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我将忽来的夜市关进了窗，
如同关进一只不会说的鹦鹉。

当秒针放慢了追赶时间的脚步，
我便教它说话，一句连着一句。

而它并不理会，只用单调的啼鸣
在窗上留下飞过的痕迹。我推开窗——

夜市正凝成一幅画，画中的
我正驻足在画的跟前，仿佛

这声音是多年以后听到的，仿佛
我是一只被雨拴结的鹦鹉。


虚构

那年，你出生，他踏进一年级的
门槛被绊了一跤，像遗漏了什么。

那年，你的小辫子摇晃了整个春天，
而他睡着了，手边的书还醒着。

你不知道，那天撞你头发的纸飞机，
是他六年前扔的，载着他可怜的梦想。

六年后，你第一次梦见可怕的事，
他惊起，灯坏了，写不出第一首诗。

你不记得从何时起，能听见另一个人的
心跳——身旁的雏菊颤了一下。

那些年，你爱过，哭过，走失过，他
踱过转角，阳光灿烂，你并不觉得刺眼；

他想象过：夫过，父过，但从未抵达过，
你毕业，告别同学和一小段人生……

而他的想象，比时钟快了六年，“嘀嗒”，
一滴泪将时差缝合，你终不记得

一年前，你走过来，领子高高，看着
他像看着远方——我们的初次相遇。


健忘者笔记

眺望时常被路过的孩子
连同窗户内外的事物
取下来，像取下一幅未竟的画，
置于未知的时辰和地方。

重拾便是风褪尽秋的颜色，
是不曾有声的余响。
扫地人成了落叶的一部分，
被年轮复制成祖先的形状。

这是饮者饮尽一樽秋月后
和大地构成的形状：
月的背后是更遥远的人间——
遗忘比记忆更接近恒常……

那么，命名一条河流便易于
翻开一个女人沉睡的阴影：
风吹起一只蝴蝶，很轻，很像
梦悄悄经过，又迷失在黎明，

迷失在那扇狭窄的视域，瞬间，
事物变得陌生，并在天明之前
让夜空缩至树顶：格物的终点
是连同遗忘一道遗忘，仿佛

蝴蝶睡着的刹那，翅膀轻轻一颤，
河流便释放了倒影：昼夜的分界线
是一只白鹭正飞向自身……
渐渐地，由一扩大到了，零。


伞

是一种容易遗忘的物什，
只有下雨时才会想起。
终于在角隅翻出破旧的一把，
上面还残有过去雨的印记。

有人用它撑开生活，
彳亍在被风雨遗忘的角落；
有人仅仅想让繁琐的
手指，去感受乌云的脉搏。

更多时候，我通过它看见
人们被遮蔽了双眼，仅剩下
相似的嘴唇，将记忆和想象
咀嚼成模糊的点点滴滴。

从楼上看，一个个故事
没有关联也互不相让，仿佛存在
仅为了掩盖阴影，然后
匆匆散入历史不易察觉的街角，

然后反锁，收起一整天
被灯光打得更湿的疲倦，
然后典当时间，去抢购
早已售罄的希望和安慰……

不觉中，故事已潜入过去，
就像少时偶然捡到一把钥匙，
为寻找唯一的锁，时常拧响梦境，
试图打开每一扇紧闭的窗门。


祖母

从祖母过世的那一刻起，
母亲仿佛已预见到下一轮别离
和这一轮我所遇见的孤独。
这种孤独起于何时？祖母
总爱笑我：“你还记不记得
小时候你不让我走，撒起泼来
总爱在地上打滚，还要挑个干净地儿？”
她也总爱旅行，或许并非亲人所埋怨的
“不服老”，而只是想和她所理解的
世界做一次“漫长”的告别。
而现在，当祖母最后一次离开，
我所能做的，只是看着她
被亲友的慰问重塑成众多形象……
让九十二个年头躺下，拾掇生前的
每一亩地、每一个词；皱纹、白发
仿佛骨的根脉，仍延伸着，并将
火纸鞭炮大悲咒犁在了巨大的沉默中。
甚至在她火化时，我还在想
最后一刻，您想的是什么？难料命运
掐断的最后的话头又是什么？看着她
从炼人炉出来的最后一缕烟，看着她
被入殓师一点，一点掰碎……我突然觉得
祖母并未离开：这每一块骨都是她
思的形状、词的音色。她只是借助
它们去还原一个更真实的自己，
只是借助灵魂回到了自然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