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羊

故乡的祷词

端坐正中的是雪峰山

天上神仙，地上菩萨，都在山中打坐

——雪峰山上众神在上

请保佑您的子民无灾无病

永享世间太平

紧挨着的是二窝冲、鸟竹湾

那是祖先们的安息地

——祖公祖婆在上

请保佑全家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子孙后代繁荣昌盛

接下来是白家祖

守财奴般的爷爷继续看守着阳间的一切

——祖父大人在上

请保佑您的儿孙当官的连升三级

做生意的财源广进

……

每逢过年过节，驱车数百里

回到黄金山，几代人在神龛前躬身站立

集体作揖，听长者念念有词

把敬神的仪式重温一次

我在心里盘算着故乡的秩序

——以前是祖父，现在是父亲

以后就是我了

在乡下

在乡下，一切都是慵懒的

只有雪峰山总是一副好精神

别人年轻时，他不显老

别人老了，他依然年轻

在乡下，出行要看方位，办事要掐时辰

一碗新鲜豆角做出来，要摆到神龛上

等菩萨和祖先享用过后

你才能端碗摸筷子

在乡下，人们无不是揣着炮仗来到人世

出生的时候放，过年过节放

人死了更要放得惊天动地

一辈子不弄出点声响，他们难得安宁

在乡下，人和万物住得近

他们在山里对歌或对骂，在草垛里打滚

在滴着雨水的屋檐下默默吸烟

言谈之间，都是鸳鸯神仙

在乡下，活着容易，而死是难的

他要活到儿孙绕膝、四世同堂

才能风风光光地死去，才能

从祖坟里刨出一块地来，伸伸懒腰

乡里人的说话方式

乡里人说话很有意思

他们爱你，你是“满崽”

讨厌你，你是“野崽”

他们咒人从不说去死吧

而是说“等天收”

不通往来，他们不说断交

而是说“黑面”

碰到烦心事，他们不说倒霉

而是说“见哒鬼了”

吵架时，他们脱口而出——

你这个炮子打咯

你这个刀子剁咯

……

乡里人一落地就和鸟兽草木为伍

他们的身体里住着鬼神狐仙

也埋着雷管火药

遇到了过不去的坎

他们跪倒在神龛前反复祈唤的

却依然是遥远的亲人——

祖公祖婆保佑！

女儿和我

我只允许女儿骑在我头上撒野

除了日月星辰和不可知的命运

我对人生大事缺乏长远规划和持久信心

任何人都可以把我击倒

唯有女儿让我保持强劲

女儿让我重新接受这个不完美的世界

让我接受不快乐的教育

接受各种品牌的垃圾食品

接受不明渠道的定制消息

我尽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

并找到其中的意义

女儿的到来把一个愤青变为父亲

把一个理想主义者变为现实主义者

把云朵变成岩石

让所到之处充满奇迹

这几年

这几年，把幻想送给回忆

把时间和存款送给医院

医院还回来几道旧伤、一个新人

这几年，疏于在人前走动

忆起老朋友常常忘记姓名

几本旧书翻来翻去，慢慢读出新意

这几年，不再把远方当作故乡

而把居家当作修行。开始向孩子学习

学习开怀大笑，学习常识和语言

这几年，滞留庙堂一隅

饱览白云和流水，进一步接纳了自己

——那张安静的脸，那颗不羁的心

与母亲拔河

当你开始嫌弃抱怨，她老得更快了

就像村口的老槐树

她在田间地头成长劳作，多达五十余年

当她来到这座漫无边际的城池

如同闯入另一个原始丛林

房门以外猛兽环伺，道路纵横

共同围成一个巨大陷阱

有时候你会感觉她在和你拔河

用她摇动磨盘的力气把你拉回童年

一只旋转的陀螺，耳畔只有挥鞭的声音

来路的颠簸你如何不懂

只是你不能撒手

你一撒手，猴子就会现出原形

从ICU传出的纸条

就像深宫里传出的一纸赦书

那么近，那么远

那么轻，那么重

需要双手来接

需要山呼万岁

需要昭告天下

找个无人角落

沐浴，焚香，然后大哭一场

用嘴唇去供奉纸上的每一行每一句

那是命运之神的语录

用手指去按压每一笔每一画

那一道道伤口，仍在愈合之中

用呼吸去接续呼吸

用血去止血

那一张白纸柔软、纯净，如产床

那几颗黑字敦厚、有力，像儿子

荫家堂

你或许永远不能理解古人的斯文

申承述，一个做大米批发的生意人

当历时十年的大宅建成

他只命工人师傅在青砖上刻下26个字

记下竣工时辰

如账房先生记录一笔平常生意

你也不能理解古人的荣耀

四进六横，四十四个天井

“檐牙刺天，栋角连云”

共计正屋一百零八间，杂屋六十间

足以接纳五代申氏后裔

踏进两百年前的堂屋

光影如昨，门窗雕刻如新

墙头的英式座钟瞪大鹰眼，如露亦如电

堂上儿童正专心致志玩着乐高

堂前几个老妇人闲坐

说的是前朝秘闻

在蒸水河前仰望荫家堂

你会因祖先的豪壮而莫名羞愧

转而在房前屋后逡巡

装出一颗闲云野鹤之心

生日自题

生日无需快乐，快乐是寻常浅薄之事

生日须冷静，须像哲学家一样拷问自己

此生唯有此日，你让一个年轻女性

撕心裂肺地成为母亲

其余时间，都是让她自作自受

顶着母亲之名

一年中，只有这一天

你像狱卒审问犯人一样审问过去种种

其余时间，你只能谨遵监所安排

井然有序地打发自己

生日忌蛋糕，忌宴会

忌一切社交生活

那样都容易离题万里

生日是极隐密孤独之事

这一天，你最好彻底失踪

挣脱所有圈套，所有因果

像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云游四方

见到谁就是谁

生日意味着新生、流血

一刀两断和破茧成蝶

垂暮之年

每次探望，我从不提前告知她

免得她魂不守舍

见面后，我总把她的双手握在手里

免得她手足无措

每次，她总要大声问清来者是谁

一边把早已叛变的眼睛和耳朵数落一番

紧接着，她必然要收起颤巍巍的手

把贴身包袱从胸前取下，一层一层解开

她念叨的虽然是陈谷子烂芝麻

但永远是青壮年代的事情

每次，曾祖父疼爱地称呼她“满崽”

作为对大媳妇能识大体的勉励

她自然有击鼓骂曹之举

有胡搅蛮缠之时，有时逼急了

一句狠话放出来，就像秤砣砸在地上

几十年过去仍是一个坑

如今她把自己关在里屋

整日不言不语。既像狱卒，也像犯人

几次我起身欲走，她都央求我再坐坐

像一个女儿满是期待

栓在树上的狗

它四肢并拢的神态甚是端庄

微微竖起的耳朵甚是友好

唯有白额覆盖之下的眼珠如黑钻

不时射出冷兵器时代的光芒

让一地绿植俯首帖耳

它对过往行人神情漠然

唯有腥荤食物令它兴奋

让它抖动耳朵，迅速躬身起立

你看它瞬间打开食欲

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树林

它用鼻子嗅，蹄子挑，舌头舔

确定食物安全无虞后

它并不急于入口，而是扭动身体前滚后翻

用原始部落的舞蹈

迎接旭日东升

它在热烈庆祝神的降临

因为兴奋难抑，它差点忘记了

套在脖子上的绳索

绳索一端的枞树，它平日的忠诚伴侣

此刻是它的敌人

扫地人

扫地人是萧萧落木的一部分

雨天扫雨，雪天扫雪，晴天扫落叶

扫地扫久了，他的衣裤印满污泥

眼神空洞，脸色与水泥地愈发亲近

竹扫把有节律的沙沙声

像初冬大地沉重的呼吸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

初进大院时，他是乡村艺术家

一地银杏叶让他视若珍宝

一地杏花让他疼惜半天

他曾经就着一地桂花饮酒

在人去楼空的大院子

月亮高高地照着，他怎么也喝不醉

那时，他刚刚进城

老伴尚未病故，儿女前程远大

他料定自己是有福之人

少年时

父亲说，他其实出生过两回

一次是头胎难产。另一次是过苦日子

——连日米糠，让他经受了难产般的剧痛

是奶奶从下体一点一点把他抠出来

让他又重生一次

母亲说，谁不想读书

有名有姓地活。你姨妈一出生

你外公就停了我的学

从此，除了在山里坐牢

哪也去不了

妹妹说，哥还记得么

你上大学那年，我第一次南下进厂

用的是萍姑姑的身份

直到十八岁换厂，听别人喊自己

总要慢一拍才敢回应

（“头条诗人”总第448期，内容选自《芙蓉》2021年第2期）

刘羊

最近，好莱坞大片《阿凡达》在院线再度热映。剧中主人公在通过严格考察正式成为部落成员时，有一句台词令人印象深刻：“纳威人说每个人都会出生两次，第二次是你在族人中获得永久地位的时候。”

这句话，用在另一群人身上同样合适。

——每个人都会出生两次，第二次是决定成为一名诗人。

我第一次萌生要做一名诗人的想法，发生在初中语文课堂。是语文老师欧阳炎中先生讲授的《敕勒歌》，让我第一次有了灵魂出窍之感，仿佛自己就是西北大草原里的某只牛羊。“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种景象在我生长的雪峰山脚下并不陌生，但如此雄浑天成的诗句依然深深打动了我。

遗憾的是，当时的环境并没有给这位有志于成为“诗人”的少年太多机会。作为雪峰山区里的寒门长子，他担负着“鲤鱼跃龙门”的家族使命，上学要当好学生，回家要做好孩子，农时要忙农活，闲事要打工赚学费。他的世界不在山川合围的村庄，就在围墙高筑的校园。直到有一天如愿以偿考上大学，他的活动轨迹始终固定在两点一线之间，少有偏移。记得1996年盛夏，高考成绩发布后，他从县城看分回到村里的第一件事，就是脱鞋子，挽裤脚，下到责任田，躬身拾起父母割下的禾把，费力地踩动打谷机。

当一个农家子弟提着仅有的十个指头闯入城市，自然不必讳言自身的卑微、局促和胆怯。作诗如此，诸事亦然。

我常对诗友们坦诚相告，诗歌于我，就像一个披着面纱的美丽姑娘。即使在爱上诗歌多年之后，我一直没有揭开这位美人的神秘面纱，多年来，与这位美人的关系一直若即若离。

换一个说法，作为一名有志于成为诗人的人，我的创作源头在哪里？那些属于自己的句子在哪里？作为诗人的这个“我”和那个“我”有什么不同？对于这些问题，长期以来，我是模糊不清的。我也十分清醒，过去的大部分习作是无根、贫血的作品，是注定长不大的“早产儿”。

《红楼梦》里有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香菱学诗。脂砚斋就此曾有一段妙评：“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平袭，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且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然此一人岂可不入园哉。”是呀，香菱虽然身世飘零、命运多舛，原本也是出身读书人家的千金小姐，怎能不进入大观园呢？

只有入园习诗，才能凸显和成全她本性的高洁。

只有入园习诗，她才能与黛玉等园中姐妹同心相应，同气相求。

只有入园习诗，她的一生才是不虚此行、超凡脱俗的一生。

其实，世间诸子都可能是带着慧根诗根而来的“香菱”。久在樊笼里，焉得返自然？他必定需要大观园的唤醒，需要诗歌的滋养，需要一次次“灵魂出窍”的生命体验。

2018年8月1日，利用公休假期，我再次回到生我养我的雪峰山。与以往任何探亲不同，这是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精神还乡。

只因有匡国泰、马迟迟两位师友相伴。

匡国泰无疑是从雪峰山走出来的代表性诗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他携《如梦的青山》《青山的童话》《鸟巢下的风景》《一天》等诗作走进文坛，把一个如梦的山川奉献给万千读者。据说，他年轻时利用在老家做电影放映员的便利，踏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遇上好山水，一住就是三五天，人尚未离开，妙句即如泉涌而来。这些年，退休的他脚力未减，头戴遮阳帽，手持摄影镜头，如大地上的行者，不是身在山水之中，就是在去往好山好水的途中，堪称谢灵运、李太白的隔代知己。

马迟迟，同是从雪峰山走出的青年才俊，把诗笔和取景框运用得如有神助，得到众多方家垂青。

俗话说，“三个姑娘讲花样，三个媳妇讲鞋样”。三个闲散诗人行走在故乡山川河流，穿越晨曦黄昏，一切景语皆诗语，一切诗语皆情语。走着走着，就勾起了诸多往事；聊着聊着，就抖落了一地碎玉。

记得很清楚，正是在位于家乡县城雪峰山腰一个叫“空山”的庄园，三个人在月光下品茶至深夜，星空如盖，大地如舟，月华如水。我想起了久违的初中语文课堂，想起了那片在大草原中时隐时现的牛羊，想起了世世代代在这片土地里辛勤耕耘的乡民，想起了那个久埋于心又略显荒诞的想法。多少年来，我来自雪峰山而不自知，栖身岳麓山而不自明，身披明月清风而不自言，心存乡土芬芳而不自信。“万年仓里曾饥馑，大海中住竟长渴。当初寻时寻不见,如今避时避不得。”心中所现，的确是古人笔下这种感觉。

——每个人都会出生两次，第二次是决定成为一名诗人。

自那以后，只要有机会，我一次次回到雪峰山下，回到那个生我养我、我之为我的地方，像候鸟一遍遍飞过家山，像鳗鱼一次次洄游而上，只为了写下那一行行忠实记录雪峰山心跳的句子。

“乡里人一落地就和鸟兽草木为伍/他们的身体里住着鬼神狐仙/也埋着雷管火药……”

当有一天，这样的句子被我珍爱的《芙蓉》接纳，登上大雅之堂。我知道，不是我的诗写得多好，而是如梦的雪峰山恰巧被它的知音遇见。他们的相视一笑，在春天里发出了光。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