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亲喜欢炖一锅汤
喝二两酒
年年月月天天餐餐
当炉火炖烂食物炖烂日子
当酒炙热咽喉炙热梦
父亲的呼噜追逐老鼠
满堂跑窜

（父亲降生时
三年内战爆发
乡村世族形态将沦为历史
这位家族长子的第一声啼哭在枪炮轰鸣中宛若秋蝉般喑哑
土改划分成份
昔日长工掌权
他判予父亲地主出身
——地主，破产也是地主）
 
二
 
我是否忤逆
如此毫无诗意地勾勒父亲一生
——他前半辈子务农
忍受家族原罪的苦难
时代开放
他短暂营商
突发的暴富让他迷失
结果债台高筑
乃至后半辈子灰头土脸
混沌度日

父亲沉溺酒樽怨天自艾
喝过酒
坐在斑驳的大门旁读通俗演义
（因为经济拮据
父亲的房屋越来越窳陋
祖产木门安插在石槽里吱嘎嘶丑）
 
三
 
没有喝酒的档口
父亲选择沉默
像梅雨笼罩麦子无声滋长
麦芒刺痛季风
刺痛我的眼睛
当我奔跑出麦地
若干年后
杨柳夹岸的小河从乡村的版图消亡

偶尔回乡
父亲会把酒跟我设想未来
夜的脸白炽发亮
我侧耳倾听门外信风掠过菜地
他于是意兴阑珊
——好了都收了不扯了
（一切真的不扯了是在他食道和胃检查出严重癌变之后
父亲戒了酒
我开始后悔曾经的任性
同意在留给我的宅基上起楼）
 
四
 
仿佛预知大限将至
那天傍晚
父亲独自转悠一圈工地
沐浴干净和衣卧榻
子时骤然昏迷
我不曾料想病情发展如此迅疾
懊悔应该提前一天起程
 
延续生命的药剂注射不进血管
弥留之际
父亲说不用了不必相见
（也许他终于释怀
也许他仍在苛责
也许他表示宽宥）
 
寅时接到电话
父亲走了
我刚刚进入登机口
长长的登机隧道好像一只怪兽把我吞噬
 
五

跨过光滑冰凉的青石门槛
空对香烛凄凄燃烧
我潸然泪下
跪倒灵前
 （果然是不让我见最后一面
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你自己的意志呢
你且不愿意亲睹一眼即将落成的高楼吗）

六

生命卑微的存睡于世俗表象
需要依赖某种事物唤醒
譬如父亲的酒雕刻小金鱼我的诗
活着挣扎
死亡挣脱
（如今父亲病故十年
十年生死两茫茫
欲遗忘
自思量）

七

那个清晨
麻雀像往常一样喳闹
父亲最后一次打开古老的大门
他喃喃自语
——还是不该把酒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