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泸州等一滴老酒击穿黎明

01

高粱沉甸，铺成茶马古道八百里秋风
将万历年一个叫郭怀玉的汉子唤醒
用一滴甘醇曲，将长江水煮沸，从此
江阳变成一座巨大的窑池
六百九十年，不舍昼夜
散发着老窑甘冽的浓香
舒了古城的筋，活了红土地的血

长江之水骑云而来，青萍依泸而生
喝高度酒长大，骨髓里全是酒的刚烈
酒的辛辣与爽劲。那巨大的窑池群
是天神给你的嫁妆。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后
历经三千年浸泡，发酵，蒸馏，浓缩
浓香的更浓香，悠长的更悠长

从龙透关飞檐到报恩塔神像
从龙脑桥麒麟青狮，到玉蟾山摩崖石刻
每一棵树，都记住了那些异峰般的名字
郭怀玉，施敬章，舒承宗，从1573年开始
就一直在木鱼山上，用胡须刻字
用长江水煮酒，用红泥炉灶
将下凡的小媳妇熬成婆婆

02

光膀子的师傅，在黄昏浸泡黎明
每一道眉毛上都沾满酒糟。一滴老窑
抹去落泊者额上的阴影，失魂者
脸上的愁云。浪迹天涯者忘记恩仇
在小巷里，吆喝声越来越舒展
此去经年，管他酒醒何处

征夫从青衣巷走过，剑未出鞘
杯先见底。未过龙透关，先寻酒坊歇马
将肉身置于尘世，才能将心尘洗尽
宿醉醒来，一碗清汤面旁边
依然三盅早酒。干了这杯
即使崎径变成大道，独木桥成了高速
余生仍然要未晚投宿，鸡鸣看天

三千里长江水，我只取一瓢煮酒
圣贤寂寞，英雄不论成败，不问出生
即使行者、走卒和书生，酒醒时
又年轻了一岁。在泸州，往来都是饮者
吞下的是半颗牙齿，呼出的是一江流云
喝下的是老酒，呤出的是新诗

03

一壶老酒支撑半世明月，中年酒醒
腹空如响鼓。你能否容得下沧海
就看你能否容得下一滴酒，容得下
一滴酒的苦与辣。谁想在一粒尘土里
活出一点动静，就得在一滴酒里
扑腾、浸泡，长长的余生

王侯变成平民，穷了三代
依然暗藏着王冠，在玉蟾山
透过一杯酒的喧嚣，读一卷诗的寂静
遗世的书生，在烟花柳巷
如一粒陈年种子，被吹落尘世
守一只残破的空盏，等待一滴酒
将所有的裂缝填满，缝合

从泸州走过，没有人再细数流年
收藏秦砖汉瓦，委屈厌倦、新仇旧恨
当青丝替代白发，冰川融化为溪
中年过后，我也想有一场宿醉
在午夜向隅而饮，自贬庶人
只可负重，不再攀援，不被征服

04

我留在一壶酒里的青春
早已浓缩为一滴原浆，琥珀一般
透明而质感，只能用于收藏。酒是好酒
化痰，明目，止痛，专治陈年病灶
比如相思，梦呓、夜游与妄臆
比如前三十年的失眠，中三十年的失聪
后三十年的失语

左脚深陷尘世，右脚扛在肩上
干了这杯，世上的路就平坦了
顽疾与隐痛都留在一滴酒里
一张白纸上便有了最新最美的图画
婉若童贞，灿若云霞。酒在手
知己就在前路，注定狭路相逢

醉卧沙场已成笑柄，怀揽秋月
江山与美人尽在杯底，恶心症
恐高症、抑郁症、帕金森综合症
全部消失。黑夜里千帆过尽
所有的路都灯火通明。酒在手
黄土堆成玉门关，象形文字洞穿铠甲
金戈铁马化为玉帛云锦

05

石头发酵成白云，白云发酵成白雨
有阳光催芽，沱江两岸从来不缺春季
父亲端起杯子，半世光阴便在喉咙回响
兄弟失散多年，每年清明还在废墟下
等着一杯酒，三柱香过后，你就上路吧
不必再回避地震、猛兽与洪水

我在孤灯下，翻阅白纸上的前朝旧事
发现每一个字都有酒浸泡的印迹。那时候
草木从不休眠，每一步都如抽刀断水
三尺门槛已够你翻越一生，前世酿下的酒
还在缸里，如走错夜路时的亡魂
无路可逃时，就脱掉寄在长衫内的孤傲
和卑微，脱掉贫贱不移的骨头

月亮寒薄，忠骨隐于遥远的犬吠
等待高粱抽穗。前世与今生
隔着一条条酒幡交换新词，什么样的路
与酒无关，谁的面目更加狰狞
适宜放纵，调情。心事将秋风尽收于箱底
暗疾无药可治，除了酒，还有谁
接英雄凯旋，送壮士出征

06

我是前世的酒鬼，在天地间流放
高粱是我的今生，专门为酒而轮回
注定被蒸煮、进窑池，以流水的形态
进入你的血管，嵌入你的基因
跟着你一起，完成六道轮回

将报恩塔点亮，指引尘世的夜行者
重新与阳光结缘。打瞌睡的微醉老人
醒来一次，黄昏就近了一些。在泸州
谁在抚摸我的肩膀，将酒曲的余香
植入我冰冷的骨髓，执笔之手
不再颤抖，见了皇帝不再磕头

巫师可以改行，亡命天涯者
即使马革裹尸，也得平安归来
官坟上早已预留了你的位置
刻了你的名字。在泸州
总有一滴酒，能让你一歇百年
让你放下眉间的剑，成佛，成仙
成精，纵使所有落荒而逃的脚印
都被这千年的泸水温柔缠绕，我也要
等你流星般的酒滴击穿黎明

07

给孩子穿上新校服，给老人
一部调频收音机，或一纸折扇
在广场上舞动余生。从明天开始，
沿着徘徊者踩出的小径，在高楼间
寻找炊烟，以一只空酒杯为饵
引诱自己的肉身归来

被流放次数太多，神灵成了凡胎
我不在这里出生，就在这里终老
在月光下风化，长成江边兀立的山峰
一百年太短，一场法事的时间
众神皆醉。从泸州出发，我只将脚步声
留给空谷，把阳光留给孩子

酒滴红土上，柳树开始恋爱
泸水怀孕，长出期待已久的秋天
那么，请上弦月为鳏寡者做媒
将旧伤从背上卸下，让黑夜孕育的果实
在阳光下出生。我在钟鼓楼上
折浮云为冠，只唱大风兮云飞扬
大江东去兮来日方长
2021.3.20.初稿于绵阳66号茶铺。
2021.3.27.修改于绵阳布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