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诗·二十四首


立春•一

四季的谋略到此穷尽
句芒神选定轮回的起止
有的重复出其不意
有的开始如同终局

冷过秋冬，山又生涩起来
慌忙要长些花草
不流利地捧出溪流
像捧出自己浅浅的生世

水草等来大雁的回声
炊烟蒸出了清淡的早晨
倚窗之人眼含春色
构成窗与画唯一的区分

这时光阴出现细小的缺口
袖底的秘密模糊不清
门外正展开无数条生路
我以草书喂马，宁静如初
（2020.2）


雨水•二

雨水来临之前
一切皆是雨水
野草和青蛙尸体
没有谁承受更多

种不了庄稼的那片地
底下埋着假山
而莲花不常有
是淤泥固执的选择

我们险些在平地上踏空坠落
脚却开垦出疏浚的沟渠
有人去追赶大雁的影子
有人率领蚂蚁匆匆赶来

天边泛起的薄云如热水将沸
如你涂抹在脸上的阴晴
饥饿的猫沿着车辙散步
而乍起的雷声为时已晚
（2019.2）


惊蛰•三

别用木槌击我的髌骨
器皿正安度晚年
这平白的路和无故的脚
不值得惊扰雷声

山的对面还是山
湖水越深越幽暗
所以不必攀爬命运的腰肢
也不必盘算峰回路转

如果惊蛰的风足够温软
所有的石头都会复苏
想起春天的细枝末节
喊出我曾经的欢呼雀跃

而如今只有山谷的回声
一遍遍修饰我的措辞
而如今人海里的回声
已全是告别的尾音
（2019.3）


春分•四

如果春天和春天分开
晨昏线也分出等量的酒
备份的我成立之前
昼夜的长短全无意义

我们假装重复来抵达永远
蝶翅又长出庄子的逍遥
我的体重不曾增加
是轻盈的东西总在飞离

镜子碎片在互相反射
谁也拿不出可靠的容颜
而你有烟火的手指
代替我触及人间

鲜有人确知
哪里是从头再来的起点
正如每个春天的瑕疵
都似曾相识
（2019.3）


清明•五

舞雩的裙摆碎成纷乱梨花
野杜鹃私传着汉宫旧蜡
湿透的空气冲泡回春之树
把我卷入满谷的清茶

人们在墓碑前郑重其事
如同多米诺的下一张骨牌
阴阳捏着香火的两端
把尘世烧出一岁的尘埃

你沉迷于只身犯险
从花草茂盛的怀抱里挣脱
清点风筝飘摇的宿命
奔赴天空透明的绞索

我们从未想起去水边修禊
在掂斤估两中一世俯仰
而错误是罕见的正确
是难以归类的美丽寻常
（2019.4）


谷雨•六

点燃禾谷的青苗之后
你携耕刀与蝴蝶遁逃
我仍请你隔雨而坐
壶里是新茶短暂的春宵

喝完这壶就摔杯吧
我不敢做你远方的帮凶
我的债主嗷嗷待哺
生锈的嘴却吐不出害虫

海棠开时没等来一次摘取
落后也没等来一方马蹄
我的诗混迹于落花和白发
采芹的手势如同掐断自己

雨巷的墙边长出刀刃
油纸伞下已遍布疑云
有人抱着春天的骸骨哭泣
有人在上一个春天就已死心
（2019.4）


立夏•七

明媚的花叶还在交织缭乱
荆棘横生的枝节已抵住胸膛
夏天如一纸调令飞来
落日的邮戳烙在迁客脸上

我们是豆荚中临近的豌豆
距离釜中尚有七步余生
万物长大，万物深谙世故
我们是等待滚落的绿色泪珠

有的柳絮比棉花保暖
有的花瓣会动摇大地
冒着烟的季节如左轮转动
我眼中的荒原有野马逃离

采收了樱桃、青梅和麦子之后
行囊束紧了行走的原因
而路不过是阴影
当面向长长的光明
（2019.5）


小满•八

苦菜镶嵌于青黄之间
如药罐中的旧疾泼于荒野
我也曾听见爱
流经白色的瘦弱关节

内心的水源陡然干涸
靡草的死因无人探听
蚕以捕捉自己的方式
细细的编造不在场证明

我动身去做一粒麦
把麦芒抽出沉默的鞘
向初夏争夺一秒的秋
去月亮的叮咛中解救翠鸟

然而镰刀不曾放过我
灵巧的手腕收割如常
断了的麦子依然是麦子
最小的雨已灌满眼眶
（2019.5）


芒种•九

我们在夏天想起凉的意义
在冰啤酒的气泡里听取破灭
听取十拿九稳的玻璃杯
害怕失手的一生

一丝腥味在夜色里冲锋
小龙虾钳住市井的咽喉
螳螂也长出镰刀的手
向黄雀演示生动的捕捉

而被禾本科驯养的人类
孔武有力品种优良
足以垒起城墙监禁自己
斗败追逐水草的子民

我是人们芒种时乘凉的树
声音比树荫更稀薄
梅雨之后是更繁密的生活
那就让我们聚少离多
（2020.6）


夏至•十

夏天的拇指抵住北回归线
日色弹奏起渐进的焦灼
树影打得我漏洞百出
你的眼里忽然有羽翼张开

可惜光芒有多长
黑暗就有多深
我们口口声声向往光明
却在太阳下眯起眼睛

明天起人生要稍稍地苦短
敬酒前顾怜杯中之影
奔走的人是荷叶上的水珠
互相拥抱然后互相蒸发

影子需要在黑夜里喘息
白昼太长时
我用昏暗的诗歌遮掩
偷走曝光过度的人间
（2020.6）


小暑•十一

不必留恋今日的温风
我们很快都要老去
捧出莲花的时候
淤泥又何曾计较黑白

你把流云叠入手帕
一转身便是梅雨初收
雄黄在酒壶里暗思宿命
蟋蟀与蜩蝉纵横捭阖

浣纱的姑娘不需要铜镜
凉薄的命运足以解暑
每个西子眼波流处
总是盘踞了太多的越王

我们相约偶染小疾
以趋炎之姿闷火煎药
看功名写满旌旗
思谋一场慢性的落草
（2020.7）


大暑•十二

太阳打翻晦闷之瓶
江水里甩出扎染的天空
低声谈论何以度夏
你说匏有苦叶，我说七月食瓜

暴雨时常来得鲁莽
你是我藏在风眼里的云烟
在这场倥偬的降落中
有一滴水突然想到徘徊

我们总是无端被急流淹没
像一段汛期的无辜河沿
我们总许愿腐草为萤
把梦做成了失散的星点

秩序和混乱一同疯长
而我只能抱之以热
白皙的手握住轻罗小扇
扑出盛极而衰的缘由
（2020.7）


立秋•十三

在佩剑折入秋水之前
你的眼睛轻轻一闭
于是蝉声忽然转寒
万物也趋向萧索

晨昏的交接日渐潦草
明明昨天的云还不会脸红
还不会巧妙地拿捏
欲说还休的炎凉

如果还有念念不忘的人
那就在入秋前转身
夏日的奔马已近暮年
蹄声里溅起沙哑之音

我有无数句春天的前言
在春天的最远处收敛
崭新的季节迫近
没有人可以跳过秋天
（2020.8）


处暑•十四

天气是刚出窑的琉璃
凝固起渐凉的灿烂
织女星在银河边肃立
看人间，金风玉露纵情

流星总比秋雨更早落下
而山野空旷如人心
山和山提早陌生起来
孤独之藤在背光处暗长

我们是同一棵树上
少不更事的叶子
在秋天的这场漂泊里
注定要九死一生

当我们再度谈起星光
交换着手中苍老的线索
明明失去了那么多
你还要固执地说着收获
（2020.8）


白露•十五

雁翅划开寒暑的边界
故人的旧址牵动山河
叶子在起皱，如同肌肤
如同仅剩脉络的往常

当风忽然退向身后
请准备好眼泪为清晨加冕
准备好一路蒹葭
去缠绕苍白的脚踝

这时林间会有野鹿低头
鹿耳轻摇池塘的微波
转折总是细小而令人疲倦
一根坚硬的手杖承认迷途

你看着阳光略显灰心
折射出草尖柔软的驻留
水在朝秦暮楚地变化
我们也要习惯烟火生涯
（2020.9）


秋分•十六

蛛网简洁，螺旋的弦音
擒住虚守的光阴
我自以为擅长狡辩
却不如寒雨这般层次分明

此后的夜会逐渐梦多
要适时压低心里的雷声
只是醒来难免长叹
这一眼秋色该如何平分

你急于逃离潮湿的自己
在青苔石阶上一踉跄
于是一脚踩着儿时的明月
一脚踏进人世的秋霜

好在天黑时吹起了风
在时常狼狈间偶尔从容
明明看见叶子飘起
坠落的却又是片片刀锋
（2020.9）


寒露•十七

残荷还在等秋雨
山川之网收紧西风
天空中云马奔腾
身体里的草原猎猎作响

此时风中有破空之声
我们的距离是箭的两端
你是不期而至的天寒
而爱是，恰如其分的遗憾

水的语气逐渐生硬
措辞起伏如麦浪
我的表情是收起的折扇
清点人间几度秋凉

中秋过后不宜自满
大雁会耐心传授分别
月亮自古纠结
也不过是阴晴圆缺
（2020.10）


霜降•十八

离别将近的时候
霜就注定降临
把北方山石的寒冷
搬进斜阳衰草的黄昏

西风是旷野的长刀
我们彼此引以为戒
只有明察秋毫的玄鸮
胆敢在夜晚呜呜哀号

脚踝以下的空气抽离
明月光凝结成固体
思念每晚被轧薄一回
大地从影子里呵出白气

为何在人群中忽然颤抖
枯枝的断折一语双关
你还装作犹豫再三
终于瞒不过天色将晚
（2019.10）


立冬•十九

如果你忽感凄凉
大概是立冬到了
北风远来是客
暖阳不便久留

但黄昏依旧很长
似乎要漫延整个冬天
想起北方光秃的树上
雪已渐渐有了眉目

你的音信是晨雾里的海鸥
使人暂忘飘渺的路途
你是杯底那一圈茶痕
触手还有烫人的温度

冬天的衣角来不及扯平
衣兜里已塞满寂静
夜晚的酒虽好
请不要喝到天明
（2019.11）


小雪•二十

有时天冷得不够快
心里就先下起了小雪
冷冷的白不断累积
抹匀了路和荒野

我与炉火久未走动
枫叶的红笺也不常往来
雪花给了我银河的披挂
我却在黎明丢盔卸甲

你心软得像一只猫
自责的口吻像太妃糖
我心里的雪覆住你
像地上的雪熟悉山河的形状

今年的腌肉不多
风干的故事也捉襟见肘
不必揭开小雪的樽盖
更大的遗忘即将到来
（2019.11）


大雪•二十一

形容词终于完成了凋谢
冬天的谈吐日渐冷僻
扬尘的篇幅又冗长起来
水的文法在固化天气

有人一生都在等一场雪
为了能收回自己的脚步
筹措足够多的洁白借口
让一切细节平整如初

而枕边书还是卷起边角
想要读出翘舌的挽留
我是不敢入冬的枫叶
忍住溺于寒霜的十四州

总有一次天明会证实曙光
雪地里会长出干净的清晨
解冻的马鞭终于落泪
洒向注定踏碎的余生
（2019.12）


冬至•二十二

只要在冬至细心观察
就会有纯白的事物显现
最长的一夜落幕后
阳光克制而温柔

你在晴天快步走来
脚下似乎生出霜雪
你像一条远方的河流
在言及灌溉时泛起薄冰

我忽然躲进猫的身体
模仿一种捉摸不定
而呼吸暴露了我的体温
如何护一片银杏周全

与人结纳时间太久
不如等一锅饺子变熟
品尝过烫嘴的交情
不过是共历一场沉浮
（2019.12）


小寒•二十三

冬天里适合无中生有
比如从寒风中抽出一枝瘦梅
无名指像一个外乡人
而鹿，是长在荒园中的马

你一挥手就拂走一片星空
我只好担一抹夜色归家
眉间的冷气积久而寒
不善吐露的声带日益沙哑

有时路会走进命里
乌江的阵线一扯就开
霸王血填不满回暖的陷阱
旷日持久的楚歌淹没告白

星星的光芒比星星还老
屋顶的风比屋顶更高
我时常怀念少年时
这在少年时便已料到
（2020.1）


大寒•二十四

烟花的裙摆流落后
我们跌进久久的火药味
节日被咬出了不同的馅
灯笼的内部并不红火

我摊开双手看日子流淌
像在水龙头旁等水变热
端详一只时日无多的丑橘
仿佛一切都尚未掰开

不曾燃放的过去拴在一起
引信在背风处蛇立起来
而你有南方湿冷的习性
一次碰杯就救一次险

来年我们仍看花开，饮梅子酒
攥着彼此影子的尽头
而天狼星是我肩头的刺
让我担不起冬季的晴空
（2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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