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江凡
 


       第一幕  序章


公元675年的秋天缤纷而写意，像一盆绚丽的油彩
打翻在画布上，那些油彩到达的地方
勾勒出了一幅幅旷世未有的奇观
把长江南岸的这处干越之地、形胜之区
渲染得大地芬芳，山川宏阔
苍翠蓊郁的森林是主色调，金黄的部分是田园
湛蓝色的部分是天空
而在北部，那一处往下沉陷的大地
因中生代燕山运动的造物所馈赠
山峦向下低首，地壳陷落成盆地
泱泱大湖由此而生。长江打马从此路过
好似一条结实的藤蔓，串起了一个葫芦

此时的大湖已被命名，人们唤她彭蠡
她栖居于江右之北，像一位母亲
接纳与拥抱了这片土地之上所有的河流
而那长子，名唤赣江。他出武夷山、罗霄山
八景台下章贡合流，纳淦水、袁水、消江、锦江
一路向北而来，直奔彭蠡而去
在就要扑进母亲怀抱的地方
在灌婴始筑、洪都新府的地界
或许被江心的那一座迷人绿洲所惑
奔涌而下的赣江在此歇了一歇
静水深流，江面变得宽阔而浩淼

或许吸引她的，还有那岸上一座刚刚落成
名唤滕王阁、富丽堂皇雾列雄州的高楼
或许不仅仅是高楼
还有楼里那位年少轻狂、名唤王勃的风流才子
正是这一年的春天，他从河南龙门落寞登船
沿大运河行舟水路，赴交趾（位于今越南）省亲探父
经洛阳、扬州、江宁，再入彭蠡之马当，取道赣江
终于在重阳之日，抵洪都，登高阁，赴盛宴，临江渚


一场千载难逢的历史大戏就要上演
一席千秋不遇的煌煌大宴就要启幕
一个千古绝唱的传奇故事
就要在那篇不朽的序文和我似梦似幻的诗行里
脱颖而出，经世咏诵——


   第二幕  死死生生滕王阁


上帝创世中说，万物初始，宇宙无边无际
深陷混沌与黑暗，只有上帝之灵穿行其间
上帝对无边的黑暗不满
于是轻轻一挥手，说：“要有光”
于是世间就有了光。从此昼夜交替，日月相行
万物被命名，时光有序，生命轮回
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构成大自然的成理
却也隐藏着命运的多舛，王朝的兴衰，人世的未知

我是“滕王”——李元婴，大唐太宗李世民之弟
梦回千年，死死生生，我循着滕王阁的沧桑流转
望见了那最初的光芒，还有那说不清的悲喜与怅然
我当然记得，贞观十三年（公元639）
皇上封我于山东滕州，是为滕王。其实那是贬黜
不亚于流放。王室隐没在万里之遥的远方
都说我潇洒风流，其实是功名无望
也罢，幸好还有我的那些个蝴蝶陪伴着我
如果你连“滕王蝴蝶江都马，一纸千金不当价”都不知
你就称不上是我的知己
于是，我在滕州建行宫，命名滕王阁
那里可以安放我的蝴蝶梦，还有一颗浪荡王孙不羁的心
于是，浩浩世间，方成这第一处滕王阁
永徽四年（公元653年），吾迁洪州都督
思念故地滕州，便修筑我最中意的这第二处滕王阁
江水浩荡的赣江之滨啊，才有那高阁飞檐，比肩云天
龙朔二年（公元662年），吾迁隆州刺史，建第三处滕王阁
遥遥三阁，如同三子，命运交集，各存世间
是的，我李元婴，滕王阁的创世者
他们就是我的作品，我赋予他们生命，我为他们命名


我是洪州滕王阁，我庆幸生之于盛世大唐
我亦悲叹于命运之起伏轮回，若沧海桑田
二十八次倾，二十八次立；二十八死，二十八次生
打开我跨越1368年的生死档案，你可见我
毁于大火，复毁于大火，又毁于大火，再毁于大火
毁于战乱，复毁于战乱，又毁于战乱，再毁于战乱
唐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我毁复建
宋大观二年（公元1108年），我毁复建
元至元三十一年（公元1294年），我毁复建
明嘉靖五年（公元1526年），我毁复建
明万历四十四年（公元1616年），我毁复建


及至清代，我以为逢太平盛世，该消停了
谁能想到，我的悲与喜又在轮番重演
兴毁之频繁，竟达13次之多
那些个皇帝老儿，我可都记得你们的名字
顺治、康熙、雍正、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
10个皇帝啊，平均约20年一次，我亦死亦生，生死疲劳
顺治五年，我被付之一炬；顺治十一年，我重获新生
康熙十八年，我毁于大火，我重获新生
康熙二十一年，我毁于大火，我重获新生
康熙二十四年，我毁于大火，我重获新生
康熙四十一年，我毁于大火，我重获新生
宣统元年，我毁于大火，我重获新生
民国三十一年，我毁于大火，我重获新生
…… ……

命运之神啊，是如此的怨恨我、蹂躏我
一次次毁我于粉身碎骨，倾我于颓垣断壁
命运之神啊，又是如此垂怜我，眷顾我
一次次把我从尘埃里唤醒，扶我于万丈之巅
公元1989年10月8日，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又是一个金色秋日，赣江之滨，人间胜景
我被一个盛世引领着，以最瑰伟绝特的身影
聚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
迎接我第二十九次生命的绽放与莅临




    第三幕 少年轻狂王子安


岁月是箭，时光荏苒啊，现在该轮到我出场了
没错，我就是那个初唐诗人王勃，又名子安
诸君早已听闻，后人喻我：千古奇才，年少轻狂
我担得起这个称谓。青史留名，什么都好说
可是，可是呵——我真正想告诉你的是
人生不仅仅有高光，更多的时候
人生就是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
不是把你打醒，就是打得你无处躲藏

我生于隋末乱世，绛州龙门县（今山西河津）人也
我的家乡白牛溪，是个美丽的小山村
每天清晨，清澈的水边、碧绿的草地上
我的祖父王通，这个后来名满天下的先生
正在给我传道授业解惑呢
所谓基因强大，我亦不负众望，6岁的时候我写诗了
才一下笔，就把杜甫的叔爷爷杜易简惊到了
他当着我爷爷的面夸我“构思无滞，词情英迈”
9岁时，我毫不留情地指出了颜师古的错误
他可是给《汉书》批注的了不起的大人物
15岁时我给当朝宰相写信，这还不过瘾
17岁的那年春天，我一时兴起，直接给唐高宗写信
奉上新作《乾元殿颂》，皇帝拍案叫绝
直接给我授了个“朝散郎”。是的，17岁的你
还在浑浑噩噩吧，而我已经站上了人生的巅峰

名望、掌声、鲜花、坦途，仿佛人生已经开挂
宫廷、王室、贵族，我穿行其间，快活自如
谁知，一篇《檄英王鸡文》，惹怒了皇上
我就这样被逐出了长安。我悔不当初啊
可这皇城，深不可测，尔虞我诈
不如放下我的忧伤，不如归之山野
大明宫啊大明宫，你虽巍峨，如今却是如此狰狞
我落寞孤独，幸好还有一个远方可期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长安的月亮无情
汉中、蜀道的秋风明月，却向我伸出了手
谁不是否极泰来啊，你看，皇帝老儿不待见
赏识我的还大有人在，不多久
我就谋了个虢州参军的位置


谁知，好日子没消停多久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竟然私藏犯了法的家奴
藏就藏了，我又怕行踪败露
借酒壮胆，又把人家给杀了
这下子，我不折不扣成了杀人犯，被投入了大牢
幸好唐高宗大赦天下，才算捡回了一条戚戚小命

罢了罢了，那天边的星辰已经陨落
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人世的贪念与欲望
已经与我无干。只可怜我的老父啊，受我的连累
此时已被贬往了南海之遥的交趾
够了，够了，我要远走高飞，我要逃离
我被公元675年的春天召唤，我被思念老父的离愁包裹
我25岁的心，已经露出苍老的倦色
我要向南，向南，那里有我的父亲
有我无尽的忏悔深藏在心中，等待我一一说出


    第四幕  千秋盛宴永流传


公元675年九月初九，秋高气爽，洪都新府的赣江之畔
有一场大事即将发生。这一天，洪州都督阎伯屿忙得不可开交
23年前，李元婴始建滕王阁。23年后，阎都督一手推动
重修滕王阁的愿景大功告成。只见新阁依城临江，巍峨雄立
真乃雕梁画栋，飞檐走壁，钩心斗角，美轮美奂也
而一场文人雅士齐聚、名流贵族共襄的落成大宴，即将开启

在准备这场盛宴之前，阎都督获知一个消息
青年才子王勃，探父途中借道南昌
此时的王勃人虽落魄，文则声名显赫，未减半分
阎都督盛意邀请，这对大半年来一路流离的王勃来说
是欣欣然之美事矣。至于登高作赋，阎都督并无本意
让王勃来站站台、撑撑场面足矣
阎都督是有私心的，这场宴会，若要扬名立万
他把这个机会留给女婿吴子章
而吴子章亦已备好“雄文”，引而待发

九月初九，正午的滕王阁上，高朋满座，歌舞升平
觥筹交错、举杯换盏间，以诗助兴的时刻到了
席间，阎都督取出笔墨，朗声邀约众诗人为滕王阁作序
宾客心知肚明，深知其中含义，纷纷推辞
唯有轮到王勃时，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童子何知，躬逢胜饯”，竟然欣然从命

此时的王勃，早已不是当初的长安少年
他见识过地位最高的皇帝，也沦落为私杀家奴的囚犯
结交过飞鹰斗鸡的王公贵族，也混迹于市井的升斗小民间
曾经才华横溢名满京城，如今落魄之身流落天下
活在这天地间，如梦如幻如露亦如电
他没有选择，他骨子里的孤傲苏醒着
酒在他的身体回旋激荡，亦让他醒悟与通透
轻狂也罢，低首也罢，经历了、路过了、痛过了、明白了……
于是，哪管那阎都督的脸色好不好看
“勃欣然对客操觚，顷刻而就，文不加点，满座大惊。”
一篇千古雄文若黄钟大吕，熠熠而生。写罢，他长舒了一口气
留下一句：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
便沿赣江南下，继续踏上了南海探父的行程


一年后，公元676年的一天
长安的深宫大殿里，一张屏风的背后
唐高宗手捧臣子呈上的《滕王阁序》，爱不释手
只说了一句：
“此人真是有才，让他回长安吧，朕要重用他。”
旁边的老太监很为难：
“陛下，王勃在南海溺水，已经去世了。”

“……渔舟唱晚，向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
一篇《滕王阁序》，耗尽了王勃的所有心力
他只活了27年，却留给世界千年的传颂
与无尽的惆怅与惦念


   第五幕  高阁之下寻梦人


岁月不居，时光流转。站在公元2021年的秋天
我望见赣水之畔的滕王阁，洗尽铅华，向阳而生
今日，我是高阁之下的寻梦人
我想写下：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我想写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雄州雾列俊采星驰
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想写下：
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是的，我还想把三千年的汉字都请过来
我想让甲骨文、金文、小篆、隶书、行楷
从竹简和纸面上站起来，齐聚到唐朝
看，赣江之滨，高阁之上，大宴开启，骚客云集
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少年王勃正意气风发
千古文章一蹴而就，快意挥洒光射斗牛

今日，我想替王勃再登一次滕王阁
二十八次死，二十九次生
纵我有半世轻狂，满腹诗书
可《滕王阁序》只有一篇
我想为自己内疚一次，我想为王勃哭一场
听，浩淼辽阔的赣江水啊
拍案的惊涛多像在为朗朗的今朝鼓掌

而这条浩浩汤汤的大江啊
而这座煌煌千秋的高阁啊
你们从未在历史的起伏中谢幕
你们像星辰、像月光，像不老的传说，像瑰丽的梦幻
你们驾着时光的马车，生生不息，穿越千年
你们并未错过又一世的风流、激赏
你们相互依偎，彼此召唤
你们意蕴古老，又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