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那扇窗,我想接近那半轮月亮,我伸出手臂,却怎么也捕捉不到挂在高楼大厦之间的月牙。有时候,望着那湾月牙,我才想起,这是城市的月亮,不是乡村的,它弱不禁风,像极了林妹妹。身体住在城市的一张床上,梦中始终在村庄的大地上游弋。或者是和已故的二婶,有说有笑地迎着天边的朝霞,去三里地外的东瓜川赶集,坐在卖羊汤的路摊上,喝一碗五元的羊汤,扯着手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的欣赏着货物,哪怕什么也不买,内心也是温暖的。回家的路上,拎着一袋麻花,亦或针头线脑,骨子里都是鸟语花香。天永远是那么蓝,蓝得透彻,蓝得一尘不染。村庄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刺槐,杨柳,梨树,杏树,它们站着笔直的身子,日夜守护着村庄。看一棵树,越来越觉得它像我逝去的亲人,在该绿得季节毫不含糊,枝叶葳蕤时,还要养着蝉和麻雀,我们摘下枯枝用于燃烧,让北方的土炕富有生机,贴近亲情的温度。有时候也梦见是在自家稻田挥汗如雨,插秧苗,池水清澈,几条泥鳅鱼生动的呼吸着,鱼和秧苗以及人和睦相处,互不干扰。一把裂开的锄板,一块豁牙的犁铧,在沉默地反刍着曾经的岁月。屋瓦已经被时间磨光了棱角,安静的夜晚,有那么一小块地方破了个洞,露出星斗的天空,一阵阵微风不请自到,沿着空隙钻进房里,它从不吝啬对老宅子的造访。母亲劝父亲,掀了那层活了几十年的老瓦,像村里人家一样,换彩钢瓦,结实坚硬,一劳永逸。父亲找一捆稻草和一块油毡纸盖在那个洞上,总是推诿,再等等,再等等。那年几场暴风雨,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父亲着急了说,天晴了,一定换瓦!天空终于万里无云,父亲并没有去请彩钢瓦师傅换掉老瓦,而是在鸡窝顶上拾掇出两块黑瓦,搬来扶梯,把那个洞补上,父亲看着黑瓦,欣慰地笑了,老瓦陪了父母快一生,他说什么也不肯轻易放下。那一晚,我看不到屋顶的星光,竟然有几分惆怅。
村庄的每一件物什,都是打开我年少时光的钥匙,也没有哪一条路,能直接抵达我的内心,唯有老家的山水,草木。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那片泥土也染了你的味道,就连呼吸也是你的,于是,我明白了年迈的父母,为什么不愿动手修缮破旧的老宅,对一个老物什耿耿于怀,不忍抛弃。时间久了,人和物之间就有了默契,这种默契虽不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发自灵魂的召唤。父亲在某一个黄昏,坐在院里的一块青石板上,卷一支纸喇叭烟,点燃,轻轻吸一口,眯着眼,欣赏着他的村庄。那一刻,父亲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土地,老屋是父母一辈子走不出的船坞。
当我试着融入城市,枕着一湾月牙,思想里匍匐生长着村庄的一棵树,一株谷子,一颗稻穗,我发现,除了故乡,我在何处都是流浪。
很多时候,我独自一人返回村庄,像父亲一样,对着陈旧的农具,擦了又擦,那些已然被风干的往事,在眼前晃来晃去,却难以尘埃落定。
我背着故乡,走过很多名山大川,吃过各地的美食,耗尽半生,惊异的意识到,繁华和喧嚣是昙花一现,注定我们都是过客。而母亲的一碗面片汤,也渗透着浓浓的乡愁,品一口,乡音走来,咽下肚,人生百味,简单的一碗乡愁,确是世间最无价的暖。
和邻家堂婶的火墙,一场风雨后倒塌了,满目疮痍。石头与石头横七竖八泊在地上,一股子黄泥和石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墙不止被一场风雨淋湿,它同老宅一样,在空寂的光阴中,咀嚼着昔日的烟火,那时的公婆还在,他们粗布衣衫,习惯了节衣缩食,苦日子泡大的父辈,珍爱一粒米的生命。我和婆婆挎着竹筐,上山摘野菜,我们在一个屋檐下一只碗里过了二十多年,后来,他们被大地收割走了,沉睡在村子东边的一爿果园里。春暖花开时,有一树的花儿陪伴,秋风瑟瑟时,有醉人的果香簇拥。公婆沉睡的地方,我在清明时来过,燃一柱香,烧一刀子纸,摆上从城里带来的果品,还有婆婆深爱的老白干。与他们隔离时空的说会话,这样子,心就靠近了村庄,靠近了久违的日月。
每回一次村庄,我都要接受很多消息,死去的活着的新生的,谁的房子空了,二伯被儿女接进了楼里,老任家三驴子的驴卖给屠宰场了,桂花二胎生了个大胖小子……母亲或者乡亲们说出的人和物,我就像在听一个故事,一个传说。村庄的风物依旧,人说走就走了,也不打声招呼。我背着一包村庄的信息回到城市,接下来,我就将这些来自村庄的人事物,慢慢地咂磨,消化掉。感到累亦或烦躁时,拿出故乡的风物,晾晒一下心情,为自己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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