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描当今诗坛,每天都有大量的自由诗问世,同质化的平庸作品随处可见,有些诗甚至就是用回车键敲出的散文。当自由诗被诠释为随意涂鸦的诗体的时候,它就会在“自由”中失去“诗”。自由诗是中国新诗当下的主要诗体,因此提升自由诗,让自由诗增大对于诗的隶属度,是当今诗坛事关全局的迫切的美学使命。
严格地说,没有形式感的人,根本不能称为诗人。自由诗同样需要确立诗之为诗的形式规范,没有这个规范,新诗的评价体系就会模糊和混乱,诗坛就会失序, 伪诗、劣诗就寻找到了生存空间。
提升自由诗的首要美学任务是要提高自由诗的地气。叶延滨说:“诗歌要坚守向外向下的姿态”,这是至理名言。“诗歌如清水洗尘,看上去轻松,其实与生活有水乳交融的联系。”(张执浩)地气是诗的灵魂,没有地气,诗就会丧魂落魄。顾影自怜, 井底观天,是不可能出好诗的。诗无非表达两种关怀:人性关怀与社会关怀,这就是两种地气。当社会处于相对安静的时期,诗的人性关怀的分量就会重一些;当民族处于动荡的年代,诗的社会关怀就会成为那个时代诗歌的主旋律。两种地气总是同时存在,给诗提供了宽广的美的创造空间。
诗人书写人性关怀,往往是用自己个性的嗓音唱出与众人相通的生命体验。翻开当代诗人张新泉、傅天琳、娜夜、李琦、荣荣、李元胜、胡弦等许多诗人的诗章, 读者会和诗人一起去重建人和平凡世界的精神契合,获得打量寻常生活的诗意视角和人性抚慰。徐志摩的诗句“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写出一般人作别故地时共有的又潇洒又缠绵的情绪;舒婷的名篇《神女峰》唱出了众多女性反叛旧习俗的勇气和大胆追求爱情追求幸福的心态: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是许多同时代人在心灵宁静时的明朗感受。优秀诗人善于以他的个人体验去集中、诗化许许多多人的所感所悟所思, 作为人们的人生体验的代言人,审美地说出人们难以说出的体验,善言人之未言, 易言人之难言。
诗是艺术,艺术源于生活又必定高出原生态生活。常人是写不出诗的。只要真正进入写诗状态,那么,在写诗的时候, 常人一定变成了诗人——他洗掉了自己作为常人的俗气与牵挂,从原生态世界转变和上升到诗美世界。常人感情向诗人感情转变,原生态感情向艺术感情提升,没有这种转变和提升,就没有诗。所以,诗的显著美学特征是它的“无名性”。歌唱着的诗人和歌唱者本人既有血肉联系,又有区别。既是诗人,就应当不只是充当自己灵魂的保姆,更不能只是一个病态的自恋者。这种“无名性”使得诗所传达的诗美体验获得高度的普视性,为读者提供从诗中找到自己、了解自己、丰富自己、滋润自己、提高自己的广泛可能。艾略特在那篇著名的《传统与个人》中说得好:“诗的感情的生命是在诗中,不是在诗人的历史中”,“艺术家越是完美,那么在他身上,感受的个人和创造的心灵越是完全的分开”。越是优秀的诗人,他的诗的无名性就越强,普视性就越高。
书写社会关怀是诗的另一种重要地气, 以家国为本位的优秀篇什,在中国几千年来历来被认为是上品。贺敬之写打倒“四人帮”的欢乐游行:“不是国庆的国庆啊 /不是过节的过节”;李瑛写周恩来:“我只相信,即使把他交给火 / 也不会垂下辛勤的双臂”,写出了全民族的哀思。这些名篇名句会一代代地久传不衰。而雷抒雁的《小草在歌唱》是对文革的纪事,刘祖慈的《为高举和不举的手臂歌唱》是对祖国的民主化进程的纪事,吉狄马加的《裂开的星球》是对全人类探索命运共同体的纪事,这样的大诗定能和历史同在。
提升自由诗的语言品质是提升自由诗的另一个美学任务。诗是语言的艺术,对于读者,诗怎么说和诗说什么同样重要。诗的语言是音乐性、抒情性、弹性的言说方式,优秀的自由体诗人都是语言魔术师。张错写情人:“如果我是开水 / 你是茶叶 /那么你的香郁 / 必须依赖我的无味”;杜运燮写秋天:“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黄永玉写文革中的人:“他是动物 / 却植物似的沉默”;孔孚写落日:“圆 / 寂”; 黄亚洲写印度女人:“印度女人与世界的距离 / 只是一层轻纱”。精炼,别致,情思含量很高,在散文里是绝对遇不到这样的语言的。
诗人的诗美体验是一种“不可说”的悟, 是无言的沉默,“情到深处,每说不出”“口闭则诗在,口开则诗亡”,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在这一点上,诗和禅是相通的。但是禅是不立文字的,诗是以语言为媒介的文学,得让诗美体验从心上走到纸上, 以言来言那无言,以开口来传达那沉默。这是诗人永远面对的难题。以“不说出” 来传达“说不出”,是常见的诗人的功力。诗不喜欢说故事,它是心灵艺术,是人的终极关怀的直接言说者。诗的旨趣不在客观世界本来怎么样,而在客观世界在诗人看起来怎么样。化客观为主观,化现实生活为内视生活,这就是诗人的全部工作。
打造诗家语当然是件难事,中国古代诗话记录了许多古人在这方面的逸闻趣事: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句句深夜得, 心从天外归”“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没有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追求,哪有辉煌的中国古诗?
诗家语很大的特点是德国学者黑格尔所说的“清洗”。诗的内蕴要清洗,诗家语也要清洗。清洗杂质是诗的天职。诗的语言不在连,而在断,断后之连,是时间的清洗。诗在时间上的跳跃,使诗富有巨大的张力。诗的语言不在面,而在点,点外之面,是空间的清洗。
口语诗也是自由诗的主要品种之一, 从新诗诞生开始,就一直有口语诗,包括一些新诗名篇,比如艾青的《煤的对话》、臧克家的《有的人》、田间的《假如我们不去打仗》等等。读伊沙等诗人的代表作可以知道,口语诗用口语构成的是诗的言说方式,这才能取得入诗的资格。
没有诗化处理的口语入诗,就是口水诗,口水诗不属于诗的范畴。
必须从连接地气和打造语言两个向度全面提升自由诗。为说心中琐碎事,随意下笔走千里,是伪诗人。提升自由诗,我以为,这是诗人、诗评家、诗歌编辑当下面临的刻不容缓的严肃的美学使命。
(内容选自《诗刊》2021年1月上半月刊)
{Content}
除每日好诗、每日精选、诗歌周刊等栏目推送作品根据特别约定外,本站会员主动发布和展示的“原创作品/文章”著作权归著作权人所有
如未经著作权人授权用于他处和/或作为他用,著作权人及本站将保留追究侵权者法律责任的权利。
诗意春秋(北京)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京ICP备1902930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1 京ICP备16056634号-2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4246号
Copyright © 2006-2015 全景统计
所有评论仅代表网友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