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这是唐朝诗人胡令能为女子深居闺房玉手刺绣而作的名诗。透过诗句,唐朝兴盛时期,男人躬耕陇亩,女子潜心绣花场景,生动地呈现在人们眼前。然时光远去,往事已尘封。遥望星空斑驳的流光,惟亘古不变的天际长线,依然串起生命最初的力量,将历史浩繁画卷,尽情铺展在天地间。
曾经的盛世唐朝在光耀两百多年后黯然消逝。时光跨越千年,又一个唐朝却在改革开放浪潮中悄然崛起,这就是广西壮族自治区三江侗族自治县独洞镇唐朝村。唐朝位于海拔1388米的陆苏坡下,层层梯田,粼粼波光,像镜片镶嵌着依山势层叠而建的侗族村寨,厦蓉高速从村前穿过,如彩带环绕在崇山峻岭间。山高林密,泉水淙淙,日夜流淌的山涧水为唐朝侗寨注入生机,带来灵动。这里的侗族人民和谐共生,守望家园,用自己勤劳的双手,描绘着山里人如诗画般的生活。
一个仲春的日子,应一位叫阿芳的绣娘相邀,我驱车前往唐朝。沿途春色如画,漫散于目光所及的梨花盎然怒放,一簇簇,一层层,像云锦似的漫天铺去,在和熙的春光下如雪如玉,洁白万顷。更有层层茶垄披着新绿,嫩嫩的春芽齐唰唰地冒着,脑海便想起蔡襄“千万碧玉枝,戢戢抽灵芽。”的诗句,冥思间,却又有春茶带着绿味的清香袭来,沁人肺腑,神清气爽。
山道弯弯,几经盘旋,车终于驶入唐朝村。刚停稳,一位衣着得体,身段苗条,年纪30出头的女子款款向我走来。因在朋友圈见过照片,隔着车窗一眼便知她就是绣娘阿芳。其实阿芳姓吴,名艳芳,村里人都习惯称她为“阿芳”。平常与阿芳虽有网上交流,但不见真容,此刻一见,其人如名字一样美丽。宾主相互寒暄后,她热情地带我往她家走去。穿行在吊脚楼夹着的小弄里,那轻飘的炊烟,斑驳的木板,附着绒绒苔藓的石坎,还有浸满风浊岁月的色彩,尽情渲染着村寨的历史古韵。蜿蜒向上的青石板台阶,层级堆栈,如古老的琴键,弹奏出雄浑壮阔的村史乐章。阿芳走在前,脚步轻盈得如石阶上弹跳的舞步,让紧随其后的我有些气喘吁吁。这些年,安于闲暇的生活,缺乏锻炼,体力远不如从前,此时好生羡慕眼前的她。经我眼里读过,但凡有力量之人,都具备一种自信,一种顽强,一种拼搏,而这一切则是激发他们奋进的力量。我缺乏的正是这样的力量,这次专访唐朝绣娘创业,若此行能从她们身上吸取到哪怕一丁点内在的力量,也算有了收获。
阿芳家坐落在村寨上部,倚窗可见村寨全貌。此时,正值午餐时,灰黑的瓦梁上冒出袅袅炊烟,浓浓的油茶香从家家户户飘出,弥漫在村寨的巷子里。那特殊的香味诱惑着难控的食欲,顿觉口生津液,饥肠辘辘。“阿哥,请吃油茶!”一转身,阿芳笑盈盈地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油茶递上来,我赶紧双手接过,连声道谢。借吃油茶时机,我仔细打量了她家的房屋。这是一栋侗族传统干栏式吊脚楼,第二层为生活区域,中间为堂屋,右侧是火塘,左边是卧房。堂屋一角的小木桌上,放着几件尚未完工的绣品。凑近细看,绣品整体平滑、清晰、圆润,色彩搭配恰到好处,想必是阿芳所为。果不其然,“这几件绣品是从江一位客户定制的,为按时交货,我只好从绣坊带回家晚上赶制。”阿芳在我身后解释。“真漂亮!”我一边看,一边惊叹绣品的精致。如此精湛的手艺,绝非一时之功。火堂边,阿芳聊起了她的经历。
90年代初,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已全面完成,但由于唐朝村地处偏远山区,山高路远,制约了经济的发展,许多农户依然过着清贫日子。那时,阿芳家与其他农户一样生活困苦。芳母不甘一贫如洗的生活,想到侗族妇女服装需要绣品配饰,便利用闲时绣些花边、肚兜、背带之类绣品,倒也有本寨或邻村的人上门购买,渐渐地除了解决家里零用外,还有了些许积蓄。也就在那时,一件件漂亮的绣品让年幼聪慧的阿芳对刺绣产生了兴趣。小小的她经常依偎在阿妈身旁看飞针走线,有时也忍不住恳求阿妈让自己绣上几针。阿妈非常乐意让女儿学刺绣,看稚嫩的小手有模有样地绣着,作为母亲倍感欣慰,女儿绣,母亲教。寒来暑往,花开花榭,日子从细小的针眼里悄悄流逝。阿芳的刺绣技艺亦在阿妈的传教下,随年龄增长而愈加出色。
那一年秋,初中毕业的阿芳辍学了。辍学后的她同样有着许多农家女孩南下打工的经历。几年的打工生涯,阿芳学会了坚强,思想变得成熟,眼光也看得更远。日复一日的流水线作业,一成不变的两点一线生活,让阿芳心里滋生了莫名的厌倦,从那时起,便决意要走一条自己的路。2014年,阿芳和两位刚大学毕业的表妹在村里开办了幼儿园,三姐妹天性活泼,能歌善舞,幼儿园办得有声有色,正当事业风生水起时,却在2020年被公办幼儿园取代,姐妹仨结束了为之付出,并十分衷爱的幼师生活。那段时间,阿芳心里空空的,尽管有多么的不舍,却也只能面对现实。
阿芳对往事的追忆,使我心海泛起一阵涟漪,情绪也被深深感染,我不禁将钦佩的眼光投向她。在目光相触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她眼里闪着泪光。尚若不是刻骨铭心,人的泪点绝不会轻易被触碰。生活中总有许多的坎坷,却也教会人们怎样去面对。为了不让阿芳陷入往事的囹圄,我要阿芳带去绣坊看看。
村里共有三家绣坊,阿芳她们的“姐妹绣坊”位于团寨中心的鼓楼旁,一间十几平米的坊间,开着两扇大窗户。光从窗外照进来,绣坊显得格外明亮。几位绣娘坐在工作台面两侧专注绣着,仿佛细细描绘心中的诗画。我静静地站在一旁观看,但见一双双灵巧的手下,五颜六色的丝线、粉红、艳黄、嫩绿的绣布,加上些简单的图案,经绣娘们针下飞彩,慢慢就变成了鲜艳的花朵、栩栩如生的飞鸟鱼虫,一件件精巧的刺绣作品很快就呈现出来。我惊叹于绣娘们娴熟的刺绣技艺,更欣慰于侗民族传统文化得到传承,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相信,这些精美的侗族绣品,有一天定能走向世界。
这时,阿芳想把我介绍给几位绣娘,我连忙摆手示意,我担心我的出现,会搅乱了绣娘们静若止水的心绪。走出绣坊,在鼓楼前的空坪上,阿芳向我介绍起绣坊的情况。绣坊是前年失去幼师工作后,由她和另外三个姐妹商议创办的,现有绣娘7人,平均年龄35岁,主要绣品有成衣、肚兜、背带、耳环、手镯、首饰包。问及销售情况,阿芳笑着说:“这不愁,有多少就能销多少,我们有时也还代销其他绣坊的产品”她还补充道:“绣坊里有三位是90后,有文化,懂电脑,我们充分利用电商平台向全国销售,目前绣品主要销往侗族人口大省的贵州。”她还告诉我,去年绣坊因受新冠疫情影响,但每人还是拿到了两三万元。今年她和姐妹们想创新产品,吸引更多的顾客,扩大产品销售渠道。她也计划扩大生产能力,接纳更多的绣娘进入绣坊,大家一起抱团共同致富。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我突然忆起清代袁枚的一首诗:“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是呀,苔花虽小,自有芬芳,何况这些有着心中向往的当代绣娘。
伫立于高耸的鼓楼下,我的思绪随风飞扬,若说诗人笔下的古代深闺女子乐于刺绣,那是因为她们深居简出,只能用无期枯燥的针线活来打发漫长时光。而今天唐朝侗寨绣娘们的刺绣却是为了更美好的幸福明天。时光悠悠,昔时唐朝盛世如白云散尽,诸多事,都付于笑谈。今日盛世中的唐朝侗寨,在乡村振兴战略引领下必将再度发力。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侗绣已形成产业,丝丝彩线,枚枚花针,让怀揣希望的绣娘们绣出了生活的甜蜜,绣出了岁月的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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