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家乡岁月多”,自从安家城里,回农村老家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每次踏上回家的路,心里都五味杂陈。
要到中秋了,娘说什么也不来城里,理由是快收庄稼了,她不放心。种了一辈子地,对土地还那么亲?每当我质疑时,娘就会说出诗人也不一定能说出的话:“这人活着吧是在土地上面干活,吃饭,睡觉;死后是在土地下面睡觉。你说这人咋能离开土地呢?”娘说得郑重其事,还会用那双慈祥的眼睛看着我,直到我服软了,笑着说,娘批评得对时,娘才会用她的手指戳一下我的脑门。
开着同学送给我的“宝马”,思绪伴着车轮从鳞次栉比的楼宇,宽阔的公路,青黄相接的庄稼地旁奔涌着,两个多小时后飞进了我的农家小院。
娘笑着,小跑着,出来接我们一家。儿子早跃出去抱住奶奶撒着娇,我和妻把车上的东西一趟趟搬进屋里。
娘嗔怪道:“咋拿这么多东西,把超市都搬来了?”
娘的厨艺好,吃完午饭,我的肚子又涨出来了。娘说要去地里看看,我决定同行。
“娘,慢点儿,您慢点儿,我跟不上。”
“九(家族排行),你多大啦?”
“娘,忘儿的岁数啦?”
“哪能,你才40岁,娘68啦,还跟不上娘?”
娘终于停下脚步等我了。我连呼哧带喘地来到娘跟前,娘抬起龟裂的手给我揩额头上的汗珠。
“平时少开点车,多锻炼锻炼身体,怎么又换新车了?”
我笑应着:“是这个理儿,可哪有领导不开车的,难道让我骑自行车上下班?”我止住了娘的手,自己随意抹着。
这秋日午后的太阳真毒。娘急忙拉我到路旁的一棵老榆树下蔽荫。终于掠过一丝丝凉风了,那凉风中有一股稻的香甜润在里边,我张着嘴呼吸,仿佛这样能把五脏六腑里的浊气排出。
“九,工作顺心不?”娘试探着问。
“顺心,还顺风顺水的。”我夸大其词,用手扇着路过的风,好快点让燥热的脸凉下来。
“哦,那就好,那就好。”娘往前面指了指,“那儿就是咱家稻地了,你已经十多年没来了,忘了吧?”
“吃了那么多年的大米,以前又干了那么多年的庄稼活儿,闭着眼都能找到,忘不了。”我自豪地说。
娘又笑了。“这大米可是好东西,能养人、养心哪。”娘意味深长地说着,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绿中泛黄的稻田,那黄中透绿的稻穗在娘的眼中已是“累累硕果”。
风过处,稻浪翻滚,一层赶着一层,煞是好看。娘拉着我坐下,给我讲了一段往事——
那时,娘生完我哥刚满月,馋大米饭了,就跟爹说了,爹那时是村上的会计,弄点儿大米不成问题。有一天快半夜了,爹背着半袋儿大米回来了。见娘没开灯,知道娘睡着了,就去东屋爷爷奶奶那里睡了。
天未亮,被饿醒的娘就起来了。看到了厨房里的大米,欢喜得不得了,急忙去做饭,做好饭叫大家来吃。爹一看到大米饭当时就火了,指着娘的鼻子骂,咋把你馋那样?你不吃能死吗?那是给你的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娘吓坏了,她捧着碗的手颤抖着,眼泪止不住往下掉,爷爷奶奶急眼了,给爹一顿骂,爹这才消了气。娘一口饭都没吃就回屋里了。
原来那大米是爹准备送给邻居家的,邻居三婶家的孩子得水痘儿已经好几天不吃东西了,就嚷着吃大米饭,可家里哪有大米?三婶只能偷偷地哭。三叔是军人,在部队里执行任务时牺牲了。爹知道后用家里仅有的钱去乡粮所买了点大米。
爹说,公家的粮,咱一分都不能占,那样活着心里不踏实,我的权利是乡亲们给的,我没资格玷污它。
娘的故事讲得很平淡。 这件事我没听娘讲过,转头看娘时,她的眼里还噙着泪。
我赶紧把娘搂过来,好瘦弱的娘,可脊梁依然还那么直,那么硬。
娘说:“所以啊,分地后咱家都要的水田,娘不怕累,八亩地的大米,咱们家吃不完还能卖不少呢。”娘还跟年轻时一样——不服输。我顺手捋了捋娘鬓边的白发。
娘真能干!爹走这么多年了,我们让娘进城,可娘谁家也不去。娘常说,她离不开土地,离不开稻子的香味。
我和娘在稻地里走了一圈,夕阳的余晖在青青黄黄的稻穗上跳跃,金灿灿、亮闪闪的,低语着、欢笑着奔向远方。娘挺直了背,昂起了头,有点像个将军,用手指点着她的“士兵们”,同时嘴角上漾起了微笑认真地说:“过几天用机器收你们,赶紧啊,看谁长得又快又好!”我也禁不住笑起来。
时候不早了,我和娘往回走了,我拉着娘的胳膊:“娘,放心,秋收时我们回来帮您。”
“不用,机器收,娘捡捡稻穗儿就可以啦,你们都成家立业了,有自己的事干,娘这儿不用你们分心,九啊,你睡觉不踏实,老说梦话,瞧你,都出眼袋了……”
我听出了娘的心疼。
“九,记得那年你和你哥捡稻穗的事儿吧?”
我搜寻着记忆的相册,一幅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六岁那年秋,哥领着我逐片地捡稻穗。“粒粒皆辛苦”——捡了大半天才捡了半袋。我们沮丧地往更远的地方逡巡,当我们看到邻村的地里还有没收割的稻子时,眼前一亮——片刻,袋子全装满了。我们哥俩像打了胜仗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家走,本以为娘会夸我们能干,哪知娘一下子就猜到了,喝令我们必须全送回去,而且还罚跪一个晚上……
娘见我还愣着神儿,就抓起我的胳膊往前走,好像一下子抓起了我心底的彷徨与不安。语重心长地说:“九,你现在是大人了,是领导,可娘还得唠叨唠叨,不论是公家的,还是个人的,不是咱的,咱就不能要,不贪,不占,走到哪儿都不怕,有底气人才硬气!”
我忙不迭地擦着头上的汗,向娘陪着笑。
此时,蛙声四起,晚风送来缕缕淳朴的稻香——隐隐的,柔柔的,唤起了我心底已经久违的一些东西——那是从土里生发出来的,是从爹娘的骨殖里遗留下来的根,它不允许旁逸斜出和旁门左道,它带着岁月磨砺的人性和生命原有的芬芳!
掏出那串沉甸甸的车钥匙,我对娘说:“这是我同学大伟——就是那个包工程的同学的车,我只是给他磨合磨合,明天就还回去。”
“可不是,别总觉得人家的东西好,娘就乐意坐你那‘红旗',老是老点,自己挣钱买的,踏实。”
“那以后我还开我那‘红旗',红旗永不倒……”
我和娘边说边笑着, 踩着星光的脚步不觉就轻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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