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岔和诗人牛庆国

作者: 2021年05月10日14:09 浏览:68 收藏 觉得不错,我要 赞赏
题记:
杏儿岔和诗人牛庆国
一听说要去杏儿岔,灌满春乏的双腿,顿然来了劲。
惊蛰过后的一个下午,和几位朋友,兴冲冲奔向那个我惦念了很久的小山村。
车盘上东山梁,眼前便渐次褪去了城市的喧闹,几乎不用太费劲,我就找到了杏儿岔大致的方向。路两旁,一株株的白杨树,连生长的姿势,都看不出细微的差别,拧着身子,齐刷刷地检阅一年四季。蓝天下,几朵白云,叠加、撺掇在一处,正从后山起涌。
车轮碾压过一段柏油路之后,就拐进了一截土路。山路依着山梁的脊背,弯弯绕绕,路面上铺着不多的一层毛沙,沿路的方向,竖躺着数道沟渠,那是车轮塞在泥里留下的辙痕,或者消融的雪水顺着地势,自由地流淌,日积月累而成。要前行,必须骑着它或者绕开它,那样,颠簸的车就少了许多踉跄。
人往高处走,春从低处来。阳屲里,好几块冬麦已经返青,晃动着绿油油的身子,眼看着就要遮住地皮。山湾处,一疙瘩一疙瘩的村落散布在沟沟岔岔,身躺在大山的臂弯里,沐浴着鲜活的阳光。去岁一茬草,今年挤新绿。在涧沟的沟垴,泛水泉留下的盐碱滩,给这些静谧的村庄添足了咸咸的汗腥味。
上一回一脚踏进杏儿岔,还是跟朋友一道,为牛庆国老师去世的母亲吊孝,时已三、四个年头了。杏儿岔是陇中地区大山坳里极普通的一个村落,后来从牛庆国的诗文里,逐渐为外人所熟知。实际上,在会宁,在陇中,在大西北,如杏儿岔一样的山村里,走出了许多跟牛庆国一样的优秀儿女,他们把那些曾经的苦难和艰辛,都不同程度地化作了生活更足的劲头和韧劲。相比之下,牛庆国只是用最朴素却极为生动的语言,唠家常、拧草绳一般,把好多人一直想说、却不知如何说,且又说不出口的话,都说了,因而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诗歌《饮驴》《字纸》《水窖》《持灯者》《杏花》《我把你的名字写进诗里》都如是。
杏儿岔是牛庆国的生长地,也是他灵魂的栖息地。伏在生活的最低处,光阴穷,日子紧,缺吃少喝,挨饿受冻。这种穷困潦倒的生活经历,给牛庆国内心留下了不小的心灵创伤。那种穷,不仅仅是牛庆国一家,杏儿岔一村,整个中国农村都是。站在精神的制高点,牛庆国将故乡每一处生活缝隙里的小皱褶,人生路途上的大疾苦,一桩一件地掏腾出来。
写《饮驴》 “生在个苦字上/你就得忍着点/忍住这一个个十年九旱//至于你仰天大吼/我不会怪你/我早都想这么吼一声了”。知苦不言苦,吃苦不怨苦,于是就只能扬天大吼,站在干旱的土地上,人和牲灵相依为命,那些人忍不了的,牲灵就替人吼一口。
写《字纸》 “那时   墙缝里还别着/母亲梳头时/梳下的一团乱发//一个不识字的母亲/对她的孩子说  字纸/是不能随便踩在脚下的/就像老人的头发/不能踩在脚下一样/那一刻  全中国的字/都躲在书里/默不作声”。母亲渺小吗?渺小得一根头发都要别到光阴的墙缝!母亲伟大吗?伟大得把字纸一直存在高于头颅的高处。母亲生得低吗?低得目不识丁!母亲活得高吗?高得让“全中国的字/都躲在书里/默不作声”。
写《水窖》 “一窖水/就是白花花的一窖银子/你信不信 /攥住吊水的草绳/就是攥住我细细的命哩/你信不信”。在“一碗油换不来一碗水”的大西北,水不仅仅系着我细细的命,还系着众生的命,村庄的命。那些因水所犯的难辛,无论你信不信,都是事实。
写《持灯者》 “必须撩起衣襟/必须轻挪小步/必须屏住呼吸/必须紧紧盯住如豆的灯光//才能把掩在怀里的一盏灯/从一个屋子端到另一个屋子”。撩、挪、屏、盯,这四个动词恰如其分的运用,将持灯者的动作、心理,写得活泛得要从灯火里蹦出来。只有有过切身体验的持灯人,才能把语言的张力,用这样恰到好处的动词,发挥到如此极限。
写《杏花》 开笔就是“杏花 我们的村花”单刀直入只一句,就切中要害,留下无尽的空白和想象。落尾却是“杏花 你还好吗/站在村口的杏树下/握住一颗杏核/我真怕嗑出 一口的苦来”。杏花是甜的,杏核是苦的,杏花的一生,就是众多妹子、情人一样的农家女子的一生,苦得说不出口。
直到写《我把你的名字写进诗里》 ,别说他自己,就是我也哽咽得不想再提……人生的至痛,当长埋心底,别轻易再提。
人、事、物,在他的笔下,总能留下人生深深浅浅的足印,生活长长短短的影子,岁月斑斑驳驳的痕迹。牛庆国不一定是人生的强者,但一定是生活的智者。
牛庆国家的老宅,蒿草能淹没脚踝,“长期闲置”的几个蓝字,喷印在长满苔藓满眼斑驳的墙体。大门洞里,老旧的双扇门暗合着,门关上铁将军泛着陈绣,黑里透着红,红里泛着黑。黑的是门锁本色,红的是日子的成色。门滩里,废弃的水窖有气无力地呻吟着。门房里,老时光磨旧了门窗、瓦舍、墙壁,豁牙漏风地聊着老话。一把点玉米的牙子,寂寞地斜倚在墙角,几袋用剩的水泥,齐整地码在一起,满是土色。大门不远处,一棵歪脖子老杏树,拧掰着佝偻的身子,斜刺里把枝丫径直伸向天空。老杏树身子底下,新长出来的榆树干,支撑得老杏树骨节咯巴巴地响。我往前探了探身子,就瞧见了杏树干脊背上粗皱的疤痕,岁月把她的好长一截掏空了。
借着立在墙角的水泥窖盖,我兀自爬上墙头,四下里观看:院子还算齐整,只是厨房前沿墙有些塌陷,龇牙咧嘴地忍受着风雨无尽的剥蚀。院内是杂草,墙头也是。门开着,一阵风过,门帘动了又动,像要走出一个人来,或者吼出一口声音来。脱落的泥皮,像老人蹲在墙角,剥了一大堆死肉皮子。我知道斑驳的不止是墙壁,还有杂草的影子,牛庆国的心。装水的大缸,倒扣在房檐下,蔫塌塌地不爱搭话……
邻家的一条看门狗,见我误闯领地,弓着身子,扑三曳四地狂吠,拖着长长的铁绳来回转着圈圈,偶尔一声羊咩,惊起觅食的一阵麻雀,扑棱棱飞向吐着嫩芽的树梢,暖烘烘的阳光里,一阵风来,狗吠一下子远了,黄昏一下子近了,春一下子深了。 
爬上西面的山坡,在一块苜蓿地,我就瞧见了几十年不曾见过的好景致:当地人称安地鼠(一种当地人为了防止鼠患安装的机关)。我始终没能抵得住这份诱惑,就着老辈人匠心独用的发明,在窃喜里端详了老半天,几根铁物制作的箭,多半埋在土里,少半露在外头,上面吊着一块大石头,一张弓绷圆了膀子,在微微春风里,悄悄等待来犯的地鼠。 
转到苜蓿地地边边上,杏儿岔的一角,尽收眼底:从老宅子的老旧程度来看,住家的老乡至多不超过三户。每户人家房上的瓦片青得纯粹而彻底,坝地里新铺的地膜在微风里抖擞,山坡上一群撒开的羊群或低头吃草,或抬头张望。在院场里,久未撕开过的柴禾堆,半睁着黑褐褐的眼睛,垛在一角,跟不曾移动过的碌础说着悄悄话,七十年的谷,八十年的糜。在半山腰,几处老坟茔掩隐在蒿草里,目瞅着这个人老五辈出出进进的村口……
几朵云挂在树梢,像缠了谁家羊尾巴上的羊毛,恣意地飞舞。这个黄昏,静谧得令人心生许多住下来不想走的眷恋。
原来牛庆国笔下的杏儿岔,大致跟我的老家一样,分为上下两个庄口,活像一根瓜蔓上结出的两个瓜蛋。
在村口的大榆树下,好不容易碰到一位老者,面颊黑瘦,老腰佝偻,脚下蹚起蹚土,被风旋卷着。见庄里来人,便两步并做三步,主动地前来跟我们搭话,还一遍一茬地邀请我们到家里喝点,吃点,缓一缓。言谈间才得知,他刚好是安好了打地鼠的弓箭,去下庄里掀了会牛九的人,遂有了种说不出的亲热。
问及年龄,老人黑乎乎的嘴洞里吐出几个轻飘飘的字来:
“活76着哩”!
就好像指不定哪天被风吹走了似的。
简短的话语,如一把匕首,刺得相互的谈话一时间停滞了,空气随即有些说不出口的凝重。
问及庄口的人家,他无不感慨地说
“荒庄难看得很!”
我无言以对,遂一同站在场梗边,点了烟,狠狠地抽了几口。
转身,我们就挥手道别,在车上,我心生再看一眼的想法,旋又下车回视了整个村落。在山坡的不远处,还住着一两户人家。那山坡上的路,盘来绕去地一直从山顶通到了山底,半截半截几乎直立着,依稀间,我仿佛看见有人正蹬直了双腿,肩扛着一架子车粮食,沿山梁从山顶往山底里放……
在村子根底的涧沟,肆虐的洪水年常日久地冲刷着黄土,正一截一截地从下往上塌陷,没多远就能到村子跟前。我不知道,对一个村庄而言,这算不算是从根子上袭来的最深的威胁。
沟畔,一个裹着头巾的女人,正挣命地把持着手扶拖拉机头,起土烟扬地侍弄着土地……
牛庆国,这棵杏儿岔的老杏树,每年都要开出那么一树的惊喜来。
是啊,春暖了,花还未开,等杏花开的时候,杏儿岔!我还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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