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

阅读能带我们到想去的远方
像等待一个人那样
把空白的时间填满
整个下午我读了三页书
一位不认识的诗人
用诗的语言讲述他湖北一带的家乡
陌生人的家乡都可以是我
出生长大的地方吗
跟那人的脚步走，感觉过了很久
三页书，六首诗，认识七八个人
都是他最熟悉的
阅读让我走街串巷，渡过酷暑寒冬
水乡草木葳蕤，风吹过，摇晃
一阵轻松一阵忧伤
这里并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当然也不熟悉
顺着亲切的风我驾轻就熟做了一回
游子。男性。温和。耽于怀旧
返乡。返回语言的襁褓


告别

现在想起洮河畔就像书里写的一样
潮湿温暖的下午
时间在森林蓝绿的地方停伫
光影逼真，仿佛一幅画的神秘视角
那时我不会区分现实和浪漫
觉得生来就如此，它轻纱般的烟岚
是一种企图含混的骗术
时间徐徐推进波浪覆盖波浪
和表妹坐在河堤上看白色水鸟起起落落
笃信自己会远离
波浪仿佛一群群动物向着蔚蓝的方向
啸叫，看见食物的那种
一条留不住的河
叫扎古鲁的村庄放任自己的明亮和忧伤
一直流向远方
波浪仿佛一本书不断打开
喧哗的声音
这么多年，洮河还在那一页
那些幻觉一样古老的波浪驾驭着什么
一直流向远方
在任何流经的地方都叫洮河
覆盖一层清新温煦的气息
夏日树莓腐烂，牛粪混合青草的香味
河流像一双蓝白相间的运动鞋
闲闲放躺在柏香山下
好像穿上它就可以走向远方


白塔


像一本书的注释部分
一条交叉小径的尽头
都有一座白塔
那些沉默的鹅卵石嵌入箴言
牢固而久远的样子
仿佛命运嵌入老年的额头
在我侧耳倾听的午后
风声里的翅膀让更高处的雪山
冰凉，褪去雪的绒毛
更多内容是山与林的由来
人在高处沿着牲畜走的小径赶路
像一本书的主人公
我设想着他，连接村庄，命运
那些背负重物气息匀称的藏女
习惯于纵酒高歌的男人
他们中的谁搭建了白塔
风吹过来吹过去
灌满粗糙的耳朵
他们用老年的手，放下牧羊鞭
从洮河上游搬来星辰
到人世，他们搭建自己


野孩子

冬天很容易就能得知
在甘南，是谁一直在改造山川
野孩子烧掉干枯的草根的颜色
黑漆漆，一块一块
好像夜的骨头和伤痕
这些斩草除根的野孩子
长大后沿着明亮光滑的柏油路回故乡
亮汪汪的草随风起伏
温柔如母亲的手
轻抚面目全非的游子
时而重，时而轻
那些年冬天的草没有疼痛记忆的样子
像故乡，像母亲
那些年恶作剧般的黑色
现在用通俗易懂的绿做着欢迎


停

一排排书架仿佛田垄
总是在那里，站成奔跑的姿势
迎面是山川地理的谜语
我听见流水潺潺
可以发生亲近的拥抱，轻松的那种
只要有一天脚步坚定
走向书中纵横的路径
文学理论书总是充满争辩
而它的书架前是静的
我想象白发的先生来来去去
会饮。弹古琴，淙淙
之意不绝于耳
一个个人物消失又出现在小说里
悲欢离合是我所不知道的悲辛
哈利波特这套已经被翻阅破损
那里面有一个奇异的世界
没有我
我只会来到I227书架前
不用多说什么，阅读是最好的回答
在通往语言的途中
纵使有再多美好
我也愿意为了I227放弃它们
我愿意在空无一人的夜里
打开私自带进来的小灯
将时间之马勒在书的悬崖间
一排排书架静默中的耸动戛然而止


注：I227-中国图书分类法 诗歌类


夜那么静

月亮从楼的一角
走到对面楼顶

月亮绕我半周时
灯光固定着屋子里的明亮

仿佛有话要说
但始终在五楼之外徘徊
等待中遍体银白

夜那么静
晚归学生的笑传来一两声
应是一对情侣
笑声里完全没有冬天
像今晚的月光
虽然没有进到房间里
但荷尔蒙的气息让我想到久违的爱情


大雪过境

大雪经过图书馆顶楼的灯
经过路灯
经过你心里时
赶忙打开为它准备的灯

和灯光之外细小的雪不同
光束照彻底每一片雪的匆促和无意义
仿佛一台碎纸机

而图书馆里安静
图书馆里沙沙响动的翻书声
像碎纸机里面纸的声音


《安静》·辞


中午闭馆的一刻，光影有蹑手蹑脚的冲动
从玻璃顶棚开始无声倾斜
摇篮一样轻轻晃动时间，水一般
读者离去的脚步
安静成为书库中每一本书
此刻光线暗的地方在一些书页中
有年代记载以来的时空隐匿
我怀疑如果打开，会不会原来有字的地方
充满发烫的沙子，或者空无
令人惶然，释然
我会在西域正午回到婴儿期
单纯，停滞般，中途，高中毕业后的暑假
电视Mv影像晃动
80后的青春在长长的风中弹唱《安静》
黑色礼服领结如翅仿佛消失的秩序


死于怀乡

由主角成为叙事者
这是故乡给予我最大的权力

然而还是没把握好
安排一个怀旧穿风衣系格子围巾的自己
充当不断返乡的提线木偶

至于作者
已充任最好的疗愈师
文字仿佛提前烧给自己的纸钱



愈合

去年的淡青色羽绒服
从南方寄过来
说那是妈妈自己的衣服
奶奶说她不肯穿
现在，蛋糕店索要彩色甜甜圈未果
斜步走在前面
小小的身躯晃荡
快步，恼怒，显得衣服还是大
在卖烤红薯的摊位前
猛然蹲下，对身后的我说想睡觉
显然并不想听见回答
又朝陌生，车流滚滚的路口走

从前，母亲的心口微微疼痛
划过我在滚滚人潮中的第一次叛逆
心里向那时的母亲致歉
然后快步过去
牵着手自己安抚自己


安静的标本

阳光发白发烫
这个时候村庄没有人一样
容纳巨大的安静
牛在山上，羊在草丛
放暑假的孩子放牛放羊
大人外出务工或侍弄庄稼
时间调为静音
院子里我家两头小猪晒太阳
舒服得哼哼唧唧
这个时候玫瑰开得很香
母亲早晨出门前嘱我摘下
摆到盘子里晒
干透了洒一层白糖做玫瑰酱

我摘了大概有五六朵
离开树软绵绵的花朵
引来蝴蝶
花树上还有许多
在一层层打开
它们新鲜娇艳，没人注意盘子
里面的标本正在形成


朋友

校园里有几棵树
仿佛亲人，在冬天也亲
即使闭口不语
或留几片叶子或光秃
熟悉得能叫出名字

在冬天我也只好
做掉光情绪的树
不洒下阴凉，也不要阳光

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心知肚明地孤独
忍耐着准备被春天叫醒
长出毛茸茸的叶子
我叫它树，它叫我朋友


互换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
怎样脱离父母
去一个他们没法对我指指点点的地方

当在世间吃尽苦头
一杯茶都要自己煮沸的时候
假设从不曾离开父母
只被他俩指指点点，骂骂咧咧
嫌弃不已

就勇敢地承认
虽勇敢，终究没有出落得坚韧独立
是游子，也学会途穷而返

迂回中难免心情复杂地爱父母
写下这俩字就有热泪涌动在喉头
像叛逆期那会儿
写下自由这个词




诗歌雕塑

没有诗歌，小区的居民照样过得很好
享受阳光，忙碌工作
生老病死一样也没有被阻断
都很顺利，也很平常

没有诗歌，孩子们唱着歌，蹦蹦跳跳长大
树一棵棵茁壮，云一天飘几次
小广场的风来来去去
看不见，却能听见吹动树叶的声音
没有诗歌又有什么不同

但我需要，这个小区多了一个喜欢阅读
喜欢安静，喜欢散步的人
这个人希望有一天小区会有一座雕塑
是关于诗歌的
它会在风吹过时发出比空易拉罐
好听的声音，它会聚拢阳光显得像马匹、火焰
它会牵着孩子们的手做游戏
这是它的白天。夜里谁也不知道它在哪
但每个人的梦都是香甜的
和喜欢诗歌的那个人做的有点像



悍匪，抑或蓝色伤口
——献给赛里木湖

雪路过我
路过我的雪走一条熟悉的路
路过我的雪
将回到蓝蓝的赛里木湖

雪路过我
假如我有一片赛里木湖
假如我能应许
寒冷和野茫茫的荒野

雪路过我
我赶在今夜入睡之前
挪开三十多年的建筑垃圾，以及多余的骨头
攒了那么多眼天的蓝
此时毫不犹豫
涌入遍布身体的血管

我蓝着自己迎接雪花
仿佛三台海子
野风和烈日下的赛里木湖
劫一场大雪
愈合自己干燥湛蓝的伤口



赛里木湖笔记

即使是湖水也显得荒凉
但蓝有用
有无边无际的蓝清冽
澎湃。平静。
果子沟就郁郁苍苍
簇拥公路盘旋直下，通往富庶的伊犁河谷

每一年
有那么多人来看荒凉的赛里木湖
奔赴一个传说中的目的地
仅仅是为给身体里不生鱼和水草的一片湖水
找一处
确实在世间存在的地址



她哼着林中小路的短歌


我想回到那样一个地方
仿佛阅读者回到喜欢的文字中间
现代汉语，长短句交叠
多为短句
啰嗦的口吻精准地叙述许多小事
仿佛纵横阿勒泰白桦林中溪水的闪烁
怂恿我发现遥远的自己
她走很远的路
让人寻找，焦虑，喜悦，悲欣交集
她哼着林中小路的短歌

然而我们终究无法见面
只能通过阅读：一段陡然升起的文字
一个扑通坠地的叹号
这么多年了
当我在现实中溃败，孤独
发觉除了阅读
自己其实是一个很在乎的人
我们不得相见是因为必须面对生活
这个唯一的原因和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