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秋风
大风吹,一个人迎着风
奔走在回乡的路上
风裹挟着落叶、柴草和牛羊的气息
杂糅着七滋八味,一股脑
灌进我的鼻孔、耳膜、肺叶和骨缝
那种渗透进骨子里的东西
开始苏醒,体内坚硬的物质开始融化
溢出眼眶。一个人坚守的城堡
在大风中,开始从内部
松动。瓦解。坍塌。不堪一击
我听到大风穿透身体
二百零六块骨头如风笛在呜咽……
2020.11.09
◎南瓜熟了
小院空寂,院墙里的南瓜藤
翻过墙头爬到墙外
结满了大大小小的南瓜
院子里的老人在屋檐下打盹
夕阳斜靠在墙头
像一个成熟的南瓜
没有人喊醒老态龙钟的爹娘
就像没有人看见墙头上
熟透的南瓜
就要随夕阳从老蒂脱落下来
2019.04.16
◎走失故乡的人
要赶在秋收之前回家
要在炊烟升起之前,找回我的乳名
假如把一只小羊丢在了山岗
要在落日下山之前
让它替我喊出“咩咩——”
山岗之上,有我走失的童年
庄稼地里,有父母隐匿的身影
假如我不再长大
我就会跟紧父母身后
学会播种,锄地,收割,仓储
假如我足够苍老,我就会
成为父亲一样的父亲
把丢失的种子种进身体里
最终成为泥土和庄稼的一部分
假如,一个在暮色中
匆匆赶路的人,在向你问路
请认领这个走失故乡的人
给他一个山岗,一条河流,一缕炊烟
一声飘出山坳的呼唤
——喊出那个丢失的乳名
2020.06.07
◎补丁
一块补丁遗落人间
在怀念针线、灯火、老旧的光阴
就像我,在城市的屋檐下
怀念远村、老屋,辛劳一生的母亲
怀念那些年漏洞百出的生活
母亲用一盆炭火,烘热漫长的冬夜
一辆纺车,抻出长长的棉线
为子女们织补过冬的棉衣
我知道,母亲手中一块块补丁
一层层补上我的寒冷、饥饿
是维系我一生的母乳、粮食和盐
而现在,一块孤零零的补丁
遗落人间,就像母亲走后
巨大的虚空,这最大的漏洞和缺憾
即便用所有剩余的时光
去弥补,也缝合不了
我对母亲的愧疚和忆念
2020.08.05
◎家
你看不见的那个人
在煤油灯下坐着,看不见的那扇纸窗
在夜里敞开着,看不见的
那个老屋,在时光深处退缩着
你在尘世奔跑着
带着自己的影子和光环,奔跑着
带着身体里的陶罐,带着
陶罐里的老屋、窗口、灯盏
奔跑着
你奔跑着,一个破碎的陶罐
漏出老屋窗口那盏灯火,摇曳着
照亮灯下那尊菩萨
2020.11.15
◎稻草人
收割后的谷地,稻草人
倾斜着身子,还没有走出它的宿命
它仍穿着那年父亲的衣裳
就像灵魂附体,不忍离去
那个冬天,我们在谷地点燃稻草人
在火光中,又一次看到父亲
容光焕发,从火焰里走了出来
把我冰冷的双手,掖进他温暖的胸口
我知道,是火焰从稻草人身上
把父亲带了回来
直到稻草人再次成为灰烬
直到父亲再次消失在谷地里
2018.10.08
◎童年
那时,天蓝得无所顾忌
苦菜花开得忘乎所以
布谷声声里,有我丢失的童年
一头老黄牛拉着木犁
在田垄上低头行走
一只山坡上吃草的羊
抬起头来,朝着家的方向
替我喊出:“妈——”
那时,年轻的父母相亲相爱
我们兄弟姐妹排列有序
从谷穗上跳下来
被父母一粒粒领回家门
2020.06.01
◎瓷碗里的秋天
厚重的油彩也描摹不出
这个秋天的沉重
我看见,你粗糙的双手
捧起粗糙的瓷碗
瓷碗里清淡的日子,粒粒可数
我看见,秋风吹过山岗
吹过你沟壑纵横的额头
吹灭了你浑浊的眼中
多少沉默、苍凉的日子
收割后的谷地
落日隐匿了你匍匐的身影
隐匿了多年以前
跟在你身后,垄上拾穗的
那个饥肠辘辘的少年
当我再次触摸,粗糙的瓷碗
舔尽碗底剩余的米粒
告诉我,一个欠收的秋天
多么饥馑、又沁凉入骨
2019.10.08
◎父亲与磨刀石
照旧是那副木讷的表情
蹲在墙角的磨刀石,在冬日里
像极了我衰老的父亲
躬腰塌背,卑微到尘土
而那双默默注视的眼神
总像是有话要说,却欲言又止
他的沉默是石头的沉默
比如与石头在一起
他就是一块最不起眼的石头
比如遇到了铁,就像是遇到对手
刀锋走过,擦出内心的闪电
粗砺的外表下,体内隐藏着火
没有什么比把生铁
打磨成刀锋,更朴素的工艺
这简单的动作,反反复复
就让父亲穷尽一生
把时光打磨得光芒四射
把自己最终打磨成齑粉
我听到他骨头里火石迸裂之声
2018.02.19
◎给父亲写悼词
我尽量把这张纸展平
拭去纸面上的沟壑和最后一场风雪
让父亲安息的姿势,更舒服些
我要省略一切修辞
包括常用的夸张、隐喻和象征
只用白描,还原一个真实的父亲
我无意道破战乱、饥荒、天灾人祸
这些词语背后隐藏的宿命
父亲已把它们掩埋得很深、很深
我只说,土地、镰刀、谷穗和粮仓
这些有温度、有呼吸的词语
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丈夫和父亲
曾把它们高高地举过头顶
让一个家族,远离饥饿和贫困
我知道,父亲把人间的所有痕迹
包括坎坷、劳顿、最后的荣光
都一一抹去,只留下这张
褶皱的白纸,让我无力写下
父亲八十六载隐忍、卑微和高贵
最后交给一场无情的火焰
2020.05.18
◎遗落田间的谷穗
这个秋天,遗落田间的谷穗
都是有生命的,都曾被上帝之手
眷顾过,它们的肤色
都是故乡的原风景
它们跌落在垄上、在沟渠
沾着深秋薄凉的晨光
现在,它们多想回到从前
回到山坡,那片一望无际的谷子地
回到与土地的契约
和一粒粒金黄的诺言中
相互慰藉,打成一片
它们嗅到远处弥散的气息吗?
这些迷失的谷穗,要用一生的时光
等待乡野的拾穗者
把它们一一拾起,去填补
这个冬天的拮据和漏洞
2019.12.28
◎遗失猫
九条命的猫,我不相信会走失
它一定是在某个拐角,某个高处
把我寻找。时间是个空酒瓶
一定是在醉过之后
丧失某个记忆片断,让自己的九条命
一只只丢失,了无踪迹
我相信九条命的猫,就像相信宿命
就像相信亲人的生死决别
会以一只猫的形式
在又一次酒醉之后,悄悄走回
用温热的舌吻,为我拭去眼角的泪痕
2020.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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