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诞生了,生作一个农人。”
蓝天白云碧草之下,
山村炊烟缭绕。
村口四五老人琐琐碎碎,
村中只回荡着风声。
一阵啼哭惊扰了悠哉的清风,
从此村中又多了个农人。
他和所有初生的婴孩一样,
纯洁无暇,泛出几抹农人淳朴的笑容。
怀中三年之后,
仿佛回应着呼唤,
奔向院子中、田野里,
他追逐着,群鸭嘎嘎而叫;
他穿梭着,过膝的秧苗已然隐住他的身影。
这是农人与五谷禽畜的缔结,
抑或是他前来赴约。
长高的不只是秧苗,还有农人自己。
他吸收着乡野自然的精华,
渐渐健硕起来。
幼孩的追逐游戏被取代,
成为牛背上的闲适安逸,
成为田间小路上奔走劳作的身影。
从这一刻,他仿佛才真正成为一个农人,
精神与现实中的农人相遇。
偶有牧笛声声,又有田间高歌,
中午饿了,便掏出怀中的馒头,
或与好友潜入别人的地里,
掰下几根玉米,裹上叶子,
在滋滋炙烤中释放倦累。
午后倘若无事,便候至黄昏,
夕阳是归家的讯号,
他哼着自创的凯歌。
炊烟四起,屋中云雾弥漫,
此时正是嬉戏时。
待各家的母亲呼唤自家的孩子,
他们四散而归,
代表着一日而终。
农事之外,他不能把功课落下。
村边学校生活趣味依旧,
虽无农乐,
但有教室窗边的草木,
操场旁叶尖的鸣虫,
——他总能自得其乐。
书中是陌生的世界,
他从未触及,也从未想过触及。
放学路过村口,
老人们总会叫住他,
让他讲一讲校中的学习和生活。
他很乐意,
天马行空地讲述一天的时光,
不时分享几件糗事:
不是这家的摔了个四仰八叉,
就是那家的在树上磨破了裤子。
老人们被逗笑了,
奖给他几颗糖果。
他如农人丰收般向伙伴们炫耀着,
又哼着属于他的曲儿。
在农事与学习之间,农人渐渐长大。
他听到外面的世界,
好奇地翻着每一页课本,
便知道他已不满足于小小的村庄。
二
“大路尽头是我,一个农人的背影。”
告别亲人、告别伙伴;
告别田野、告别牛羊,背上行囊。
在村口的梨树枝系上一条红布,
古树摇摆着零零枯叶,
农人第一次离开家乡。
大路一眼望不到边,但他毫无迷茫彷徨,
离家的路总是始于家乡,
只要走上去,不论何方,皆是远去。
千亩良田不绝,万顷碧波荡漾,
他探访一个个村庄,只觉分外熟悉,
似归家般,但又不是。
农人间微妙的归属感与认同感,
他们不分彼此,
找这家讨一碗水喝,找那家扒一口饭。
巧遇进城的,搭上车稍一段路。
路上交杂着车辙,
微尘挹挹,唯有这一条清晰可见。
颠簸不定,他似飘摇的草,任由身子随车摇摆。
飘摇、困乏,唱响乡歌振奋精神,
或是侧卧车中小憩。
在途中的小镇歇歇脚,
镇上与村中大多相近,
良田被各色小店代替。
偶遇三五故友,稍作停留,
唯有一车二人,如沙海孤舟,毅然远行。
城中的繁华掩住了时间感,
尤其这初来乍到的农人。
行人纷纭熙熙攘,
车水马龙声声嘶。
歌舞夜以继日,
霓虹绿面颊红。
高楼如山耸,
夜城万丈光。
农人以耕牧安身立命,
城中却几乎觅不得一丝旧痕。
城中首夜是在街头巷尾度过的。
但农人是自强的,农人是自立的,
他不甘流落街头,
专心干一份工,敬一份业,
日光下的汗水,
让本就黝黑的皮肤如黑珠般柔亮。
收工攀谈:“你从哪里来?”
旁人司空见惯的乡村,
在农人口中竟有神圣感。
乡村于农人,如寺庙之于僧侣;
他不懂什么是宗教,什么是信仰,
心中却早已有了唯一不变的信仰,
深沉长久的家乡。
繁华似锦的城中,
一家小小的杂货铺甚至比不上落入水中的石砾,
无法惊起波澜。
它的生亡如一草一木、一虫一鸟,
默默,来时无声。
或许鸟鸣虫嘶的那刻才能引起人的注意,
农人的杂货铺不知何时竟人来人往。
店中不仅是购物之地,
更是聊天说笑的好去处。
闲适的大爷买瓶小酒,
不为别的,只为与农人聊上半晌,
非老伴揪着耳朵不走;
做工的断了带子,破了衣服、裤脚,
只管拿来,缝纫机一砸,保准如新。
谁家阳台种菜不活,
指点一二,数月瓜果飘香。
小小杂货铺竟成潮流裹挟下的一方净土。
三
“离乡虽久,我是一个农人,从未改变。”
朝朝暮暮,时时岁岁,
门前往来憧憧的主顾,
如今仅有寥寥几人,
农人闲坐门口石阶,
观望不曾停留的红黄蓝绿的电力车,
偶有光顾,也仅仅片刻而去。
夜深辗转卧不定,明月岂有故乡明?
数年如日日往复的城市生活,
让农人对心中那个向往之地产生怀疑。
不知村口梨树仍在?不知树下欢笑依旧?
月夜无眠,如此怎挨到天明?
杂货店旁一家家小店关张,
瓜果蔬菜信手堆放着的小菜店;
只有两三排衣服的服装店,墙上也不留余地;
几张方桌板凳的小饭馆。
已然不再!
取而代之的是光鲜亮丽的生鲜店,
是标有巨幅海报商标的品牌店,
是门外排排迎宾的饭店。
昨日与鸟鸣虫嘶交相呼应的人声细语,
如今鼎沸喧嚣巨浪席卷长街。
店门的石缝中生出几颗麦芽,
农人回忆着遥远的日子。
穿梭秧苗的童年?
初开杂货店时日日投喂的小雀儿?
农人却又无暇顾及这些,
他虽是个农人,但年年如日地耳濡目染,
心里早已算了笔账,
杂货店入不敷出,
账上可怜的收入明细,
不知停留在何年何月何日。
门前冷落,一尘不染的石阶,
成了农人坚守此地的最后见证。
“转行做配送站吧,要不就回去吧!”
这是最后离去的店主唯一的言语,
或许是嘱托,抑或是劝告,含了更多无可奈何。
农人不解,点点屏幕、分拣包裹何以生财?
农人是不甘示弱的。
石阶铺红毯,麦草尽拔除。
店门落地窗,白日明晃晃。
长灯五六条,黑夜光如昼。
招牌挂上门,霓虹五彩炫。
日夜人不绝,匆忙无所依。
幸得晌午息,冲浪不理人。
靡靡之音起,泛泛之交生。
农人不堪此光景,只愿求归不复来。
万灯卒灭、空门皆掩。
农人背上草草收拾的行囊,
沿着进城的路回乡。
对于他而言,这无疑是与城市的永别,
从此,宣告农人在城市中的死亡。
四
“我是一个将死的农人。”
农人不必再搭车,
热土难离,古槐寻根,
他寻觅往日的车辙,
小镇故友为陌路,
形同不堪岁月蹉跎。
钢筋水泥拔地而起,
人们无需赶集,
错落有致、星罗棋布的大小店铺,
只余下星星点点。
城市之风突袭,
曾与世隔绝的小镇毫无防备。
出镇时分春叶落,农人不察觉。
村边学校,废弃已久,杂草丛生。
铁门褐红,教室尘封,掩住刷漆黑板的油光。
唯有操场,童年伙伴追奔,
土地踩得紧实,竟鲜有寸草。
巴掌大的铁锁,一砸俱碎。
农人踏进校园,
放到儿时,这或许是捉迷藏的佳处,
离家十载,不忘野草名:
这是车轮草,那是一支蒿;
它是白蒺藜,彼是播娘蒿。
拭去黑板上的尘埃,
露出熟悉的课文。
一定是哪个粗心的娃娃,忘记擦黑板!
可惜往事如烟而散。
村口光亮如新,大队白瓷墙当日迷眼。
农人并不关心它们,
他关心的是梨树与树下的人。
他叫住路过的小孩,
像当年老人们叫住自己一般。
“小孩,这树呢?”
“早砍啦,给修路让道!”
仰首以盼,幻想着落英纷飞,
回忆老人们的欢声笑语,
他们讲着从父辈流传下来的故事。
小时农人亦会厌烦,
听得百遍有余的故事倒背如流。
他拉住孩子路边坐:
“叔叔给你讲个故事……”
孩子听时眼神陌生,又感无味,
匆匆跑去,叫喊爹娘。
只剩农人独坐。
记得家的方向,老屋焕新,
相见相拥,父母垂垂老矣,
进屋陌生,父母并不见怪,
农人引到自己的小房间,
仍是旧貌,时来打扫。
爹娘喜儿归,招呼亲朋来,
杀猪烧火备酒菜,鲜果洗净沁心脾。
欢聚一堂至月明,曲终人散独彷徨。
农人凝视满桌狼藉,
独自出屋仰卧谷堆上。
好在星辰如海,明月依旧,
儿时丰收后闻着谷香,一头埋进谷中。
月飘忽不定,渐渐沉睡。
鸡鸣日升,谷堆上只留下一个人形,
各家的壮年爬上屋顶,望到晨雾尽头远去的背影。
众人一起呼喊着,
背影稍留片刻,继续远行的前路。
喊声愈烈,驱散雾霭,
大路尽头空无一物。
黄狗狂吠,鸡鸣阵阵,
惊扰晨起的炊烟。
农人归来恰似向一潭湖水投入一块巨石,
掀起浩浩波澜。
而波澜过后,平静依旧,似无事发生。
村中不再有农人,村民都说:
“他回来了,却不再回来。”
村中古树落下最后一片枯叶,倏地归入根中。
村中响起父辈的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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