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有云,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可见,礼讲究有来有往,往来平衡。牛树林偏说礼指礼品、礼金,礼多人不怪呀!郭大个却不敢与他相苟同。虽然小小年纪的他分不清礼是啥,但礼怎能与钱相提并论呢?放学路上,他俩一路走来一路辩论。临回家时,牛树林一把撕住郭大个的红领巾,跳着蹦子强调说礼就是礼品,就是钱!郭大个猛踢一脚牛树林的小腿,骂道:咋?钱,钱,你掉钱眼里了啊!
牛树林与郭大个两家是门对门的邻居。他们的父亲一个是名震方圆百里的牛老板,一个是默默无闻的庄稼汉。牛树林与郭大个就像鱼缸里的两条鱼,牛树林吃得膀大腰圆,郭大个却饿得尖嘴猴腮。自从牛老板开办了砖厂,他家隔三差五就办宴会,来者要么张总等老板、要么刘局等领导、要么孟大等乡邻。有时鞭炮噼里啪啦从早响到晚,惊得全村的驴蹄着圈门不肯吃草。鸡、鸭、鱼肉的味儿馋得猫狗不时在大门外交错游走。郭大个听着隔墙的划拳声深吸一口气,刹那间一条条馋虫蠕动着拼命吸干舌根下的涎水。他发红的眼睛和凌空虚握的双手,似乎已翻越院墙加入到对面的热闹中去了。
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的老郭瞥了一眼写字台前魂不守舍的儿子,轻蔑地一笑。他说,大个呀,人世上有两种好,一是表面光鲜好看的,一是为人乐善好施的。前一个就像苹果,看起来红彤彤的忒抢眼,当掰开时果芯可能已经烂了。后一个像大洋芋,薄薄的脸皮上长满了坑坑洼洼,但里头却裹着饱满如雪的淀粉。郭大个以为老郭在为他穷困潦倒的日子找借口,便问老郭,大,你爱吃肉喝酒不?老郭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说好东西人人都爱。郭大个连忙追问,既然爱为何不争取?爱不一定要得到,大爱是忘我奉献。老郭扔掉烟头,脚尖重重地踩了踩。郭大个被老郭绕得云里雾里晕头转向,但他觉得老郭的话听着很舒心。他又翻过一页书,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
牛老板昨晚在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今天就有人登门拜访来了。先是孟老大,他一进门就拱手作揖,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祝牛老板财源滚滚、牛气冲天,祝牛树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孟老大口若悬河的大嘴尚未闭紧,孟老二就提着一瓶醋来了。牛老板老婆嘴里念叨着来归来,还提什么东西?那只麻利的手就毫不客气地接了过去。孟老二落座后点烟的功夫,孟老三灰头土脸地迈进大门,边走边拍屁股和后背的土,生怕脏了牛老板的家。
孟氏三兄弟个个比牛老板年龄大,牛老板从不分大小,统统叫他们孟哥。老牛昨晚在群里喊了声“孟哥,明天约起来。”孟氏三兄弟谁也没分清他在喊谁,也没好意思问。孟大在牛老板的砖厂烧窑,习惯了工人叫他“孟工”。年龄大了,他也不想出远门。孟老二的女儿学美术缺学费,上周给牛老板贺寿时,他三杯酒下肚就手砸胸膛,咬牙切齿地保证赞助三千元。在镇上开修理铺的孟老三,刚从老牛的宝马轿车下钻出来,修好了护泥板。
老牛笑盈盈的一个劲儿地发烟,搞得孟氏兄弟面面相觑,不知牛老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孟大悄悄从袖口溜出两张红票子,说这点心意给老太太称两斤蛋糕。孟二说醋是自己酿的洋芋醋,刚揭盖儿,趁新鲜吃。孟三从怀里抽出三根新崭崭的皮带晃了晃,找来压面机给换上了。牛老板躺在既高又厚的黑皮转椅里,如同庙里的菩萨静静享受着信众顶礼膜拜。透过冉冉上升的烟雾,他迷离的双眼尽现满福的神情。
“大,贝贝鼻孔流血了!”牛树林一惊一乍地跑进上房来。
“贝贝?”孟氏兄弟一脸惊讶。
“是我家的小牛犊!”牛树林眉开眼笑地说。
“我早上给它穿了个鼻圈儿。”牛老板缓缓地补充。
“啊?”孟氏兄弟头也不回地走了。
牛老板一直看不惯老郭呆若木鸡的样,还常说见过的世面比老郭吃过的盐都多。眼看同龄人的房子翻修了三四遍,衣服鞋帽换了好几代。老郭的房还是那座土木房,鞋还是那双老布鞋,人还是整日思索着“如何种树?种啥树?”别人种松树、侧柏,在拓宽公路时都获赔了高价钱。他却说松树、侧柏不适合土壤气候,偏偏要种槐柳桃杏。除了把光秃秃的山坡沟垴苫了个遍,招惹来一大群野鸡、兔子外,带来了什么好处?他还发神经说人就像大树,无论风里雨里腰杆子都得挺着,直溜溜地挺着。自己脑袋不开窍就算了,还一门心思地供济儿子上大学。看看!大学毕业了,还不是回家放羊来了?他不过上了个小学四年级,如今却混成了村上的首富。他儿子牛树林初中没念完,也不是在南方开了一家卖茶叶的公司吗?书念得越多,怎么就越不知道挣钱呢?
老牛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他的砖厂就因高污染、高耗能而被强制关停了。砖厂一关,他就像驴脱了草一样无所事事。孟老大也被迫下岗,工资还剩大半年的未付。牛老板见了他更口不提工资的事。他儿子结婚在城里买房,老伴得了妇科病做手术,这都急需用钱啊!当他找牛老板时,不是大门紧闭就是电话关机,偶尔在路上碰见了,牛老板却说砖厂都倒闭了,哪来的钱?当他张嘴酝酿愤怒时,牛老板就一溜烟跑了。渐渐地,牛老板门上的人影儿又多了起来。与往日不同的是他们两手空空,操着或南或北、音色不一的口音。有的高声大喊着“牛秉诚”,有的直接在骂“牛秉诚”的娘。一时间,吼叫声、喊骂声混合成往日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村里的年轻人才知道牛老板原来叫牛秉诚。
孟老二因为女儿学费的事,心中对牛老板憋着一股气,骂了千万遍不仁义。后来,他在女儿指导下与老三合伙开了一家农村淘宝网店,专门卖鸡蛋、胡麻油等农产品,也帮乡亲们网购菜籽、玉米种子等。最近他俩又在抖音上开直播卖货。面对那么多抖友,他俩嘴里像噙了颗核桃磕磕巴巴地丢了脸,连一单都没接到。放弃吧,他俩又不甘心,毕竟他俩总比老郭头脑好。老郭虽然一辈子没挣下钱,但他种的洋槐、红沙柳却把村里光秃秃的山装扮得郁郁葱葱,一树树桃花、杏花招蜂引蝶,争奇斗艳。曾几何时,村里“漫天黄沙横飞渡,日晒荒坡月冷沟”的凄凉景象竟然在不经意间消失了。山梁上一辆辆轿车不时接撞而至,红男绿女们伸长了脖颈用手中的相机、手机贪婪地吞噬着这里的花情绿意,让它们搭乘上信息高铁跑出村口,奔向山外广阔的世界。前些日子,老郭蒙蒙腾腾地从县政府领来一个“生态卫士”的奖状,堂堂正正地挂在了上房的中堂上。孟老二和老三正是受老郭种树的经历启发后才开的网店,这回他俩头脑一转便拉来伶牙俐齿的老大。“孟大嘴”便一夜声名鹊起成了网红,“薯梦园”的农场也延伸到了老郭的树林里。孟老三租了老郭的林地,在洋槐树下摆放了三百箱中蜂。
牛老板最近一次闪入人们的视野,是在公安机关发布的关于征集黑恶势力违法犯罪线索的公告上。村里人谁会料到他还参与了黑恶团伙?郭大个那曾想他刚考上公务员穿上警服,发布的第一份征集黑恶势力违法犯罪线索公告上竟有自己的邻居。牛老板在郭大个心目中高大阔绰的形象顷刻间如同违建的高楼大厦轰然崩塌了。虽然门对门住着,但他对牛老板只有“钱多”这么一点印象。他与牛老板儿子的见解从小就没对路过,谁也不服谁。郭大个这次是去南方的一座城市出差。临行前他得知这是一起利用话术卖茶叶的电信诈骗案,该团伙组织体系之密、成员人数之众、固定居所之少都给收网行动带来了严峻挑战。就在郭大个踹门冲锋的那一刻,他瞬间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棵直溜溜挺着的大树。等他将犯罪嫌疑人控制后,大队长才告诉他这个牛百万正是首犯。大个心想牛百万,百万,又是个爱钱的主儿。于是,他下意识地多瞄了几眼这个面朝墙站着的家伙。孰料,他居然晃着银白色的手铐扭头大骂,死对头郭大个!
郭大个拍着牛树林的后背,问礼上往来的礼,是礼金吗?错,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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