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头条诗人 | 江非 :生活已接近新的开始

2022年6月第2期

作者:江非   2022年06月08日 11:28  中国诗歌网    3665    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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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非,1974年生,山东临沂人。著有诗集《传记的秋日书写格式》《夜晚的河流》《白云铭》《傍晚的三种事物》《一只蚂蚁上路了》等。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屈原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海子诗歌奖、茅盾文学新人奖等。现居海南。


好的邻居


邻居在院子里造一艘船

他刚刚给它装上了一双木桨

造一艘船干什么

这里又没有海,也没有

可以航行的河流

邻居在整个夏天里忙碌

他采来木材,买来长长的钢钉

油漆的气味

弥漫整个院子的上空

他弯着腰,低着头

刷子抚过每一块木条

新鲜的油漆溅上厚厚的衣袖和鞋面

邻居不是一个木匠

他是从哪里学来的造船术

他也不是一个造船师

他如何知道船是怎样在海里航行

邻居在他的院子里造着他的船

给船竖上最后的桅杆

刷上舷号,挂上宽大的船帆

一个夏天,邻居是要做一个好的邻居

一个好的邻居就是没有海

也要造一艘船

没有海,也要有孤舟重洋

去大海里劈浪航行的愿望



打猎


我们去打猎

踩着冻雪和

雪层下厚厚的枯叶


长猎枪扛在肩上

细木棍敲打着矮矮的草堆

雾中的桃树林若隐若现


冬天冻僵一切

风吹着树枝上破碎的塑料袋

将岁月簌簌吹向远处


我们猜测兔子

藏在一个又一个草堆中

野鸡在冻干的渠沿下潜伏


那些美好的事物

要经过寻找才能发现

人要经过漫长的空旷才能到达纯净的自我


走了很远的路,下午

我们又扛着猎枪回来

走在重复的路上,两手空空


雪地上出现了动物

神秘细小的爪痕

干草,被谁用喙用力翻过


我们知道它们在跟着我们

在身后,不远的地方

眼睛机灵地注视着我们


雪地上,还有那些走过了

却并不留下痕迹的东西,我们

累了,跟着它们回到家里


夜里,又下了一场雪

第二天,再踩着冻雪和

雪层下厚厚的枯叶去打猎



一只绿鸟


已经养了一个冬天

它还是死了


先是笼子里没有了叫声

然后笼子成了空的


我们握着它

先是把它放在一个树杈上


又走回去,取下来

要给它一个墓地


一只绿鸟

我们不知道它为何死去

在深秋的一日

又是从何处而来


我们挖着土,看着

泥土将它一点一点掩埋


绿色消失

夜色渐渐升起


我们躺在床上

想着它,雪下了一夜


我们想,它或许也有灵魂

就在窗外的雪夜里徘徊

死去的人,总是要

再回来低声给我们说点什么


人们深夜听到了那说话的声音

才知道他已经真的死去



剩余之物


一张皮

被钉在一块木板上

六根钉子

固定住它熟睡时的形状


已没有眼

只有眼珠消失后

剩下的两个窟窿

也没有牙和舌头

几个孩子路过

远远地看着

试着知道它的名字

想弄明白它为何如此


仿佛一张潮湿的照片

那张陈旧的相纸

刚好容得下

在正午的阳光下被重新烤热


为它留下一张画像的人

并不在旁边

那真实的事物

也已悄然离去

一个上午

已没有腿,没有

夜里跃起时的嚎叫

没有探出舌头

嗅着这个血腥的世界


但依然凌厉地看着

用两个剩余的窟窿

依然令人恐惧

仿若黑暗中的树丛深处,一头野狼

向着眼前,猛然一扑



一只鹌鹑


它的眼睛还睁着

但眼神

已向四处散开。我们

伸手去抚摸它的羽毛、它的爪子

它的喙

都是拒绝,没有一处

接纳我们


我们犯了什么错,把它

从麦田里捉住,带回了

家里,小心翼翼,想给它

更多的爱

我们比它自己更珍惜它

更接近它


我们犯了天大的错,我们让它

失去了家和家人,让它的心里

整日充满了忧愁

如今,它快要死了,也不愿

看看我们

哪怕我们俯身索求一缕

它最后的眼神


如今,一只鹌鹑死后的家

已在天上

它的眼神

已汇入闪烁浩渺的星光

每晚无仇无恨地看着我们



有一年


吊瓶已经挂了一周,她还没有醒来

亲人们已为即将离世的人

铺好了厚厚的麦穰

六个人齐手将她搬移

好像她已被随之搬空

如同丢了魂魄的孩子

没人能打破那身体的平静

妈妈坐在最前面

我紧靠着妈妈

还未长大的两个弟弟

远远地站在门口

一堆刚刚送来的白布旁

父亲站起身来,迎接

一个一个到来的亲戚和邻居

他们走上去,看她,回忆

有的点点头,拿起她的手,静默

犹如某种遥远的存在

她已超出我们和凡俗

已被永恒的冰霜冻结

一种我们无法到达的认识

我更近地靠近母亲

把身体弯到最低

像一个等待拯救的孩子

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我抬头看见桌子上她的照片

倚靠在墙上,被故意冲洗成了黑白色

熟悉的眼神,看着我

我躺在麦穰的一角,梦着

但醒着,手中握着她用过的拐棍

厚厚的麦浪缠绕着我,像一场雪

我没有应答,但听到有人

把扫帚伸进了秋天的黄昏

妈妈轻轻地唤她,并

使劲地用手推我

我确认是她又活了过来

直到她可以转头,呻吟,抬起眼睛

看我。我知道死亡并不可怕

但外婆已从此不再认识我

更多的人惊奇地围了上来

垂着头看着眼前的奇迹

无限的睡意一层层涌来

守候的困倦让我缓缓闭上眼睛

她曾是那么爱我,但在真正的梦中

她不再抱我,也没有喊我

她选择回来,也只是为了看看我

然后在三年后,第二次离去

真正地死去,永不再自动回来



拉薯秧


秋天结束后,外面的薯秧

晒干了,我和父亲

会去田里把它们拉回家里

这时,往往是父亲拉着木排车

走在前面,我扛着一柄木叉

跟在后面

我们很慢很慢地在路上走着

慢慢地把薯秧抱到地头

再抱到排车上

有时候,父亲会把薯秧分成两份

先把一份送回家,让我

在地里坐着等着

等他回来后

我们再一起把另一半拉回

拉完薯秧,地里

就再也没有什么活了

我们在路上慢慢地往回走着

马在路旁吃着枯草

天上的大雁

在向南成群飞着

路边的芦苇整齐地摇着茫茫的白絮

每年走到半路时,我都会想

父亲在想些什么

父亲有没有留心,我在想些什么

父亲知道我在举着木叉看着天空

后来我知道父亲在一直往前望着虚空



弹棉花


母亲带我去弹棉花

冬天了

白色的棉花

被放在宽大的弹床上

满屋子细小的棉絮

把整间屋子染成白色

母亲告诉弹棉花的人

一件棉袄需要的斤两

一床被子需要掺入的

旧棉絮

碎棉籽拣出来

棉絮要长

但别弹得失去了劲道

我和母亲

站在一边看着

长长的弓弦弹在软软的棉花上

棉花溅起又落下

像天空中夏日的白云

落在地上

又飘起来

我和母亲

把掉在地上的棉朵捡起来

又放在弹床上

用手轻轻地抚平

整片棉絮的边缘

要弹上很久

一床被絮才能弹好

要弹上很久

才能看到一床棉被温暖的样子

我和母亲的身上也全白了

冬天了

我和母亲

像一大一小的两个白色的雪人

走在傍晚回家的路上

手里提着我们弹好的棉絮

几天后

雪从高处落了下来

大雪覆盖了田地

棉花覆盖了我们

又回忆起

那些一朵一朵

被弹起的棉絮

好像我们的生活中

什么都不值得热爱

只热爱这种白色柔软的事物



芒种日


镰刀已经生锈了

需要把它磨利

拿来磨石和一盆水

用一块砖头

把它的一端垫高


然后,坐在一个矮凳上

俯下背


刀刃在磨石上

发出沙沙的打磨声

我们打开屋门

走过去

看他如何干活

如何让一把镰刀

重新变得锃亮锋利


厨房里突然传出

一声响亮的声响

盘子碎了

他的妻子

拿起一把长柄的扫把

打扫那些散碎的瓷片


一条小狗

已经消失了几日

还没有回来


更老的母亲

坐在门槛上

向巷子唤着


一堆木头旁

堆着一堆新鲜的刨花

正要燃烧


一只燕子

倾斜着

蹲在树梢上

又飞到屋檐下


一只母鸡刚产下一枚新蛋

快速地走出鸡舍

要向谁哭诉


太阳耀眼地照着

落在明晃晃的刀刃上

落在我们的身上


他的活已接近尾声

刀锋已接近锋利

生活已接近新的开始



表舅来访


被大雨淋湿,但他进来

拍打身上的雨水,他的帽子

在外婆和妈妈的手中传递


自行车还歪倒在门口,后车架上

是他干活的一套工具

风囊、乙炔、胶皮和锡


不是专程到来,而是在坏天气中

路过,看看他的姑姑

和她一家的日子,躲雨


笑容自牙齿上溢出,端起酒

一饮而尽,一杯,然后是

一瓶,最后,酒瓶被外婆偷偷藏起


生意还行,补锅、水桶和水壶,顺带

收购一些废铝,雨渐渐停了

又重复起从前的话题,聊天


将自行车扶起,振一下铃

然后一跃而去。天快黑了。下次再来

突降大雪,又是一个坏天气



甜枣树


在下午的院子里

他在修整一棵甜枣树

他的手里

拿着一把红色的果剪

刚理过发

穿着白衬衣

纽扣整齐

鞋子刚刚擦过

反着光

他刚从镇子上

回来

喝过一杯咖啡

与一个漂亮的女孩

聊过

背有些驼

眼里有些抑郁

想起他的父亲

曾剪过果枝

他开始修剪

那棵枣树

这时

他的妈妈

坐在屋子里

手里握着一个杯子

那是父亲用过的

他留下的

还有烟斗、照片

和一些书籍

此时吹了一天的风

已经停了

太阳渐渐西落

屋顶上淡淡的炊烟

升起

男孩穿着白色的衬衣

扣着整齐的纽扣

站在下午的院子里

在一片树林的后面

在一个遥远的国度

在一座围着栅栏的

老旧的教堂旁边

在秋天

在一部诉说二战的

电影里

他回过头看看

屋子里的那个女人

不说一句话

伸手缓缓剪下

一根伤心的果枝

电影放映到最后

天空突然

下起了小雨

甜枣树长高了

母亲也去世了

男孩长大了

学会了抽烟

一个人坐在甜枣树下

有人开始起身

穿起雨衣

因为雨一直下着



一部长篇小说的开头


战争还没有开始,孩子们

还没有长大,外婆还在厨房里

烤着下午的面包,厨房那么

明亮,妈妈还在洗菜盆前

洗着一整套的白瓷餐具,历经

沧桑的小说家还没有开始把笔

伸入漫长的第二个章节,他正看着

父亲在院子里劈一堆柴木,他注视着

他弯腰,鞠躬,将一个树墩劈开,然后

坐下,用一块碎木和一根钢丝,为妻子

制作一个衣夹。远处的火车还没有

驶来,马还没有挣开缰绳向山谷中

跑去,舅舅家也还没有

捎来奔丧的消息,邻居们还在收拾复杂的

行李,准备在明天一早启程,堂姐

依然在渴望着她的舞会和爱情,首都还在

年轻的读者依旧躺在下午的躺椅上

慢慢地阅读,不知道这一切

都将消失,所有的人都将死去

包括那三个长大后,蹲在战壕里的男孩

作者还在桌子前犹豫,思索,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书

每往后翻动一页,都接近一个悲伤的结局

在这个春天结束时,将到达这个结局



一个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约翰扛着一支来复枪

约翰扛着一支来复枪离开村子

走进了密林

他一个人向密林的深处开枪


约翰,村子里的一个年轻人

他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

刚刚生了他们的儿子

他有一支崭新的来复枪

他一个人

走进密林深处开枪


故事中的枪声砰然响起

林中枝叶抖动,白鹭起飞

然而这个故事却不是讲约翰

如何在一个黄昏向着树林开枪

约翰,附近村子里的一个年轻人

他刚刚娶了一位贤惠的妻子

他的儿子还未出生

他跟着他的心跳,数着日子

直到黎明


这个故事讲的是约翰早已死去

他的儿子早已出生

枪支也早已腐烂,再也

看不见约翰没入林中的身影

约翰,故事中一个过去的年轻人

他遇见了一种动物,熊


一头熊,黑色,年迈,安静

它曾在林中遇见了年轻的约翰

但它不见我们,也不害怕我们

它曾饥饿,强大,在它的家中彻夜难眠

在密林深处发出动物低沉凶猛的吼声



(“头条诗人”总第652期,内容选自《山花》2022年第6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责任编辑:王傲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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