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文


近年来，随着我对于温皓然的古典诗词的阅读和欣赏的逐步增多，其清新旷达、卓然不凡的风格气韵，真令人耳目一新，拍案叫绝。无论是律诗，还是长短句，也无论是写景、咏物还是怀人，她的作品首首都别出心裁，通脱飘逸，笔下无一丝尘俗之气。我们且来看她的《西江月·中秋》：
明月千山冷冷，
清风万里翩翩。    
枫林鹫岭染香泉，
一派青红烂漫。

鸦雀无声佳节，
芝花有泪灾年。
何时难去尽欢颜，
直教甘霖洒遍。
开篇一句“明月千山冷冷，清风万里翩翩”，已臻妙境。这一副工致美妙的对联，令人神驰情往，如入画中，而觉画境亦所难到。而高远清冷的明月，浩然万里的清风，唯有“清”、“冷”到了极致，那枫林鹫岭染香泉的“一派青红烂漫”才会越发炫目耀眼，力透纸背——作者极目天涯，惜别伤怀的情绪由此而弥漫透发出来。诗人以画入词，何等神笔！
众所周时，中秋佳节历来都是热闹团圆的节日，而诗人笔下的佳节，却偏偏是“鸦雀无声”，甚至是“芝花有泪”的，这就不免要引发读者的无限疑虑：诗人究竟经历或遇到了什么难以言说的重大苦难了吗？其实，我们从诗人创作的时间不难看出，这首词是在全球新冠疫情爆发非常严重期间完成的。由此，我们对于这句“鸦雀无声佳节，芝花有泪灾年”的意思，似乎就可迎刃而解了。而诗人那与生俱来的悲天悯人的情怀也就不言而喻了。而结尾一句“何时难去尽欢颜，直教甘霖洒遍”，词境突然宕开，为读者展开了千里万里甘霖遍洒的画卷。且画卷有尽，余意无穷。获得了意在言外，隽永无穷的艺术效果。
再看她的《七律·琴曲》回文诗：
湘清映月冷光蟾，看尽风烟晚识愁。
梁上燕来归意急，雨随龙去返心幽。
凰潜泽巘惊鹴鷟，赑出潭渊隐鹭鸥。
央未夜歌渔海畔，沙平宿雁落悠悠。
回文：
悠悠落雁宿平沙，畔海渔歌夜未央。
鸥鹭隐渊潭出赑，鷟鹴惊巘泽潜凰。
幽心返去龙随雨，急意归来燕上梁。
愁识晚烟风尽看，蟾光冷月映清湘。
回文诗，顾名思义，就是能够回还往复，正读倒读皆成章句的诗篇。实为中华文化独有的一朵奇葩。温皓然的这首诗，属于“通体回文”。整首作品即便从诗的末尾一字读至开头，也能独立另成一首新作。而且这是一首七律，作品正读倒读都要独立成章之外，还需要正读倒读之下都要符合律诗所特定的一切格律要求。温皓然这首回文诗的意境之深美，格律之精严，我以为，非天赋异禀、兰心蕙质者，是很难完成具有这样高难度水准的作品的。我们再来看看她的词——《菩萨蛮》的回文：
《菊》
骨仙羞列群芳阙，阙芳群列羞仙骨。津远染清芬，芬清染远津。
浅浓神会遍，遍会神浓浅。愁醉百花洲，洲花百醉愁。
《梅》
瘦魂清泽芳留久，久留芳泽清魂瘦。幽梦鹤声啁，啁声鹤梦幽。
透香寒面叩，叩面寒香透。眸醉百花羞，羞花百醉眸。
《松鹤》
岫岩寒涧凌云秀，秀云凌涧寒岩岫。归梦别仙飞，飞仙别梦归。
寿山南海宿，宿海南山寿。机忘已然颐，颐然已忘机。
无疑，这是三首“双句回文”的词作。就是在一首作品内，下一句为上一句的回读。三首作品既然都是《菩萨蛮》的词牌，其格律要求自然就要遵循该词牌的一切要求了。众所周知，词的律句比诗的律句要求更要严格，因为不容许有变格。温皓然的这三首词，上一句皆为下一句的回读，每句不但要独立成诗，还要在回环往复的情形之下，每个字的平仄都要严格遵守该词牌的格律要求。在这种多重、繁冗的高难度的要求之下，还要写出一派新意来，实非易事！
然而，温皓然却做到了。她的《菊》《梅》写得高妙出尘，风神飘逸；《松鹤》更是含蓄蕴藉，一派绝世天然之韵。读后令人齿颊俱芬，回味无穷。再来看她的《喝火令· 寄曹雪芹》：
杳杳尘中事，茕茕梦里人。十年挥笔破贪嗔。
风雨几番来去，萧瑟一灯昏。
带荔披萝运，绳床瓦灶身。旧溪桥上悟兰因。
怎奈天高，怎奈地无闻。怎奈夙缘难了，怅忆两销魂。
喝火令是所有词牌中最为严谨的词令，因为词令平仄没有“中”，且摊破写法新颖。此外，写作要求还需：二仗三枪一破一衬一应。
温皓然的这首词作中，上片起句：杳杳尘中事，茕茕梦里人。下片起句：带荔披萝运，绳床瓦灶身（二仗）。三叠句：怎奈天高，怎奈地无闻，怎奈夙缘难了（三枪）。叠句中藏有一衬句：第一叠第三字：天；第二叠第三字：地；第三叠第三，四，五，六字：夙缘难了（一破，一衬）。组成一句六言句“天地夙缘难了”与上片六言句“风雨几番来去”对应（一应）。
整首作品，短短数言（全篇也不过就是65字），便将一位旷世奇才——曹雪芹一生的形象命运，将他在俗世间所遭遇的万种辛酸悲苦尽现笔底无疑了。在这首作品中，作者没有堆砌典故，也没有运用任何华丽和冷僻的辞藻，就只是那么质朴浅明地说了几句，便已为读者描绘出了如此惆怅，难以排遣的浓重境界。想想看，一个胸含万卷、笔惊鬼神的盖世奇才，却终日茕茕独立在那“带荔披萝，绳床瓦灶”“萧瑟一灯昏”的坎坷运命之中，天和地，乃至宿命前缘，都似乎对他的苦难和惆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结尾一句“怅忆两销魂”，这是作者代我们的天才向天、地，以及夙缘万物，所发出的多么深重的一声喟叹啊！这喟叹，直透九霄，让天地汗颜，万物喑哑；这喟叹，让后来的知音人为之久久惆怅蹀躞，无法自慰，乃至潸然堕泪……一时间，恍惚天地之大，就只剩下了作者这一声深重的喟叹了！
总之，这首作品可谓大气深沉，浩然超旷。一洗从前和现今网络上所流传的《喝火令》的种种绮艳香软、脂腻粉浓之气象。
再看她的《鹧鸪天.梦母》：
独倚西风立小桥，灯昏人远雨潇潇。点池荷叶遮莲子，落地榴花忆树梢。
离恨岸，别愁潮。凌波路冷月迢迢。夜来遍是灵溪水，不染尘埃到碧霄。
据悉，作者的母亲离世时，只有59岁。我也曾多次在温皓然的其他作品中看到过她母亲的形象。深知作者与自己的母亲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这首词从题目上来看，应该写的是一场梦境。开头一句“独倚西风立小桥”，可知，这是一场发生在秋天里的梦境，这时独立在小桥之上，透过昏暗的路灯和潇潇密雨，看到的是池塘中被雨打得频频点头垂盖的荷叶，这最为普通最自然的雨中景象，在作者的眼里，却化成了一位高尚的母亲的形象，她全然不顾自己被风吹雨打，而频频低头弯腰去遮盖身下的莲子——这景象，被作者运用得多么贴切自然。想来，这世间的每一位母亲在面对自己的孩子要经受狂风暴雨之时，大概都会像那雨中的荷叶去遮盖莲子时的那般奋不顾身吧？
这时候的作者应该尚未入梦，这是她在现实世界里所看到的真切的一幕。
荷叶、莲子，一物二名，下面对句“落地榴花忆树梢”，榴花出自树梢，落地而忆树梢，以这样的意象来承载感情，可谓层层叠加递进，浓重地渲染了骨肉根脉难以割舍的深厚情感。
整首作品中，除了题目，甚至都没有出现一个有关“母亲”的字眼，然而，读者却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作者对母亲那种深重的，强烈的思念之情，直至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起被融化了。
下阙的换头处“离恨岸”对仗“别愁潮”，我记得，两年前，我第一次看到皓然的原作时，这两句的原句是“离恨苦，万千朝”，我想，她之所以后来把这两句改成了现在的样子，大概也是因为最初于王力先生的那本《诗词格律概要》中看到：“词的对仗：《鹧鸪天》的要求是前阙的第三、四两句”，而后来又因看到有人说，此词牌除了上阙的第三、四两句需要对仗之外，下阙的换头两句也是要对仗的吧？虽然，我在《宋词》里也看到过很多名家写《鹧鸪天》的词牌时，下阙的开头两句，也有用对仗的，也有不用的，所以，直到现在，我也并不能确定这个词牌的对仗要求，到底只是在上阙的第三、四两句，还是连下阙的开头两句也都要求对仗。但是不管怎样，对于皓然如此“严于律己”的学习态度，实在是让人由衷敬佩的。
我们接着看下面这句“凌波路冷月迢迢”，痛失至爱的亲人，天遥地远，凌波路冷，若要重见，只能相期于梦中。这深重强烈到难以排遣的思念之情，终于引发为一场动人的梦境——夜来遍是灵溪水，不染尘埃到碧霄。
整首作品到此处戛然而止，可谓满腔块垒尽消。虽然对于梦中母女碧霄相会之后彼此深挚缠绵的感情一字未提，但正是这种“不提不说”，却更胜于万语千言。也就更加显得意境深远开阔，感情婉约沉郁。
再看她的五言排律：《再悼燕翁文怀沙先生》：
风雨端阳后，玄宫降瑞符。
灵身归异界，凡圣遂殊途。
若木扶桑泣，朝隮聚窟铺。
西皇邀太阙，神女出方壶。
白水慇慇逐，阆风悄悄苏。
青城观墨纪，霞洞辨丹图。    
直为天包物，闲同鹤憩梧。
归来言所历，晅晅列仙垆。
这是一首悼亡诗。108岁的文怀沙先生于2018年6月23日，在日本东京去世。在这首诗里，诗人一连使用了诸如“玄宫”“若木”“朝隮”“聚窟”“西皇”“太阙”“方壶”“白水”“阆风”“青城”“霞洞”等十多处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地名和天文、植物等不常见词汇，令人惊奇的是，全诗非但全无半点堆砌繁琐之感，反而显得格外的洒脱飘逸，气韵高妙，浑然一体。整首作品不但境界开阔浑远，大而不空，而且感情真挚深沉，哀而不伤。虽是悼词，通篇却隐隐显现出一位飘落凡间的老神仙在游历人间之后，飘然回归仙境的超然与自得。这种新颖而高妙的创作手法，在悼亡作品中别开生面，自成一格。而全诗的对仗之工整，用典之精妙，使得这首作品简直可以和古往今来任何一位大家的排律相媲美，相抗衡了！
当然，温皓然的古典诗作，远不止以上这些，比如她的《生查子·咏荷》中的那句“大道万千条，只向玄中悟”，还有那句“素怨自沉音，一任秋风顾”，以及那句“红颜冠古今，莲子知心苦”、“落叶逐风回，犹向灵山渡”，这些佳句妙手天成，足堪传世。言为心声，从这些作品中，我们既可以看出诗人对天地万物的歌咏感叹，其实，这又何尝不是诗人对自己人生的感叹和激励呢？

作者简介：张延文，笔名上帝的拇指，文学博士，著名文学理论家。“第三条道路写作”代表诗人之一，“北京诗派创始人”。现任教于郑州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