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禾,1967年出生于河南农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和小说集《爱到尽头》、散文集《黑棉花,白棉花》等多种,现供职于北京出版集团《十月》杂志社。
一个生态摄影师的清晨(组诗)
谷禾
一个生态摄影师的清晨
在天亮前,摄影师从帐篷里
钻出来,伸个懒腰,轻声的咳嗽
惊动了曙色里假寐的树叶。
他再一次调整三角架,固定好相机,
打开镜头盖,把焦点对准
昨天选择好的方向……你知道的,
他根本没有在意远处的河水,
以及即将沿地平线升起的日出——
风景的价值,只在于其独一无二性,
必须俯拍或仰拍,从新的视角来
呈现,我们身体周围的世界
才能上升到仙境。而他只想用镜头
来诠释一只鸟的自然伦理,
必须把焦距调到与摄影者相同的专注度,
冥冥中的鸟儿才可能现身
——它有这世界最漂亮的形体和颜色,
只为美而生,把尖喙深情地
吻向了镜头聚焦的花蕊
他耐心等待了六个早晨,
他相信第七个早晨的奇迹必将被他
瞬间定格,成为永恒的现实。
他从不曾动摇过对隐秘之美的痴迷,
多年以来,持续的激情把他变成了
一个彻底的生态主义者
用小小的镜头去无限地拓宽,甚至重新定义
我们用旧的这个世界。
他把所拥有的秘密尽数交给镜头,
来讲述时间的新生。作为
新的元素和风景的一部分,
他将被更多的后来者热爱。
而我只是晨炼途中的旁观者,
不可能比他更钟情于让现实之鸟
越来越清晣——必须牺牲
更多的事物,退回更模糊的状态,
另一重门才隐约闪现,如海市
蜃景,那神示的光一闪,
他用镜头所抓取的刹那,超越了
存在的真实性,世界
“咔哒”一声,得以重启。
蛙鸣虚拟
你多久不曾听到蛙鸣了——在某个黑夜
当蛙鸣代替了四起的车吼
像一场明亮的暴雨紧锣密鼓地行进在大街小巷
等它彻底停下来,世界才归于真实。
这时候,你恰好守在一盏老马灯下
或枯坐在月光的影子里
我看见你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子
随同夜色一起,渐渐地消失在蛙鸣深处。
而当“你”置换成“我”,明亮而激越的蛙鸣
也像一片柔软的叶子
带着露珠的体温,飘过田埂的母亲的气息
成为神奇的致幻术,让我不敢
回过头去,望着越走越远的另一个自己。
……你听哦,蛙鸣一直在响
即便它只是虚拟
即便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纸一笔
它仍执着地行进着——
从纸张看不见的深处。从笔尖枯竭的上游。
“去爱那可爱的事物……”
在天亮之前,83岁的玛丽•奥利弗
病逝于亚利桑那州的家中。消息在傍晚传来
像一束光自黑暗中升起,我有一刹那的悲伤
是的,我数着她诗中的黑池塘,寺庙,森林,
雾气,蜂鸟,白鹭,野鹅,睡莲,
蚂蚁,红尾鸟,松鼠,旱獭,棕熊,鲱鸟,
白杨树叶上摇曳的露珠,百合,牡丹花瓣,
湿漉漉的树洞,一小块阳光挪动着树上的绿苔……
而肉体的死亡,只是她换一种方式
回到它们中间,重新变得年轻,怜惜羽毛
……一个快乐的天使,她去爱那可爱的事物
在尘世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迹。
陪父亲说话
她去市场买菜,客厅里余下我们父子,
他向我絮叨村里的事儿,
说出口的名字多为陌生。如今我
已很少回去那儿,偶尔一次也来去匆匆,
上溯他们的父辈,才唤回了我的
模糊记忆,眼前浮现他们年轻的样子。
人老了,旧事的夜露挂在枝头,
闪烁着坠落,眨眼消失在泥土里。
家族里同辈弟兄,如今仅余他和病床上
喘息的二伯,比他更老点儿的,
都去了来生(他们有九十九种死法,
却只有同一个归宿)。他说到的死
纸幡一样在眼前飘,母亲亡于他十四岁,
父亲死于四年后,他讲述的语气
却是轻松的(生死由命?)。“那年春上,
你大伯走路摇摇晃晃,一阵风能刮歪,
你二伯捱在洛阳的厂子里,我独自
把你爷爷背去坟地,挖坑软埋了——
不是我力气足,是饥饿让他的尸体
变得很轻,恍若没长成的小孩儿……是的,
我没咋害怕,也没抹泪。村子里
早已不闻哭声了。漫天星光垂落下来,
在田野上闪亮,风吹青苗的喧响,
像亡灵踩着叶子在奔跑……死亡
不离人太远,也许一直紧随着所有人。”
他终于说起自己的后事,我安慰他,
“您今年七十七,无三高,心跳比我还好,
腰腿灵便,听力正常,读书看报,
吃得饱,睡得香,活一百岁没问题的。”
他乐得像个孩子,又摇头,“你不懂呢,
这人老了,就像田里麦子,熟透
就是一个过晌的事儿,又如蚕
作茧自缚……等我死了,你就回去村子里,
把我埋咱老田里。不进祖坟了,人多,
闹哄哄的。咱老田平整,我种了
一辈子,躺那儿安生,夏天身下清凉,
冬天太阳照在身上,暖和得很。”他又
说起村里学校,“起了楼,学生却走光了。”
……电视里出现了王金平的画面,他一下
转了话题,愤愤的表情,“这人两面
三刀。你来说,台湾到底还能收回来不?”
听见门铃响起,他把声音压低了,
“你明天带我去城里吧,我想去瞧瞧
天安门和故宫,再爬一回长城……还有呵,
不要把这些往书里写,外人会笑话我的。”
“慢点……”
冥冥之中,一定有谁,
反复在叮咛:“慢点——
慢点……”慢点出生,
慢点长,慢点吃,
慢点走,慢点成年,
慢点老,慢慢地
爱一个人——来得及的,
这世界,要慢慢地爱。
花慢点开,果慢点熟,
压枝的叶子慢点飘落。
燕子慢点飞,草芽儿
慢点破土。煮熟的鸭子
慢点飞出餐盘,飞过头顶的
鸡毛,慢点儿升上天空。
天慢点黑,低垂的星光,
慢点敲响旷野的钟。旋转的
银河,慢点儿把曙色淹没。
在没找到她之前,让我慢点
松开,时光虚无的衣服。
灵魂21克
迈克杜格尔医生实验证明:人死后
体重会突然下降21克
“这是灵魂的重量!”他言之凿凿
——其中有1克爱,1克恨,
1克忍耐,1克宽容,最后1克是放手
仿佛他拿着称量的砝码
我还想问他灵魂的形状和颜色
灵魂也会笑,和哭吗?
是一直住在我身体里,还是偶尔出走
像鸟儿鸣叫着,飞过高山河流
安静下来时,我甚至听得见它柔和的心跳
至于那些麻木了爱恨的人
那些缺失宽容的人
他们的身体,一定比常人轻飘
在弥留之际,我不再恨任何人
并且拒绝放手——用砝码
称量我的人,坚信灵魂丢失的2克
永远留在了我废弃的身体里
六号线
我只写它的便捷和拥挤:在家
与单位之间,它像一条深埋的隐线,
我顺从安全检查,迅疾走进车厢,
看见那些木然的脸孔,密集的后脑勺,
站立的老人和孩子,显示屏雪花飞舞。
在虚空里,生与死都消除了声音,
没人让出座位,也没人摘下应急的锤子。
过完疲惫的一天,我再次平安回家。
短歌•一
那些永恒的事物都在消逝——
村庄、坟丘、虫鸣,荒草。
月亮沉在淤泥里,你喊出
自己的乳名,只有风的回声。
道路上走着新人。几个老人
围坐在场院里,平静地谈论
身后事,像谈论晚餐吃什么。
短歌•二
“所有艺术的真实,都不可能
比现实更鲜血淋漓,也更荒诞……”
我经历过少年的黑暗,而彩虹在上升
沙滩被篝火照彻,到处是海水在喊疼
栗子壳炸裂,松鼠家族被受惊的石头击中
在灌木林深处,农夫在重复着和蛇的游戏
雨后的空气弥散着野山菌孕育的适量的毒
有人狂笑,有人忏悔,有人抱头痛哭
唯山河孑然肃立,固执地等故人归来
——它有你不晓的生死轮回,迎着
皑皑白雪开花,也顺从烈日砸下冰雹。
短歌•三
什么可以让一枚铁钉俯首帖耳
是锤子、改锥,或麻木困顿的木头吗?
在时间无形的磨损里
终有一天,它被自身的尖锐化成锈蚀的灰烬
你与它朝夕相处,也不能数清……
祭二伯
我们还有破损的墙壁与屋瓦。冬夜的
寒气让屋子变得昏暗,如同盛放你的棺木
让尘埃变得难以平息,我们坐下来,
试图用回忆的碎片补缀完整你平凡的一生。
我们悲恸的泪水不足以动摇你复活过来,
——你有秘密的、对世界的理解和想象,
只有在你以撒手的方式离开后,
我们才去反复忆及对你的愧疚,和亏欠。
在既往的童年岁月里,你的养育
像贴身的衣服,裹紧我们瘦弱的肋骨,
带来光热,欢喜,叛逆,成长的力量——
当我从出差途中折返,回来你身边,
你已先我们一步返身时间的褶皱。
你说:“安静些,让我安静,让我
在这昏暗中把你们忘掉,也忘掉我自己
曾经是哪一个。”你并不信奉上帝,
与长夜融为一体的,那照亮时间的烛火
多么微弱呵。我们跪在你周围,
胡子拉碴,潦草,根本不像你养育的孩子。
但现在,你已原谅了我们,并从弥散的
空气里,把我们一一指认出来
唯有空旷带来安静
在一段音频里,我听见“截获”
的宇宙声响:相互作用的太阳风,
地球磁层释放电荷粒子的震动。
有磁层本身的声音;也有星球之间的
内表面和大气层的电波。“这是
宇宙的安静。”毛子说,“也是存在
本身的声音……”我还在深夜细听过
不同星球的声音:太阳、火星、
地球、木星、天王星、海王星、木卫二,
有人感叹“人世最终沉寂,万物低鸣。”
另一个人说,“无限的孤寂感在涌来……”
而我知道,这些声音旷野全听得到,
在不同的气象条件下,你独自走向旷野,
只须融入进去,张开耳朵——渐渐地,
没有恐惧,也没有感慨,展现
在你眼前的是天空、旷野,隐约的山形
村落、泥土、坟茔、乱草、树木、灯火、
石头、黑暗、光、水、雨、雪、风、
鸟、虫子、骨头……在发出各自的声音
带来的巨大寂静让你变得渺小,也让你
灵魂安静下来,久久望向苍穹。
(“头条诗人”总第449期,内容选自《草堂》2021年第3期)
谷禾
新年曙光的冉冉升起,昭示21世纪第二个十年业已成为过去,当我们回望新世纪汉语诗歌,却看到它似乎并没有迎来“随时间而来的智慧”,迈入宏阔的沉潜状态,相反却陷入了更普遍性的“影响与焦虑”的涡旋。这样的“影响”通过线上线下的联动,其常态化既表现为协同场域的热闹和喧哗,也表现为不同语境下和相同语种的写作者之间频繁交流所带来的虚飘。大量外国诗歌的译介和肤浅化比较阅读,让很多从业者忽然生出了叫板西方诗歌的干云豪气。在他们看来,当下汉语诗歌写作至少已经取得了不输于世界上任何语种诗歌的艺术成就,属于它的大诗人已呼之欲出或正在路上。一批怀抱更大雄心的处于中年写作状态的诗人,开始自觉地回溯悠久的中国古典诗歌传统,试图认祖归宗,从中国古典诗歌的深井里找到当代汉语诗歌的源头和镜像。令人不解的是,读者并没有看到这样的影响通过良性的继承、吸纳和发展,为当代汉语新诗提供出扎根和生长的崭新沃土。而由此带来的焦虑却是,创新和超越仍只是一种美好愿景,更多写作者荫庇在“大师的阴影下”和同辈的“影响”里,乐此不疲于相互模仿和双手互搏,他们泥沙俱下的诗歌文本里当然也有各自粗糙或精致的生活,却鲜见对日常生活的独特观察和精确把握,鲜见运用个人经验和想象力完成对日常真实的洞悉和穿透,更鲜见对“日常生活的现实和历史奇迹”的深刻揭示。
在此我们看到,在从自己身上和身边找渴望中的大诗人之前,越来越多的清醒者看到了众声喧哗下掩藏的当代汉语诗歌的内部危机。紧迫感和使命感促使他们反复提及到了最伟大的前辈写作者杜甫,并尝试从杜甫的身上找到问题的解决之道。
没错,作为中国古典诗歌书写的集大成者,其前人给予了杜甫最丰富的诗歌营养,同时我们也看到,在杜诗中却很少有可以单独拎出来作为经典个案解析的存在,而是分化成了无数的小我,隐匿在杜甫使用过的古老词语里,以至后世读者阅读的时候,随处都能找到陌生或熟悉的自己。疫情笼罩下的诗人哨兵不无感慨地这样写道:“城封73天,没能阻止草木返青/我又老一岁。公祭警报//一声紧过一声,也没能把那一片残荷/催出花来。我越老//山河就越像杜甫,每一爿败叶/都是残骸,每一根枯梗//都是遗骨。而公祭警报/一声紧过一声,一片残荷//坐湖,就是一群杜甫/围着各自的暮年,遥跪//一样的长安乱” (哨兵《清明公祭,闻警报志哀兼与残荷论杜甫》)。是的,国有难,思杜甫,但是,当山河都是杜甫,杜甫活在每个人的身体里的时候,杜甫何为?难道就只剩下“围着各自的暮年,遥跪/一样的长安乱”吗?
当然有说不尽的杜甫,但当我们明确“杜甫唯一可以确定的特性就是他的丰富性”时,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这样写道:“在杜甫的时代,诗人们已经形成了统一的、无区别的诗歌特性,以对抗题材传统有力的离心影响,而杜甫却体现出多样化的才赋和个性。杜甫是律诗的文体大师,社会批评的诗人,自我表现的诗人,幽默随便的智者,帝国秩序的颂扬者,日常生活的诗人,及虚幻想象的诗人。他比同时代任何诗人更自由地运用了口语和日常表达;他最大胆地试用了稠密修饰的诗歌语言;他是最博学的诗人,大量运用深奥的典故成语,并感受到语言的历史性。”
这种标准的授奖词范式的评价,既体现了诗歌远高于诗人的复杂性和丰富性,也更确证了笔者“杜甫不是一个生活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已故诗人,而是一直活在汉语里的当代诗人”的判断。是的,杜甫很忙,杜甫以他全部的写作,全方位地呈现出了日常性诗歌写作的当代性、使命感和其所能达到的高度。这也是我在不同场合反复强调“杜甫是最具当代性的中国诗人”的内在原因。但是,在杜甫之后,他所开创的日常性诗歌写作的广阔道路还可以有更宽广的边界和更远的纵深吗?
我们看到了他身后的元稹、白居易、韩愈、贾岛、孟郊、张籍、姚合、刘禹锡、李商隐们,看到了更后排的苏轼、黄庭坚、陈与义、陆游们,还看到了近千年后,后生晚辈黄仲则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忧愤疾书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遥远而有力的回应——他们每一个人都代表了杜甫的一个侧面。
在朝圣集大成者杜甫的路上,一代代的“杜甫”依旧丧家犬一样各自独行,不断尝试着突破杜甫诗歌写作的边界和纵深——他们当然不是,也不可能是转世的杜甫,而是杜甫身后一群苍茫的追随者。
在杜甫的诗歌里,他的困厄,他的惶惑,他的狂狷,他为了活下去的委屈和谄媚,以及人生的漂泊无助,都因其毫不回避而变得血肉丰满和触动人心。我们说杜甫的诗歌就是他完整的个人生活记录。他的壮志消磨,为国事忧心忡忡,为百姓经受的苦难而愤愤不平,从他在秦州落荒,在川地闲居,在夔州苦闷,在两湖落拓潦倒,以至漂泊病死于洞庭湖一叶孤舟之上,我们可以清楚地掌握他的行踪,以及大到朝廷变故,小至个人生活琐事和细节——丧家的诗人就是一部行走的诗史——可能并不显得高尚,却见性见情,亲切如邻。我们说,恰恰是这种对大时代背景下的个人境遇与内心动荡的真实书写,才给杜甫带来了独一无二的诗的荣光和绵延千年的回响。
我们还在不同语种里看到了另一些孤独地走在朝圣路上的“杜甫”的身影,从被漠视,被否定,到终于忝列殿堂,他们有不同的肤色和面孔,却有着与杜甫一样的灵魂底色,在天地间书写着与他们所处的时代和人类心灵代息息相通的诗篇。
德里克•沃尔科特在《写平凡的的大师:菲利普•拉金》的开篇指出:“英语诗歌里,普通人的脸,普通人的声音,普通人的生活也就是我们多数人过的生活,有别于影星与暴君的生活——从不曾被这么精确地定义过,直到菲利普•拉金的出现。拉金塑造了一位缪斯:她的名字叫‘平庸’。”在诗集《高窗》里,年轻的拉金写下了“鸽子在薄薄的石板瓦上扎堆/身后是西边撒来的一阵细雨/扫过每个缩着的脑袋,每片收紧的羽毛,/他们挤在最让自己舒服的,温暖的烟囱口周围。”(《鸽子》),人过中年之后,他又写下“小便之后摸索回到床上/我分开厚重的窗帘,被它们震惊/云朵疾飞,明月无尘//四点钟:楔形房影下的花园/伏在巨穴般的,被风剔过的天空下”(《黎明》)这样的句子——它如此的庸常却触目惊心,它就一直待在你的视野之外,等待着你发现和指出。尽管米沃什在晚年谈到拉金时曾这样写道:“当有人告诉我说,拉金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并且认为放弃全部人的价值足以写出伟大的诗歌,我是深表怀疑的。也许那是我的教养和本能在说话。我的座右铭是小林一茶的俳句——‘我们走在地狱的屋顶/凝望着花朵’。落入反讽、挖苦,这有点廉价。空虚和残忍,这是拉金世界观的底色,它们应该被作为一个基础而接受,在此基础上你的作品应该朝向某种光明的东西。”而我仍然坚持认为拉金并不只是反讽、挖苦,也并非仅有空虚和残忍,写庸常生活的拉金也许根本不需要用宗教的东西来引导读者先不要,它只需要说出日常生活的真相就够了,因为生活本身才是唯一的教科书。那么,拉金也是某一个出走的杜甫或者被粉碎得面目全非的杜甫吗?我的回答显然是肯定的,因为拉金诗歌的骨子里一样萦绕着杜甫所开创的日常性写作的精神。这样看来,说是杜甫诗歌精神边界的向纵深的拓展,也根本算不上是信口开河。
从另一位诺贝尔获得者谢莫斯•希尼自己所公开的阅读经验中,我们可以看到,希尼诗歌的写作源头既来自爱尔兰前辈叶芝、乔伊斯等和英语文学中的华兹华斯、济慈、哈代、霍普金斯等经典大师,更有来自但丁、维吉尔、荷马和奥登、洛威尔、曼德尔施塔姆等更为广阔的西方文学传统。作为一个研究型读者,我相信希尼对爱尔兰民族日常生活和历史的书写所表现出的勇气一样饱含了杜甫诗歌精神。他写下的“我既非拘禁者,也不是密探;/一个内心的流亡者,头发长长/若有所思;一个山林农夫//逃避了大屠杀”(《暴露》),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时时处于因曾经置身事外而忐忑、后悔,并不断拷问自己的希尼。他写弟弟的死,“左边太阳穴浮现罂粟花似的红肿,/他躺在四英尺的匣子里像躺在婴儿床里。/没有惹眼的伤疤,保险杠不着痕迹地撞倒他。//四英尺的匣子,一年一英尺。” “那刚从晾衣绳上取下的床单的凉感/让我觉得它必定还有些潮湿/但当我捏住亚麻床单一头的两个角/和她相对着拽开,先拉直床单的边/再对角将中心拉平,然后拍打抖动,/床单像船帆在侧风中鼓涌/发出了干透了的啪啪声。/我们就这样拽直,折起,最后手触到手/只是一刹,那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没有任何异乎寻常的事发生/日复一日,只是触碰然后分开”(《出空》),隐忍、冷静,隐匿在日常表面的尘埃被准确的语言拂去,露出最真切的细部,让我分明也看到了杜甫的影子。即便从早期的《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和成熟期的《北方》以及进入晚年后的《电灯光》去观察,强大的宗教也一直不是作为终极主题而仅是背景提供给了希尼幻视的能力,让他自由穿梭于现实和幻象之间,并最终成了“揭示出日常生活和现实历史的奇迹”,又绝然不同于艾略特和叶芝的英语诗歌巨人。从某种程度上说,罗伯特•洛威尔“一首诗是一个事件,而不是对事件的记录”的诗学主张,不但在希尼的诗歌中得到了卓越验证,我相信它也是来自遥远的古代东方的神示和薪火相传。
返回当下汉语诗歌的场域中来,我们有理由相信,时至今日,不是我们在写着什么样的诗歌,而是什么样的诗歌一直在像卡夫卡的笼子一样寻找着我们,“写什么”和“怎样写”的选择题仍然摆在所有写作者面前,杜甫和他的诗歌作为一个罗马式的存在,还在等待着我们到达,并从各自的起点,去推开它沉重而陡峭的城门。
(注:本文中所引用拉金和希尼诗歌分别由王敖、吴德安、黄灿然翻译。 )
王士强
谷禾正走在一条越来越宽阔、自由、从心所欲的诗歌道路上。60后诗人已处于“知天命”甚至“耳顺”之年,写作的水准和创造力大多数已呈下降态势,但如果找寻近年来越写越好的60后诗人,谷禾无疑应该是其中之一。谷禾成名并不晚,但他在此前更多的似乎是在缓步慢行、蓄积力量,近年来则迎来了一个大的爆发期,写得又多又好,状态之好令人惊叹!短短几年,从《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到《北运河书》,谷禾写下了诸多重要甚至卓异的、可堪在诗歌史留下痕迹的作品。一定程度上可以说,谷禾来到了一个左右逢源、俯拾即是、怎么写怎么有的写作境地,他寻得了一种大自由!
谷禾曾写过一篇《向杜甫致敬》的创作谈。杜甫之为人所敬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他将自己生活的方方面面写进了诗歌,他的诗歌有极强的处理能力、消化能力,一切皆可如诗,使得诗歌具有了向日常生活、普通民众敞开的品质。可以看出,谷禾的诗歌写作的确是在向杜甫致敬,他的确是在向老杜风骨和神髓的学习和趋近之中。谷禾不是一个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诗人,他的诗更多的是有“根”、有“本”,其来有自的,或者说,他更多的属于大地而非天空,他关于自己的出生地周庄以及多年来的居住地北运河、通州、北京都有大量的书写,有的感人至深,有的发人深省,令人印象深刻。他的诗构成了一部丰富、立体、诚挚的“自叙传”,其中有感性,有理性,有情感,有经验,有个人,有社会,有芸芸众生,有内心回响,有“耶路撒冷”,有尘沙扑面,有微小而细腻的幸福,有贴着地面的飞翔……从诗中可以看到谷禾生活、工作、家庭、思想等等的方方面面,可以说,他的诗歌便构成了他一个人的“世界”,也体现出个人化的“历史”。杜甫被后世称为“诗史”,他的诗中可以见出其个人的历史以及其所处时代、社会的历史。谷禾显然也是努力将“诗”与“史”进行结合的诗人,他的诗中体现着微观化的“一个人的历史”,而同时,也折射出当代中国之乡村史、城市史、社会史、改革开放史、现代化史等的若干侧面。他的所写是“无论如何与我有关”的,同时也是更为广阔的存在的一部分,包含了对当代中国社会、当代中国人的复杂而深沉的关切。谷禾是一位“入世”的诗人,他爱平凡而温暖的世俗生活,爱这个虽然并不完美,却又丰富多彩、生生不息的世界,他是深情的,同时又是理性的、清醒的、智慧的,他对生活有着更高的向往、期待,他在追求更高、更值得的生存样态,如此,也便具有了“出世”的成分,有了超越性、神性、永恒性等的维度。谷禾不是凌空蹈虚的诗人,也不是规行矩步的诗人,他是一个来自生活而又超拔于生活,或者如赛义德在讨论知识分子问题时所说的“在而不属于”其所属生活现实的诗人。谷禾正在锻炼一种对于生活全方位、无死角、多层面进行诗意处理的能力,他有着一副好胃口、好身手。
谷禾对于生活有着饱满、温暖、细腻的爱,他不是居高临下地去书写生活,他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他爱着生活中的一枝一叶、一草一木。《一个生态摄影师的清晨》正是这种“爱”的体现。全诗所写委实是一件小事:一位摄影师晨起拍花鸟。但通过谷禾的观察与呈现,却具有了跌宕起伏,甚至称得上惊心动魄:“在天亮前,摄影师从帐篷里/钻出来,伸个懒腰,轻声的咳嗽/惊动了曙色里假寐的树叶。/他再一次调整三角架,固定好相机,/打开镜头盖,把焦点对准/昨天选择好的方向……”“而他只想用镜头/来诠释一只鸟的自然伦理,/必须把焦距调到与摄影者相同的专注度,/冥冥中的鸟儿才可能现身/——它有这世界最漂亮的形体和颜色,/只为美而生,把尖喙深情地/吻向了镜头聚焦的花蕊”。由此,原本平常的举动便具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一件小事足以构成一个“大事件”:“他耐心等待了六个早晨,/他相信第七个早晨的奇迹必将被他/瞬间定格,成为永恒的现实。/他从不曾动摇过对隐秘之美的痴迷,/多年以来,持续的激情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生态主义者”。“对隐秘之美的痴迷”既是摄影师的,同时也是作为“旁观者”的言说主体的,甚至可以说这里面“旁观者”的身份更为重要,他本身是一个发现者、阐释者甚至发明者,舍此这一切将湮灭不复存在。摄影师“用小小的镜头去无限地拓宽,甚至重新定义/我们用旧的这个世界。/他把所拥有的秘密尽数交给镜头,/来讲述时间的新生。”这是摄影师的点石成金,实际上也是诗人的点石成金。诗中写到了摄影有如神示的一刻:“那神示的光一闪,/他用镜头所抓取的刹那,超越了/存在的真实性,世界/‘咔哒’一声,得以重启。”这样的时刻的确堪称“严重的时刻”,它们的存在改变了整个世界的质地、面貌甚至走向。在这个意义上,摄影师在寻找这样一个“严重的时刻”,而诗人则呈现了更多的“严重的时刻”,全诗的所有细节都具有了意义,自足而自带光环,熠熠生辉。摄影师是一位“生态主义者”,其实质指向“我”与“物”的关系,“我”不是凌驾于“物”之上的,两者不是支配性的关系,而是平等、互相尊重、共存共生的。惟其如此,世界才成为了一个丰富、美丽、充满奇迹、值得期待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摄影师是一位生态主义者,诗中的言说主体是一位生态主义者,而诗人谷禾,尤其是一位生态主义者。
对于生活,谷禾不再抱有浪漫主义的期待,当然也不是激进的愤怒、抵抗,而更多的是“直面”,面对它的不完美,面对终极的悲剧性,而有所接受、有所拒绝、有所坚持、有所妥协……这里面有着人格力量的显现,也有着对人生的体恤、理解与宽容。《六号线》中,呈现了现代都市生活中的典型场景:“我只写它的便捷和拥挤:在家/与单位之间,它像一条深埋的隐线,/我顺从安全检查,迅疾走进车厢,/看见那些木然的脸孔,密集的后脑勺,/站立的老人和孩子,显示屏雪花飞舞。/在虚空里,生与死都消除了声音,/没人让出座位,也没人摘下应急的锤子。/过完疲惫的一天,我再次平安回家。”其中既有困顿、疲惫、失望,又有惯性与淡然,五味杂陈而似乎又平淡无味,与生活本身高度同构。《短歌》中写时间、衰老与死亡:“那些永恒的事物都在消逝——/村庄、坟丘、虫鸣,荒草。/月亮沉在淤泥里,你喊出/自己的乳名,只有风的回声。/道路上走着新人。几个老人/围坐在场院里,平静地谈论/身后事,像谈论晚餐吃什么。”这里面是包含巨大的情感和人生内涵的,而出之以平淡、自然、精炼的文字,有着巨大的艺术张力。《短歌(三)》直写时间,同样是精警而有力的:“什么可以让一枚铁钉俯首帖耳/是锤子、改锥,或麻木困顿的木头吗?//在时间无形的磨损里/终有一天,它被自身的尖锐化成锈蚀的灰烬//你与它朝夕相处,也不能数清……”,这是时间本身的力量,也是所有生命、一切存在不得不面临的根本性困境。面对这样的困境,或者说,由这样的困境出发,或许才有意义生发的可能。
谷禾是一个重情的人,他此前已写过多首关于父亲、母亲、爱人、孩子、亲人等的诗。近作《陪父亲说话》和《祭二伯》都有关亲情,都是直面生死、直面人生的根本问题所进行的言说。《陪父亲说话》写晚年的父亲,他已经阅尽沧桑,的确已经宠辱不惊,面对沉痛的往事,他已很平静:“他说到的死/纸幡一样在眼前飘,母亲亡于他十四岁,/父亲死于四年后,他讲述的语气/却是轻松的(生死由命?)。‘那年春上,/你大伯走路摇摇晃晃,一阵风能刮歪,/你二伯捱在洛阳的厂子里,我独自/把你爷爷背去坟地,挖坑软埋了——/不是我力气足,是饥饿让他的尸体/变得很轻,恍若没长成的小孩儿……是的,/我没咋害怕,也没抹泪。村子里/早已不闻哭声了。漫天星光垂落下来,/在田野上闪亮,风吹青苗的喧响,/像亡灵踩着叶子在奔跑……死亡/不离人太远,也许一直紧随着所有人。’”这里面包含了个人的以及社会的、历史的悲剧,经过如此的举重若轻的平静讲述,愈发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而关于自己的后事,他也有详细的考虑,谈论家常般对儿子娓娓道来。同时,关于当前的社会现状,他也并非不关注,他谈到村里学校的楼建起来了,学生却走光了,还关心台湾问题,跟儿子讨论“台湾到底还能收回来不?”他还希望再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和故宫,爬一回长城,并让儿子“不要把这些往书里写,外人会笑话我的。”……传达出一个达观、可亲、可爱的老人形象,全诗平静、轻松又有深沉的力量。《祭二伯》则是直面死亡,从“死亡”的角度观照人生。“我们坐下来,/试图用回忆的碎片补缀完整你平凡的一生。”,但每个人的生命都有其他人所无法企及的黑洞,“碎片”无论如何“补缀”都不可能“完整”,也只有“二伯”故去之后,“我们”才更清楚地意识到他此前的付出以及他的重要:“只有在你以撒手的方式离开后,/我们才去反复忆及对你的愧疚,和亏欠。/在既往的童年岁月里,你的养育/像贴身的衣服,裹紧我们瘦弱的肋骨,/带来光热,欢喜,叛逆,成长的力量——”在这样的对“二伯”一生的回视中,作者更深地理解了他,同时也更深地理解了自己。“与长夜融为一体的,那照亮时间的烛火/多么微弱呵。我们跪在你周围,/胡子拉碴,潦草,根本不像你养育的孩子。/但现在,你已原谅了我们,并从弥散的/空气里,把我们一一指认出来”,这是对自我的重新发现,也是对人生本质的重新发现。这,无疑也是一种重生和洗礼。
谷禾爱着日常的、具体而微的生活,他是一个能够感知到生活的纹理、质地、样貌、气息的诗人,这是一种能力——爱的能力——的体现,而这样的能力在当今是越来越匮乏了。《“去爱那可爱的事物……”》一诗写美国诗人玛丽•奥利弗去世,诗中写“我有一刹那的悲伤/是的,我数着她诗中的黑池塘,寺庙,森林,/雾气,蜂鸟,白鹭,野鹅,睡莲,/蚂蚁,红尾鸟,松鼠,旱獭,棕熊,鲱鸟,/白杨树叶上摇曳的露珠,百合,牡丹花瓣,/湿漉漉的树洞,一小块阳光挪动着树上的绿苔……”诗中不厌其烦地罗列了二十多种事物,初看似乎有些单调,但仔细品味,却可以感受到在不断叠加之中所累积的情感和力量,它们是如此的生动、美丽、可爱,它们活在她的诗中,因而诗人并未死去,“而肉体的死亡,只是她换一种方式/回到它们中间,重新变得年轻,怜惜羽毛/……一个快乐的天使,她去爱那可爱的事物/在尘世留下深浅不一的印迹。”诗人玛丽•奥利弗是“快乐的天使”,“她去爱那可爱的事物”,诗人谷禾也同样如此,他也爱着那些“可爱的事物”,并且,在他的诗中,他也写着他自己的“可爱的事物”。《唯有空旷带来安静》一诗写“声音”。先是被“截获”的“宇宙声响”:“相互作用的太阳风,/地球磁层释放电荷粒子的震动。/有磁层本身的声音;也有星球之间的/内表面和大气层的电波。”这种声响本身也是安静、沉寂、孤寂的体现,而后,作为现实和经验主体的“我”出场,他指出“这些声音旷野全听得到,/在不同的气象条件下,你独自走向旷野,/只须融入进去,张开耳朵——渐渐地,/没有恐惧,也没有感慨,展现/在你眼前的是天空、旷野,隐约的山形/村落、泥土、坟茔、乱草、树木、灯火、/石头、黑暗、光、水、雨、雪、风、/鸟、虫子、骨头……在发出各自的声音”。这里面也罗列了近二十种事物,使读者谛听、联想他们不同的声音,如此的书写中有着极为细微的体察,也体现着细腻而广博的爱。而且,由这样的声音和寂静出发,“带来的巨大寂静让你变得渺小,也让你/灵魂安静下来,久久望向苍穹。”,具有了极为辽阔、广远的格局与境界。至细微,至广大!至喧响,至沉静!至切近,至邈远!形而下与形而上实现了奇异的连接!
生活无处不在,诗歌也是。诗歌应该接纳生活、处理生活、涵盖生活、拓展生活,诗歌如果不能大于生活,至少,不应小于生活。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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