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 河,仡佬族,1988年10月出生于贵州省石阡县坪地场乡,现居杭州。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
起子之书
就快抵达翁子沟隐秘的河流
雾霭的傍晚,一抹暗绿隐晦
山水间,翁子沟如此狭隘
峰峦。之巅。山鹰躲进岩石的肺部
夜晚出逃的野兔惊扰野鸡的残梦
这是一声沉痛的蝉鸣
如同我的人生,明月下垂
潜心修炼的智者忍受不了
一只虱子的困扰。明月为镜
照见菩提慧根
而明月初生的夜幕,翁子沟的子民
用一条腿和另一条腿
创造一双手和另一双手
多么安逸的繁殖,在春天沐浴之后
千万粒种子在泥土的心脏攀附
寄生的欲望如同倔强的肉身频临生死边沿
生与死即是存在与消亡的验证
千万粒的种子还没有存在与消亡的意识
一切都是安静的,亦真亦幻
要赶上季节种下慧根
虔诚,履行心灵的静默
苏醒前,万般寂静
生灵为疲倦的肉体接受洗礼
这是阳光和雨露的使命
在没有抵达之前,生而何为
只是证明生而活着
苞谷魂
有一些绿被泥土吸食,所以叶尖发黄
苍白的面孔从不敢深入干旱的庄稼地
它们都是有灵魂的。
它们靠着风的搀扶,扯着你——父亲
被黄昏透红的衣襟;安慰你,体贴你
你多么孝顺的孩子,和你一起沉默在晚风里
父亲,你背影是多么仓促的一幅画廊
恍惚间成为山顶的一棵树
深入泥土就深入你血脉之中,深入你的骨髓
玉米苗在你的血脉中摇曳,在你的骨脊上跳动
我看到多么生动的灵魂
它们是你贴心的孝子,我无法比拟
尽管我流着你体内的鲜血,尽管我长着你一样的骨骼
父亲,我是一颗受了干旱的玉米
父亲,多少次我想大声的呼喊,父亲——
我是你受了干旱的玉米孩子
我的灵魂干旱了,我思想的净土枯竭了
他们都与节气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
我开始失落,迷惘,眼睛里我的青春冒着怒火
这阻挡不了我的爱,尽管面向邪恶的诱惑
这内心的爱的光芒,它折磨我,灼烧我
让我如此痛苦,如此痛苦的活着
深入我的脆弱。我脆弱的部分源于诚挚的爱
多么纯洁的生命线,如何承受对于贞洁的玷污。
骨 髓
常年的爱让我忘却冬天的冷暖
上山的途中爬得很慢
草木皆知飞鸟躲避
草啊,树啊,飞禽
在离你们最近的地方
我是最脆弱的
但并不代表我所有的痛楚
都将在你触摸到我的时候
瘫痪,或是破涌而出
我所爱的,现在都将被你们所爱
你们一直爱着的
现在继续在我的体内蔓延
还将卷起一场风暴,经历磨难
生命将重新开始——信仰者如是说;
路在脚下——失去信仰的人如是说;
这抵达前的幻境
破土而出,一片嫩黄的新绿
深夜。禅境。在风起时扫去白昼的障碍
谁会是这夜的扫地僧呢?你们——
抑或是我,沾满了尘世的亵渎
石头啊,你是通往朝圣的阶梯
草木啊,你是洗涤罪恶的圣水
我可否代表躲在身体内的罪恶
在明月抵达内心的荒凉时
卸下伪装,将一朵雪花的白渗入骨髓
我想我理解那些躲在深处的生息
和父亲的呼吸有节奏的贴着泥土诵读
夜,如此安静。梵音不灭
即使不放开喉咙向着大山嘹亮的说出爱
曼莎珠华也会在叶子入土后绽开
这使我懂得,骨髓里的东西不是坚硬
不是固执和执着。一如既往向着阳光的
都在春天获得了救赎
月光的安静
我有那么多话
都变得哑巴
翁子沟的子夜
月亮睡在怀里
只有微风偶尔挑逗
短暂而安静的幸福
我是一个悲伤的人
我的骨子里有着深层的疼痛
它们一会儿开花
一会儿落寞
一会儿充满憧憬
一会儿像忧伤的少女捋着发鬓
怀春的季节已然过去
螃蟹和泥鳅走进童梦
坐在月光下的石头上
我是一个自己
我在模仿另一个自己
月光走在翁子沟的山脉上
翁子沟的静是一种勇气
它们开花
不负责结果
它们播种
不负责收成
这就是人生
这就是成长
少年的成长
农民的一生
我有那么多话
都不能说出口
月光还没有长大
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
打湿一路小脚丫
一只羊会不会因为孤独而死
一只麻木的斑鸠是孤独的
不能分辨色彩。抖落一身的羽毛
螃蟹躲在潮湿的洞穴深处嘲笑
泥鳅已经死了
它是不能适应这个环境的牺牲品
验证寂寞的不是因为一场春雷
梧桐开花,余香萦绕着偷食粮仓的麻雀
爬进黑暗的老鼠洞。孤独的鹰盘旋
苍老的节奏,没有人认识那些文字
更谈不上理解
所以那些字或字符从未老去
我可以这样理解:
你不认识字,所以不能理解生活
你不认识生活,所以你总是在发现生活
而所执着的如此虚渺
生而何欢是责任?在于
你看见几朵花在开
并且看到它们开成什么样子
它们摇一摇,抖出几缕清风
会不会像三四月的秧苗
在水里吸收应有的阳光,然后开出
花卉,洒落成皱纹间的山水墨
做一条自在的鱼,解读水的隐私
解读一部分血液里的毒素
露营的篝火躁动
剧烈的光芒在体内燃烧
躲避猎人的追捕,一只受伤的绵羊
因为爱一棵青草,内心居住着孤独
活得像树的人
一些树是安静,偶尔的骚动,哗哗哗哗
一些树是寂静的,偶尔的挥挥手回应
树大了招风,树高了也会招风
谁也改变不了它们的命运,活着是
死亡的洗礼;我们可能是,一块石头的洁白
这时向黑夜叩拜是对大山最崇高的敬仰
这时我们是我们自己
发光的会在黑夜里找到久别的亲人
迷路的会在丛林中找到方向
夕阳还在,只是少去了几分新鲜的背影勾勒
熟悉的背影也日渐稀少
隐去的部分,被一只孤独的麻雀用翅膀素描
仅仅是剩下的,我听见山的体内有人独自呢喃
仅仅是剩下的在爱这深厚的土地
风开始骚动,失去了砍伐的掠夺者
它们拥抱成一团,呼啸;日夜咆哮
任枝桠在身体上伸长
更多的根茎抓住了大山的骨骼
体内的血液滚烫,越积越多
终于爆发了,洪水泛滥,山体滑坡
它要将千疮百孔的伤口修复
这冲动使爱他的人陷入恐慌和迷茫
终于有一些人像树一样安静了
就要把身体交给土地,把灵魂埋入大山的骨骼
就要有一些人寂静了,收回了疼痛
离开这想爱去不能爱的故乡
风在替它们挥手,即使有一天魂归故土
夜访大水井
我坐在磐石上
等一只从黑夜飞来的鸟,和一颗
从宇宙飞来的流星
它们同时落在
大水井流出的水里:一位女人的胴体
村庄的血液正经过——
身体,溢出
稻田和花海。饱满的乳峰
我生活在
石头表面
光泽的越来越粗糙
粗糙的越来越模糊不清
夜访大水井
看望散落的枯叶,这是冬天
春天不来
大山就是沉默的,如同
孤独的候鸟
读取一小段真实的历史
便沉浸于
风花雪月
沉默,应该是男人的专用词
长大的少年
——孤独的雄鹰
苍劲的羽翅,羽毛有些颤抖
一飞就飞到天空
消失了
父亲,那时我只想做一个诗人
又见雪花,多么洁白的脆弱
美丽的世界覆盖一行忧伤
麻雀在体内冬眠
透明的世界正在以它的方式歌颂
蜕变。适应可以适应的
适应不能适应的,如同雪花落在
洁白的石头上久久不曾化去
这个冬天因你而来
它的心事,沉寂的石头
坚硬的石头,固执的石头!顽固的石头,无情的石头!
怎么理解水的柔情?
父亲,我不是那朵雪花
更做不了那颗石头
翁子沟的晚风,淡淡的
清逸,又像是烈酒
我是第三者,不是它的夫人,或丈夫
也不是它的妻子,或情人
我为它们流泪
看它们彼此陌路
父亲,我是一只五脏俱全的麻雀
我的背后背着巨大的翅膀
飞上枝头,看到那瞭远的视野
我脚下的土地开始躁动
我看见它体内的火焰在燃烧
孤独,自私,绝情的火焰
灼烧深入泥土的根
父亲,我种下的枇杷二十多年才开了花
您的孙女,我的女儿
打开我黑暗的窗
我在翁子沟看见洁白的月光躺在
您和母亲的发鬓
我的手心再也没有泥土的厚重
我在屋子里双手护着
多么脆弱的灯光
我开始爱,门前的桃花
二十多年了,我从未如此爱桃花
二十多年了,它一直高尚的怒放
我看它的时候,从未如此渺小和卑微
从未如此遥远……
一朵云有没有来过
你说,看到山,看见了水
看到水,看见了春
翁子沟的流水处于静止
月上眉梢,隐晦的词
夹在书籍的扉页颠簸
岁月的皱纹上
稻谷,玉米,小麦
油菜和高粱唱起儿歌
这可能是,哑谜。
我没有学会,好好说话
没有学会,好好爱
你给我的是理所当然
和如此——
地下河平静
一只麻雀的无知,和
一只猫头鹰的执着
子夜,老鼠啃食月亮一角
多么可怜的月光
如何回到影子的故乡
我说爱这水
于是成为水的一部分
我要在水里生活
信仰水的信仰
我要在水里活着
过水的生活
身体内的丝
被生活无情的抽取
不停地抽,不停地抽
如何蕴含金丝
每个人都想用自己的丝
编织生命完美的艺术品
大多数人活在囚笼里
抽自己的丝,也抽别人的丝
企图囚禁别人,最后都死于自己
我要在遗憾中死去
闪烁——生命的孤独
仿佛我们来到这世界就活在朦胧中
我只好看着
翁子沟的春去秋来
接受
开完一个季度的花卉,就
败落
仿佛一朵云
从没有来过
仿佛翁子沟的梦
从没有醒来
做一个桃花深处的桃花人
伸手便触及,老祖宗的骨骼
回到故乡就看见父亲白发鬓鬓
而土地是不死之身,它经历风雨的洗礼
血肉奉献给了收成
日照从东边的山壑挤出来
山顶的土地日渐荒芜,眼睛从未正视过太阳
在土地上种下爱便收获了善良的恩惠
在人间铺洒阳光便收获了幸福的赞歌
土地让它退耕还林,最初的青山绿水
父亲,请你把丢失的山歌重新唱出来
我们在山脚的土地上种一片桃树
种植一片桃花林
请老练的木匠打造一套大山深处的茶几
再用葛藤编织几副藤椅
桃花开放的时候
我就陪你在桃花下
饮酒,喝茶,摇着棕叶扇
听你讲小时候16岁辍学当家
为了赡养年迈的爷爷奶奶
每天早早的去煤场挑煤
挑去远远的大沙坝、县城
那时候路还没有修
你们一天就跑一个来回
从十一二块钱一转眼就挑过了大半辈子
你还要给我讲小时候
粮食不够就吃红薯、洋芋、玉米和着稀少的米饭
小麦做的手擀苗条和麦汤耙
那时弟弟常常因为吃腻了这些食物哭闹
父亲,我要在这片石头坡上
种下一片桃花林
不再为了收获
院子里那颗陪伴你二十多年的桃树
已经砍去
满是石头的土地更不适合种植庄稼
我们种下一片桃树吧
为了春天的桃花
为了分散的美丽的蝴蝶和蜜蜂
我们可以养殖蜜蜂,酿蜂蜜
建一个桃花深处的桃花林
做一回隐于俗世的桃花深处的桃花人
而我爱,在这土地上如此悲渺
我在岁月洗得发白的石板上
用废弃的篆子刻下名字
铁屑和血液在字迹的皱纹间游走
我应该更早知道,即使小心翼翼也会
砸伤身体。何况空旷的山壑
鸟鸣是如此孤独
多年以后,我在石板上
找到残留的余温,一只失明的候鸟困在
石头的伤口
它的魂留在这里为我日夜祷告
让远在他乡的我一次次逃离苹果的诱惑
我坐在石头上的时候
我是一颗孤独的石头,我的前世是一颗石头
这一世我要以一颗孤独的石头思考
这一世我要把一颗石头想爱的爱够
候鸟飞了出去,除了爱我们自己
多余的爱都是渺小的
比如青山绿水,偶尔也会出现干旱洪灾
比如年迈的父亲也疲倦了打理山顶的土地
野草得以疯狂成长
我和父亲在偏远的土地上种下果树
我意愿里有些许的忏悔,仿佛抛弃了爱我多年的人
待到果树成熟的季节我来看望它
荒芜的庄园,曾经的爱
和现在的爱,一大群鸟在天空飞旋
一大片的野草已茂盛成长
一大片的石头洁白如初
我看见他们缺少血色滋养,缺少血肉剥离
而我爱,在这土地上,如此悲渺
我欠着大山还也还不完的债
我在山顶吹风的时候
风从山下吹上来,初夏未成熟的味道
落叶堆积,蘑菇的季节已经过去
我只想变小,在坝上还没有防洪沟的五月
收集山水,我需要一个用来装水的瓶子
我从来没有认真去思考如何装下水
这些水都是大山馈赠,这些年我们傍山吃山
吃山的乳汁
尽管我们从没有把山当做真正的母亲
我们缺少愚公精神
我们甚至缺少对大山的虔诚
对他的爱只有汲取,挖掘,提炼
从没有带着虔诚的心向大山祈祷
从来没有从内心去爱它
爱他的巍峨,也爱她的慈祥
从来没有认识到作为母亲,她也会生气
作为母亲,她给了我们生活的能力
给了我们爱和恨的能力,给了争取的能力
给了我们自由,给了我们思想
她把所有给予了我们,把神的力量给了我们
她让我们像神一样活着
让我们拥有神的权利,爱这世界的一切
我们用她给予的能力
砍伐了原始树木,建筑我们生活的房子
剥掉麻绳的皮搓成我们遮羞的衣物
驯服了野马征战领地,用矿石冶炼武器厮杀
我们在这种爱和恨的纠缠中繁衍
现在,面对大山干旱和洪灾
我们有多么无奈就应该感受她有多心疼
我们还在用彼此的爱和恨去怀疑彼此
风从山下吹来,有股未成熟的腥味
我的白手套在昨夜丢失,握了那么多年的手
捧起赤裸裸的黄土却过敏
我在山顶吹风的时候
风从山下吹来,我多么想变小
变得小小的,像蚂蚁从高空跌落下来
我爱这土地,仅仅是他让我卑微的爱
我爱这片土地,爱松针落下
扎进土地的柔软,和轻微
爱这季节轮回的喜悦,爱飞上枝头的鸟
爱草丛里长出的蘑菇
我爱这片土地,爱他落日无情
裹紧一堆黑色骏马,和希望
爱他失落中不变的曙光,爱不曾荒芜的庄稼地
爱光亮的锄头和镰刀
我爱这片土地,爱蓝天白云
赐福土地新绿,和蔚蓝
爱流水涓流不息,爱勤劳的人
爱守候雨露
度过或没有度过干旱的灵魂
我爱这片土地
这生我养我的土地,生了父母
葬了族人的土地
包容爱恨情仇,善良和罪恶的土地
我爱它
也许仅仅是因为它让我如此爱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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