脚的屈原。

屈原的灵魂站在水里，杜甫弯腰致礼。

白色的衣袍，瘦削的脸，屈原个子不高。

我所见的杜甫是那只疲倦的白鹭。

吃夜草的马

它逃离了人群

在科尔沁的夜色下

一个羞涩的男人伸出修长的脖子

红色的舌尖柔软的刀子

月光照耀银色的马身

草原的神啊散发圣洁的光辉

它听不见世界的喧哗

像孤独的男人拥有整片草原

芦苇

根茎在悄悄腐烂，叶片疯狂生长的

气味，在岳阳近郊我确信闻到了。

别人匆匆行走，我的鼻息被岳阳抓住

——你用劲吸一根芦苇，甜丝丝的风

凉爽，洞庭湖在一条鱼的腥气里翻身。

这里的人个个像芦苇，腰杆弹性十足。

这里的人穿雨靴，打阳伞，连飞过洞庭湖的

麻雀都头顶一片白色羽毛，扮演滕子京。

看戏

庆历四年春，看戏的人搬个木板凳

早早坐在我身边，他讲文言文

我显得太落伍了，唱腔里的湖水

灌进我的耳朵，我仔细询问——

“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

那个年长的渔翁，掀起白色的长须

突然大叫，像被贬后的士大夫发出

痛快淋漓的誓言：“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

木板凳又窄又高，看戏的人终将起身。

我枯坐人群，“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宋代

在岳阳三天，我从门缝里看忧患，

宋代的忧患来敲门，咚咚咚——

谁呀？你为何比我还喜欢夜鸟的鸣叫？

我在岳阳楼下拍照，

后退后退，扑通一声，啊呀一声的

宋代，它忧患的线条又美又惊悚。

圆头套旧衫

书院与学堂盛极一时

我坐在太仓，抚摸这里的石头

石头有书卷气，我想见

王时敏、王鉴、王翚、王原祁

他们中的任意一个，“不可能，

你回吧，他们不见任何人”

《雨窗漫笔》与《麓台题画稿》

压在我的画案上，墨汁里有人

在走动。举人的家里人影飘忽

进士的门外，有户部侍郎的轿子

董其昌的弟子，一个个如太仓的

石头，又圆又旧，圆头套旧衫

古山水画册

山不管多高，都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

树不管有多老，都像新生的婴儿

我在太仓画家的册页里认识了你

你脊背流畅，额头上悬着一盏灯

房屋深陷于你的肋骨中间

我不便往前走，我再走就到了

扇面之外。我细细体会太仓的

笔墨，中年秀润，晚年苍浑

我今天捉笔的手，像婴儿伸出

棉衣袖的手，死死捏紧了太仓

北方水城

北方水城，惠风吹起汴西湖

辽阔的大地上，水孕育出水

北方水城，万物之灵汴西湖

我的心贴着水面，像一只从

龙亭湖飞向包公湖再飞向

铁塔湖的鸟，我在汴西湖上

徘徊，我的飞行路线尽量婉转

尽量远，尽量费尽了体力

也要接近北方水城的心脏

心脏弹跳，汴西湖翻了个身

我的耐心里有水的爱

我的耐心里有八朝古都

历史的倒影在汴西湖里

弹跳，北方水城敞开了

城门，我是那只撞向水面的鸟

呼唤一群北宋的大鸟展翅飞来

与城市对话

地铁口一缕风，沁凉，直扑我的左脸

我的右脸被朝阳照亮了，今天的气温刚好适合我的右脸

地铁口那一缕甜美的风是今年我所遇到的最好的风

她们是从地铁里归来的吗？从地下到地上总是与众不同

从城市的一端到另一端，街道拐弯时我与阳光撞了一下腰

甜蜜的疼痛持续到电梯口，好了，我现在要进电梯了

如果你还想向我打听城东的消息，无可奉告，因为我的耳朵

只听到了秋蝉的吵闹，他们的热情直奔秋天的殿堂，要收获了

人群在说笑仿如空气在抚摸城市的额头，嘴唇裸露，那笑声

传到城西就变成了一驾马车上叮当作响的银子，好亮呀笑声

黄昏四合，低头觅食的鸽子是我的最爱，她静静移步，淑女之美

再过一会儿，城市的灯火就夺走了大地，把城市再抬高一些吧

抬到夜空里去，城市的倒影里青年还保持着白昼的躁动

扭动的，狂热的，此刻有酒吗？有酒，有青春可以痛饮

老人们保持着沉静的步子，但不是淑女一样的轻盈，那是小鸽子

人老了，在街边看人，看城市的繁华划破时空，划破年轻人的脸

划破了更美，划破了更有激情，划破了的朋克尖叫着

城市在旋转，青春在飞奔，唯有街边的老人在微笑，淑女在照镜子

（“头条诗人”总第657期，内容选自《诗潮》2022年第6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