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一棵树

于力

一

一棵树是一颗树的浓荫

一棵树是一颗树的森林

一棵树用无形行走

一棵树用沉默发声

一棵树用年轮延展绿量

缓慢地旋转时空

二

修炼一树的宁静

结出一树的鸟鸣

咽下一树的喧嚣埃垢

中和一树的滚滚红尘

一棵树，扎根是天性

坚守是初心

三

沙暴砥砺褶皱的肌肤

时间攥紧盘结的虬根

龟裂的躯体嵌入闪电的遗骸

忧郁的眼神烁动雷鸣的惊恐

伤痛也罢、垂暮也罢，一棵树

从炭化的伤口里挣出新绿

用富氧的语言讲述一生

四

一棵树，背着一座山踟躇

一棵树，领着一座城蜗行

是乔木，就顶天立地

是灌木，就铺天盖地

一棵树，种在大巴山脉叫周永开

种在蒙古草原叫廷·巴特尔

种在黄土高原叫石光银

五

早春，鸟啼吐出第一粒鹅黄

深秋，落叶交付土地的账单

光阴的唱针转动年轮的底片

绿色的旋律在风中漾动

育一棵树，种几代人

塞罕坝百万亩林海

矗立着一株株陈彦娴、张向忠、安长明

六

红日喷薄，发出夺目的号令

一棵树，开始了冲锋

向干咳的沙洲、斑秃的盐碱、矽肺的城镇

向一句庄严的承诺，碳中和、碳达峰

光合出来的巨大内能

践行在两山之巅

一座金光闪熠，一座郁郁葱葱

七

一棵树，一边与白云拥吻

一边向地心深处挺进

没有什么比一棵树更热爱泥土

没有什么比一棵树更令人动容

树干的身躯，枝丫的臂膀

血液在汩汩流淌

一场春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

响彻拔节的声音……

八

绿波拍打云海

风涛万马奔腾

壮硕的根系牢牢抱成团

一棵树嵌入了另一颗的声影

千千万万颗树尽锐出战

并联成中国共产党人精神谱系

最葱茏的一笔

拱卫枝繁叶茂的社稷

拱卫琼林玉树的乾坤

敬亭山（外三首）

李栋

月亮轻移出海，风鼓桅帆

往北，可抵达青萍

杯盏不是空的，它的内部

盛着火，硝烟在石上

而山门锁锈。黎明时笼手

远近都是旁观的人

舟楫早已用尽

再不撒开，鸡鸣将喝断五更

翠鸟衔来金棘草

初是眼泪，而后汪洋

徒劳

窗台上，是一颗仙人球

我的印象里它已成年

两周浇一次水，仨月喂一个

鸡蛋，为什么还不开花？

有时会将月季、绣球拿给它看

或者是蝴蝶

对于一个倔强的人

这些都是徒劳，包括我

慈济寺

仰首出门去，从此不回头

他带走的除了决绝

还有大半瓶汾酒

也有游移的少年，望着佛塔

取出深藏的琉璃盏

菩萨宝象威严，像一个

本心随意的人

突然间被拥上高台，由不得

生出几分囧态

更囧的是甬道两边的石马

有一匹被人骑得久了，已化为

腾云的头陀

而花香在廊前聚集，其中一缕

跑得最远

带它飞升的除了风，必定还有

恋爱中的少女

也可能是一名老妪

暖阳里打盹，楸树下解签

她的目光里水声清越

并不含一丝悔意

巷陌

弹铗而歌，或囿于囹圄

这都不是问题

迅疾来临的夏天，轻易

突破了这一点

今天早晨，朋友晒出

他的两瓶老酒

然后是食材、餐具

青翠的柿子树下，花朵正开

一只崭新的鸳鸯锅煮着水和红油

音乐在蔓延

熏香已经把光阴一点点推开

我觉得我该出发了

顺便提一尾青鱼，两头新蒜

你的喀喇昆仑——献给新时代卫国戍边英雄（外两首）

王方方

春风已过。深藏于内心的呼唤，

化成一株三角枫的绚烂——

此时，落红惊扰晨光。

唤醒曾经的背影需要一滴热泪，

爱上简单的生活，需要一场执着的守候。

层层水花泛起，你从边缘

望向中心的风暴。草叶之上，

鸟的啾鸣唤醒了荒原，

太多亲情和节制的愤怒蜂拥，

站立于“黑色岩石”，你想起

临近朝阳的丰盛。守着面前的洪流，

继续袒露深渊和脚印的幽暗。

喀喇昆仑，这灵魂蛰伏的雪白鸽群，

让你回归初春结冰的水面，你的兄弟

以一种独特的方式道别。

九十九次反复，从战争的根部

考量坚韧的正义——

红色的界碑，一棵胡桃树迎着雪花，

展示血液里远古的继承。

这里没有神仙和魔鬼，

只有滚烫的脸庞，和把战争囚困于地图的

青春，在云朵上守望。

你的脚印、汗水，被这湾土地记录，

身影穿透远方的风和更远的远方。

铿锵的呐喊，从你的内心取走更多的道路。

寒风中，你围绕生还或牺牲，

一笔一划，认真描摹。

似乎被隐匿的词汇流动着，

闪电的笔触。一缕缕的波光，

汇聚在浩瀚的大河之中，

生成，或者破碎。相对于

流动的水滴，你和战友不是过客，

一些爱与恨的古老文字，

努力躲避，也努力寻找。

当在河谷巡逻，你像无名的石头，

采集山顶的消息。黄昏泥沙般陷落，

春天不断突破围堵。挺立的背影

勾勒出祖国的版图，

“宁将鲜血流尽，不失国土一寸”，

深沉的呼唤，延伸于六月……

在边防线上，石塔、尖峰

无法让你停下脚步，迷彩成为

一颗石头，冲破暗流与震动，

让定格的战斗一瞬间抵达。

此时，如果执着于某一种美好，

如果感喟共有的生命，

这些显现和消隐，是瞬间的，也是永恒的。

“我站立的地方就是中国”，

此刻，边关抹去所有轻浮的辎重。

面庞闪耀，青草明亮，

季节的声响，雕刻滑落的星辰，

将你坚毅的影子，再次投入另一种涟漪。

我的军装

阵地安静，军徽、肩章和红色的花

泛着微光。此时，云朵注目，

模糊的雨滴，在故土的祥和之外。

欢迎的音符和律动的人群，揭开

内心的空白。那些拥有暖意的事物，

比如掩体、弹片、断断续续的电台，

加入太多的重与深。

也许，我宁愿，把月亮

还给黑夜，把蜂蜜还给花香，

而悬崖陡峭，冥想的毒，

赋予鸽子以悲伤。我知道，

如果重新选择，还会抚爱受伤的白鸽，

也会怀抱一切疼痛之物，

包括：呼叫炮火支援的声音。

有人知晓，寂静中声音的遗迹，

有人知晓，湖面下水波的暗示。

一块凸起的岩石，最早接纳海浪的孤独，

率先飞扬的旗帜，遭遇初生的阳光。

悄然的脚印，忘却自我，

山雨欲来，遁形于短暂的蓝。

没有需要道别的霜雪，

也没有围火取暖的烟尘，

一朵花，在春风抵达之前，

点亮沉睡的土壤。

空气移动，敌人的警觉

陷入鸟鸣设计的旋涡。我的身形，

返回某团暗影的内部，

可以更轻盈，可以更透明。

顺着叶脉或者石头的纹理，

建造一场不需要携手的爱恋。

光线庞杂，抵近的信号转达古老的暗示，

地理坐标在迷雾的背面蔓延。

“物极则反，器满则倾”，

完整的记忆覆盖着残缺，迷离的烟花

拥有红绿蓝的基调。

我在迂回的偶然间捕获必然，

并将进攻的秘密，藏于迷彩的波涛。

微风，模拟最后一次吹拂。

弹奏着花瓣的尾音，

在敌人的意图中，我极速隐身。

就在跃起的瞬间，一片羽毛，

从金属背后的时空飘来，带着骆驼、狮子。

山川静默，坠落的牢笼在雨幕的尊严中现身。

我似乎渴望，校正悬崖的误差，

泥土的真相破碎且圆满。那些解药，真诚而困惑，

我试图拥抱经过的每一扇门窗。

立足于一个夜晚的侧面，

抓住月光的滴漏，谋划着。

等待又一道闪电，或者死亡后的黎明。

离死亡最近的人，最先抵达生活的真实。

当子弹唤醒呼吸，奔跑、卧倒、匍匐……

成为肌肉的记忆，我必须忘却。

让眼睛布设一组抒情，让胸膛重复绽放的山河。

没有比勇敢更治愈的解药，

手臂生出的火焰，在失而复得的城池中，缝合绝望。

最后一丝生还的希望，留给更年轻的战友，

我已让隐秘的光环置入下一个黎明。

而河山大好，如何离去，也将如何归来。

当再次启程，涟漪浮现，

我转身，向故乡道了一声，“早安”。

战士的荣耀

“大雪满弓刀”，那个啁啾的身躯，

正立在故乡和战场之间。

眼前的风景，从平原变成草原，

从沙丘变成沙地，继而是雪山。

正值黄昏，晚霞燃烧天际，

在喀喇昆仑，溢出手心的星辰

追逐着一轮满月。白雪如墨，

空气挥洒新的高度，皮肤的鸣响，

在寒风中侵入肌理。

坚守还是告别，始终是个难题，

留下来的理由只有一个：

没有人生而勇敢，有些人选择了无畏。

帐篷空旷。望向远方的眼睛，更空旷。

退役命令已宣布。

这个夏季，从营房到训练场的道路，

隐隐约约。车窗外，树影模糊，

空气比原来更加寂静，

挥动的手，在九年前的相框中劈啪作响。

该走的终归要走，该来的终将要来。

时光起伏，岁月易老，

我们置身于满天星斗：就在某时某刻，

你我留下的回声，道出另一种相逢。

伪装网高过指尖，在斑斓的光影中

找到自己，越发困难。

而故土嘹亮，隐形于黎明后的朝阳。

今天，层叠的云朵，

是被呼叫的空中支援，

倒置的悬崖填平落差。

你在蓝的启示里，钻研大军压境。

一群归巢的鸟儿，把真实的信仰，

放在你遐想的谜面。我们知道，

一名战士的荣耀，由无数裂口、伤痕和梦境组成。

草甸、兵器以及远方，深入五星的光芒。

孤独与明亮，交换同等的漫长，

也始终有一扇窗，闪烁着烛光。

炮弹完全消失之前，集合的号音隐蔽，

于无线电台，或草叶上露珠之光。

在灼热的车辙间，红与黑、生与死，反复试探。

此时，故土也等待远行的孩子。

时间的雨滴蓄满天空，

我们在训练场饱满，在战场飘散。

战斗还未结束，我们

在花名册中飞翔，也在花名册中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