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马贡多、沈从文的“边城”、史铁生的“地坛”,到莫言小说中的高密东北乡、苏童笔下的香椿树街和枫杨树乡村、诗人黑马诗中的苏北,“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纸上的文学故乡,这是许多作家的共同追求”〔1〕。常建世诗歌自选集《汉语的表情》反复书写故乡“漾濞”,这个故乡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是地图上实实在在的大理州漾濞县,是写实的、表情的故乡;而另一部分则是精神的故乡,是写意的、表意的故乡。诗人常建世诗中的漾濞,其实也是他精心织造的写实亦写意、表情也表意的双重故乡。
一、故土情结:一枚核桃承载的乡愁
常建世诗集《汉语的表情》中,频繁写到核桃这一漾濞特产,但每一首与核桃有关的诗作,又有不同的韵味,表达了诗人不同的情感。他是我所认识的诗人中,写核桃诗最多的诗人,他的诗写触及到了核桃表里的方方面面,把本土的历史、文化、生活、民生等,有机地熔炼到了自己的诗歌中。这在同一位诗人身上,是难能可贵的。
这样写,开发、挖掘了同一意象的诗意深度,也从不同角度开掘了一座城市的文化富矿,最重要的是它避免了诗人重复自己,构成了诗歌的自我异质。但不可否认的是,漾濞核桃浓墨重彩地标注了漾濞特色,承载了诗人浓烈馥郁的故土情结。
比如开篇之作《读漾濞》,诗人这样写到:“读漾濞/三千年文明/在苍山崖画里复活/唐标铁柱遗址处/漾江流水/流过一江的血”,苍山崖画的出现、复活,追溯了漾濞历史的古老,“唐标铁柱遗址”则是与孙髯翁《大观楼长联》、与整个云南历史的呼应。诗人点出这两处遗迹,建构非常恢弘,三千年,是我国历史可追溯可实证最为详实的一段时光。诗人一句“漾江流水/流过一江的血”,饱含热情、壮怀激烈。这一句是对历史的感叹,也是对历史的冲淡。
为什么这么说呢?它营造出一种水从血上流过的景象,也就是划开、化开的景象。唯有如此,才是唯物的历史观、发展的历史观。不纠结于过往,才能通向现在和未来。故而接下来诗人按照时间脉络,写到了石门关(“石门关统计/战战兢兢畏首畏尾/一线蓝天的心事/是岩桥流水仰视的全部”)、博南古道(“博南古道的马蹄印/抢着抒情”)、滇缅公路(“滇缅公路下的英灵/争着控诉”)、云龙桥(“云龙桥上的沧桑/摇来晃去”)。在诗人笔下,这些历史古迹依然是鲜活、流动的。读这些诗行,可以想见诗人行吟漾江的现场,那如孔夫子般立于川上的思者的模样。
回味历史,为的是更好地面对现实和未来。当诗人回到当下,环顾皆是核桃树,满树都是青皮核桃时,他这样写到:“读漾濞/读一枚核桃/在朴拙的外表中/读内秀”。作为整首诗的落脚点,可以看出诗人悲沉、郁愤的心绪。虽则三千年历史长河,有许多故事与漾濞息息相关,然而在诗人眼中,漾濞和它的特产核桃一样,是内秀的,而非出色、挺秀的,这无疑对诗人的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核桃》一诗同为书写漾濞历史的作品,但切入点又有所不同。诗人以C14 测定的科技手段和《南诏通记》《云南通志》《滇海虞衡志》等历史古籍的记载为佐证,书写漾濞核桃种植历史的悠久。全诗4节,前3节的历史梳理,让人以为他要为之唱赞歌,然而第4节诗人却写到:“说到核桃/我最后不得不说的是/关于这个主题/我有写得出的喜悦/写不出的忧伤”。历史的温度与民生的冷暖,诗人同时呈现给读者,悲欣交集中更多流露出的,是诗人对核桃种植者的悯恤,是一种“哀民生之多艰”的真情流露。“诗,这是人的一切活动中最纯真的。”〔2〕没有情味的诗即便精美,充其量不过是词语的艳舞,而充满情怀的诗行哪怕质朴无华,依然是情美的臻品、载道的佳篇。这就是他的诗歌表情,通过诗歌,表达一位诗人对民生的关注,他把“房间里的大象”,从那种大家习以为常后的相安无事、集体沉默,通过一个个有表情的词语呈现出来,其烦忧痛楚北风扑面。
常建世书写核桃的诗篇数量庞大,诗集中收录的,应该只是其中一部分。一位对故土深深眷恋的诗人,必然书写着故土的山水人文、草木鸟兽,书写作为支柱产业的物产、特产,更是其中应有之义。
《漾濞 核桃》中,他这样写到:“漾濞活在一棵核桃上”,“我活在一枚核桃里”。这是对漾濞县产业和历史的高度概括,也是对自我写作的定位,这就像莫言读到《喧哗与骚动》,立志一生写“一个像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并写下“高密东北乡”这个小地名,作为毕生书写的精神故乡一样。核桃,已经成为漾濞人民生活中不可回避的事物,也自然成为诗人写作的对象。漾濞、核桃,诗人在这对乡情一体两面、不可剥离的意象实体上,倾注了太多的感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漾濞“这方广袤的土地”“这方山的悲欢/水的离合/人的喜怒哀乐”(《你听我说》)是诗人诗生活的全部。在这首诗里,诗人还巧妙地写出了核桃与漾濞的关系,“说完漾濞/我给你谈核桃/谈自古以来就承包着/漾濞大地的这些核桃/谈它们的生/它们的死/它们的爱恨情仇”,核桃自古以来就承包着漾濞大地,这样的写法,颠覆了大地与作物的主客关系,却把诗人对漾濞核桃的感情写到了极致,仿佛他自己也成了核桃的包身工,是被核桃雇佣的佃户,这种反向的依附关系,正是诗人深情和深爱的另类表达。“记忆漾濞,小如/一枚核桃/里面,住满了乡愁”(《记忆漾濞》),“漾濞 核桃/核桃 漾濞/一呼一应里/掰开一枚核桃/游子的心事/一半是喜悦/一半是乡愁”(《漾濞 核桃》),浓浓的乡情,就在喜与愁中铺展、晕开来了。
诗人梅依然说,“写一首诗/我依赖于情感而非想象”〔3〕,在我看来,常建世也是这样的诗人。他的诗歌创作,多是基于真情实感的,绝不高蹈、炫技,粗制滥造一些技术流的伪劣产品。同样,因为“对物质世界的描绘绝不会仅仅停留于实际物质的水平上;它孕育出超乎其上的、丰富多彩的思想和情感,远远逸出诗的本体。”〔4〕所以,常建世诗中核桃这一意象“表情”特性、“载道”价值,也是远超于实物本身的。
比如《冬日光明》,这首诗写的是诗人冬天到光明村万亩核桃生态园的见闻。“所有的丰满/都已被冬天的手掠走/再也没有/叶的繁茂果的喧嚣/情侣相依相偎了/大地上长满了骨感/兀立着沧桑”,第一节的这几行诗,写核桃园冬日的“空”,但却又是“满”的,“大地上长满了骨感/兀立着沧桑”有着强烈的情感带入。近年来,全国多省区大面积种植核桃,导致了核桃的产量过剩和滞销。我所在的普洱市,这样的情况也是存在的,种植户怨声载道而又无可奈何。诗人对“丰收撤走后的大地”的描写,仅“长满了骨感/兀立着沧桑”10个字,形象准确、生动,情感饱满、细腻,把丰收的喜悦和量大而价低,收入不高的“骨感”,写得苍凉、悲怆。这同样是一种美,凄美;同样是一种爱,痛爱。只是这样的诗写,给人太多痛感。
不可否认,有痛感的文字、诗歌更能打动人,然而诗人所写的是民生,这不仅仅是“谈钱伤感情”的事,而是与人民生活、幸福攸关的事。这样疼得很具体的诗,才更令人揪心。关于光明村,诗人在《光明,是个动词》中这样写到:“在光明村谈光明时/光明正从/核桃古树上降下/躺在一首诗身上”,多美妙的场景啊。然而,紧接着,“喜鹊叫声特欢/如诗中不安的词语/搅得人/没有片刻安宁”,这样的诗写,将动词之“动”,写成了民生之痛。还美吗?当然美,美得令人惶惑,坐立不安,为什么光明村、漾濞县的美景,不能拉高全民的幸福指数呢?这就是诗人和全县人民共同的痛点了。与民生同行,诞下兼具美感和痛感的好诗,常建世达到了一般诗人、作家难以企及的高度。
一位诗人极力书写家乡特产,是没有错的。然而,能将特产与本土历史、文化结合起来,表达自己的感情、表现自己的思想,并且将特产所秉承的人文精神与诗人的思想感情交汇,创造出特属于自我的诗歌风格,在表意的体系中,展现一位诗人的底蕴、格局,那才是更高级的诗写。
在《好诗是枚核桃》中,核桃还有另一层含义。“好诗是枚核桃/即便无光鲜之处/圆润之感/但能掂出分量//好诗是枚核桃/字词是壳/剥开壳/是脑/住满了思想”,毫无疑问,这是一首谈诗论道的诗。朴拙去雕饰、有分量、有思想,这似乎就是诗人对其诗歌风格的一个自我定位。这种物我互鉴的方式,是值得肯定的。核桃的形象和精神,已经深彻的影响了他的创作;同时,核桃的这些品相和品格,又都是诗人所赋予的。诗人常建世的诗歌质地,就是漾濞核桃的质地。在诗歌语言方面纵有华丽与粗粝之分,也不过是漾濞核桃文玩与食用的区别罢了。
二、儒者诗意:一位边地诗人的国家情怀
诗人、哲学家尼采的《曙光》中有这样一段有趣的话语:凤凰给诗人看一卷烧焦了的东西。它说,“别害怕!这是你的作品!他没有时代精神,也没有反时代精神;因此,它必须被烧掉。”从这段颇有哲趣的诗论中我们不难得出这样的观点:诗歌要反映时代,要么具备时代精神,要么具有反时代精神。在中国,不论任何时代,热爱祖国都是最崇高的情感和最具时代精神的情操。
常建世的诗集中,有不少直写家国情怀、民族大义的作品,这些诗作,高彰国家情怀,有着深厚的爱国主义情感。
在《有一个词语》中,诗人写到:“有一个词语/居住在汉语的中心”。通读全诗我们知道,这个词语是:祖国。这两行,可谓纲举目张。一国之精神、文化和情感之主根,全系于“祖国”一词。这,是一种祖国至上的情感体现。“被字拱卫被词簇拥/点横中出精神/撇捺里现沧桑/它快乐着汉语的快乐/悲伤着汉语的悲伤”,把我国的汉字、词语和祖国等意象实体,都人性化、情感化了。“点横中出精神/撇捺里现沧桑”,与书名《汉语的表情》有着内在的联系,也写出了汉字、汉语音形义情相嵌的特性,更写出了整体与个体、国家与人民的血肉联系、情感互动。“这个词语就两个字/你可以拆开来读/你可以拆开来写/但你拆不开/他们合起来的力量”一节,用读写的独特方式,把祖国的凝聚力、向心力别具一格地写出来,别开生面,很有创造性。诗歌是一种精神创造活动,惟其艺术的独特创新与时代精神、文学精神、伟大情感相结合,才是创造性的诗写。常建世这首爱国诗,有极高的艺术性。
在《公祭日,喊一声南京》中,诗人第一节这样写到:“公祭日,喊一声南京/夫子庙夫子无言/总统府人去楼空/十里秦淮/流动十里思索”。南京是东吴、东晋、南朝宋齐梁陈、南唐、明初(朱元璋、建文帝时期)、南明、太平天国的首都,也是五代杨吴的西都、南宋的行都,到了中华民国时期,由于种种原因而成为当时中国的首都。因此,南京有“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的美称。前两行,诗人的喊,得到的是孔夫子的无言。15个字,就把远比东周“礼坏乐崩”更悲惨的民国乱世再次呈现在人们眼前。接下来的“总统府人去楼空”句,将民国政府弃人民于不顾,移都重庆以自保的历史场景再现出来。第一节,无疑是对民国乱离的悲悯和无能政府的无声控诉。第二节中,诗人写到:“公祭日,喊一声南京/地下有冤列队/地上有恨集合/石头城里的祭奠/既是抚慰更是宣告”。这一节,跨度很大。前三行似乎还在追述历史,其实它是与现实纠缠在一起的“现时”的一部分。人们或者说诗人祭奠英烈和冤魂的现实场景,与南京大屠杀、与日军侵华的历史,同时呈现在我们面前,让人避无可避,惨痛而屈辱的历史让人无法忘记。抚慰,是因为我们的国家独立了,我们的民族正在复兴,这,可以稍慰先辈;而宣告呢,我们能把屈辱与愤慨从民族的基因里剜除吗?我们该向历史和未来交上怎样的答卷才能抚平历史车轮前行时造成的坑洞呢?所以,全诗以“公祭日,喊一声南京/一个中国/都在低头思索”结尾,虽未给出答案,然而,历史的前车之鉴仍在,教我们如何不去思索,怎样才能避免再次成为刀下冤魂、亡国奴的悲剧重演呢?思,而后有为。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答案。
《告地母书》是一首反映漾濞县6.4级地震的作品。诗人将地震比喻为地母娘娘翻箱倒柜搜寻东西,这个比喻很特别。一是它写出了地球、地母的人性化,二是搜寻这一动作给人以搜肠刮肚思考地震原因的印象。诗中,诗人这样深情地写到:“五月十八日到现在/你已经搜了/几千次了//光五月二十一日夜/你就翻箱倒柜了/四百二十一次/六点四级为首的/每一次搜查/都让人心惊胆寒”。一次大地震,几千次的余震,诗人将其写成地母娘娘在找东西。一夜之间的421次余震,更显得地母的愤怒、气急败坏。地球从赋予我们一切生产生活资料的慈母,变成因为我们把她的宝贝藏匿、掠夺而丧失了理智和人性的疯神,这不得不让我们反思,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生身之母对子女们如此痛下杀手,完全不符合慈母的人设,那一定是子女罪不容诛。但,诗人没有那样写,没有一句,是在揭露人类的罪行。面对“天诛地灭”,他唯有乞求,“别搜了,娘娘/漾濞没有/你要找的东西/再搜,你就把你/搜成阎王了”,是啊,母亲、地母,怎能成为阎王那样的死神呢?反过来讲,人类又怎能毫无远虑,短视自毙呢?这首书写灾难的诗,无一字提及忏悔、赎罪,却全诗都是在自我拷问,人类到底如何与大自然和谐相处、共生共荣。
与《告地母书》同一题材的,还有《汶川,一个诗人的疼痛》。首节,诗人第一行就说“汶川,一个陌生的名词”,这是常情。中国之大,许多人认识到家乡之外的地名,往往是通过一些事件,要么喜事、趣闻,要么,就是汶川大地震这样的悲剧事件。然而,自古以来,中国人从不会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不相熟而导致国家、民族情感之上的生分,即便老死不相往来,也会因为全民性事件的发生,而解开血脉里彼此冷漠的封印,生出爱的花朵。“5.12”汶川大地震,无疑就是这样的全民关注的国家大事。此前的九八特大洪灾、“非典”、之后的奥运、“新冠”,都是这样的大事件。这些国家大事,将民心凝聚在了一起,让中华民族同呼吸共命运,齐悲共喜、勠力同心。诗人写到,“因为 5.12 因为地震/汶川,是我情感的特区/流泪的广场”,这就是国家情感、民族情感在中国人民身上的突出体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千百年来,中国人民对国家的认同,无不体现在对国家大事的关心上,因为共同的情感,让人民凝聚、团结起来,为共建一个美好的大家庭而不懈努力。第三节,诗人因恐力有不逮而发出疑问,“诗歌要往哪里放/才是方向/泪水须往何处流/才是归宿”。作为一名诗人,而不是亲赴灾难现场能为汶川亲人们提供搜救工作等方面协助的医护人员、救援队员,似乎只能写诗记事、以泪洗面,然而,思考以何种方式来记述事实、抒发真情,正是一名诗人该做的事。因为捐款捐物在当时,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在做的事。我记得当时我正在边地小县孟连教书,我也组织了本班来自四川、重庆、湖南、湖北、河南及缅甸、泰国籍的41名学生捐款,交由学校转给了红十字会,帮助汶川同胞重建家园。诗人常建世比我做得更多,他留下了这首情真意切的诗歌,而我在之后的颠沛辗转中,不幸遗失了所有的诗文,包括手写稿和电子版,仅有少量发布在网络的习作还能搜集起来。那些痛失的诗文,至今仍是我被割去的心头肉。对于一个家庭、一个地区、一个国家而言,那些罹难的亲人,更是永远都无法割舍和遗忘的。诗人乃常人,诗情只常情,故而,常建世这样写到:
只要我遇难的父兄姐妹们
能够收留我悲伤的泪水
接收我流泪的诗句
我这文弱之人
也就有了些许的慰藉
一丁点儿的安静
是的,诗文有情,亡魂有灵,人间有爱,逝者和生者都会在一首首饱含真情的诗歌里重逢。纸上重逢频泪涌,相拥无语情意同。愿深情的文字,能抚慰每一颗受伤的心灵。
《点亮中国》是一首记述北京申奥成功举国欢庆世界瞩目的诗作。诗中这样写到:“圣火点亮中国时/泰山起舞黄河咆哮/所有的方块字/泪流满面”。这一节读来让我动容。我始终记得,2001年,我两次为祖国流泪。第一次是7月13日,北京申奥成功。第二次是12月13日,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那一年我17岁,正是年少轻狂时。然而现场直播的申奥和入世,让我心弦紧绷,生怕哪个代表少投了一票导致功亏一篑,成功的喜悦让我泪如雨下,至今记忆犹新。常建世的这首诗,可以说语言夸张却情感真挚。积贫积弱、半殖半封的中国曾在1908年提出“奥运三问”:中国何时能派一名运动员参加奥运会?中国何时能派一支队伍参加奥运会?中国何时能办一届奥运会?百年之问,终于有了答案,怎能不让“泰山起舞黄河咆哮/所有的方块字/泪流满面”,山河欢腾,史无前例,而今,北京2008夏季奥运会、2022冬奥会成功举办,被全世界公认为最成功的奥运盛会。试问“东亚病夫”的帽子,谁还敢给中国乱扣?
诗歌合时而作,诗人该当为伟大历史时刻写下独属于自己的诗歌史记。常建世不多的“史诗”,记录了一段段历史。这是一名边地儒者、诗人国家情怀的具体体现。
三、山水情韵:万水千山中蕴藉的民族情结
作为美丽中国最具特色的代表,云南的山山水水,让全国、全世界人民流连忘返。诗人常建世诗集中,有很多是写他畅游祖国大好河山的作品,如《我说的长春》《中山陵石阶》《点击江南(组诗)》等。但他着墨最多的,还是云南、大理,还是漾濞,前者如《我的云南》《下关风大》《红的深邃处》《夜宿金光寺》《洗身池》《天然太极》,后者如《雪山河》《漾濞江》《石门关的水》《出生地》《漾濞古道写意》《车达坡》《彝家人》等,每一首诗,都是诗人以诗意文字俯察故土山水的人文烙印。
读《雪山河》,我读出了雪山河作为漾濞人的母亲河真正的含义。“这一生/没有一条河流/会像雪山河一样/与我/息息相关的了//活着,是饮用水/死了,是净身物”,全诗仅有6行,但极有神性。它写出了漾濞人与雪山河的生死相依,写出了一个人与故土无法隔离的血脉亲情。这条名不见经传的河流,对诗人的影响居然如此巨大,丝毫不亚于印度人心中的恒河、中国人心中的黄河。
读《漾濞江》,我读出了漾濞人的坚忍、缄默和勤奋。“漾濞江知道/自己虽只是黑惠江/掐头去尾的一段/但决心要做的事/石门关关不住/横断山横不断”,寥寥数语,将漾濞人的内明自强、勇毅果决,写得活灵活现。“把独木培养成林/把林培养成安然/培养成深邃/把小村培养集镇/把集镇培养成繁华/培养成喧嚣/把核桃培养成品牌/培养成物种名/把自己培养成/明晃晃的灯”,一条江的精神,就是一座城的精神,一条江的品质,就是漾濞县的名片。用一首诗塑造一城人,常建世做到了,这样的漾濞人,值得敬重和信赖。
读《石门关的水》,我读出了漾濞人的纯洁,漾濞的生态、鲜妍和诗意。“石门关的水/站起是雪的形象/洁得敬畏/躺下是山的灵魂/绿得心疼”,短短5行诗,石门关山水相依的关系、漾濞人对生态环境的赞美与呵护,让人心向往之。“石门关的水/是恋人闪烁的眸/疯长相思/是情人流淌的泪/种植失眠”,这是什么样的水啊?充满了魔性,隔着文字,也能感受到它的澄澈妩媚。“会说话”、“会跳舞”的水,“流淌在灵魂里”的水,漫卷了每一个读者的眼睛和心灵。这首诗,全篇几乎是水的自然流动,但读来却是与人类社会密切相关的美诗。苏珊·朗格说,“语言的本质是表达系统化的概念,而不是展示自然的事件。”即使是自然主义作家、诗人,其作品也不全是自然事件,文学毕竟是某种社会意义的表达,脱离社会意义的文学作品,纵然达到莫奈、马奈等绘画大师们笔下的画意美,也不可能在文学意义下成为合格的艺术家。这首小诗,美就美在它把自然之境,与漾濞人的社会发展结合在了一起,把历史与现实集合在了一处,读来有种别样的美感。
读《出生地》,读出了诗人、当代人的悲怆和牵挂。毕淑敏在《孝心无价》一文中曾写过,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这首诗开篇,诗人以“父母在是家乡/父母亡是故乡”引出了“叫家乡时/不想回也得回/成故乡后/想回了回不了//从家乡到故乡/由主人变客人/出生地/沦为了尴尬地”的无奈,把当代人捉襟见肘的乡愁写得无处躲藏。诗人并未离开大理、离开漾濞,他的出生地在车达坡,他只是到了漾濞县城工作。然而,出生地才是故土这一根深蒂固的观念,植入了大多数中国人的思想里,这是不争的事实。乡愁不因距离的迢遥或咫尺、时间的久长或短暂而有深浅轻重之别,它是由每个人的情感刻度决定的。爱之深,情之切,虽毫厘之近而感身处千里之外的遥不可及,忽微之轻而觉心负千钧之重的无以复加。故而出生地“始终是个/牵肠挂肚的地方”,毕竟,亲人在那里,根在那里。
读《车达坡》,我读出了时代的变迁,以及不以时空为转移的深情。“名不副实时/收留了/我只会彝语的祖先/名副其实时/送走了/单会汉语的我”。不通车的过去、通车后的现在,时空跨度极大,“从名不副实/到名副其实/车达坡人/走了三百年”,通路通车改变了的不仅仅是农村样貌,更改变了语言、社会环境。在外界、发达地区看来,这是不可想象的,此地竟会如此落后。而自古疲敝的云南,就是这样的。仅仅是通一条车路,已经是历史的巨大跨越。这样的诗,读来使人心生悲凉。然而,诗歌的第三节却出人意料,“车达坡三百年/可载漾濞史册的事/仅一件/出了个诗人常建世”。文化、人才是一个地方最具实力的资源,诗人这几行颇具傲气的诗句,其实更是一个小村落发展、进步的重要体现。我想,让车达坡为外人所熟知的,恐怕也就是这位名为常建世的诗人吧,大理有常建世,仿若大唐之有常建。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诗人对出生地、对故土的热爱,他不以故土为陋,故土因其而傲,这种特殊的情分,让我们把车达坡与常建世划上了等号。
读组诗《漾濞古道写意》,我时常沉浸于常建世那些颇具命运感的诗句中不能自拔。这些诗作,现实与想象纠缠,虚实难辨。法国思想家、文学家蒙田说,“强烈的想象会产生真实的事件”,我要说,诗人们基于真实事件投入真情的合理想象,会给诗歌的情感塑造插上翅膀。常建世的这组诗,无疑就是这样的精品。
“古道上,风雨里/生命被命运/高一脚低一脚/踩成蹄印”(《马》),这哪里写的是马,分明是在写祖祖辈辈奔走在茶马古道上的南诏、古滇人的命运。再小的个体,也是组成大国历史的细部。诗人以马的蹄印为线索,为漾濞人的汗水和心血,找到了注入大国史册的切入口。“喧嚣过也罢/沉寂了也好/尚存的/都是千年马帮/典当生命的/凭据”(《路》),往事并不如烟,一切过往都会在后人的追思里复活,漾濞人不会忘记先祖们的奋斗历程,因为他们典当了生命,才换来了今日之幸福。而后人呢,唯有奋蹄扬鞭勇往直前,以笑颜赎回他们的血泪,才能不枉此生、不负先人。“斜倚桥栏/我看见/五百多年的历史/在各种声韵里/摇来晃去”(《桥》)也好,“走在古老的街上/一支香烟/丈尽了昔日繁华”(《街》)也罢,既往矣!怀古意在开来,新的时代有新的征程,唯努力,方能不辱古今不负未来。诗人的字字句句,总结了漾濞历史,也概括了漾濞精神,那就再上征程吧!
读《彝家人》,我读出的是诗人对先辈的颂赞,对本民族的热爱,对漾濞大地的依恋。“用不灭的火塘/吸纳众意聚集温情/用小罐茶/安置闲不住的老人/用长满茧子的手/管教不肖子孙/用浓浓烈烈的苦荞酒/接待登门的朋友”,第一节四个“用”,把一家人火一样的热烈写得不同凡响,他们温情、勤劳、阳光、善良、质朴,几乎可以把所有夸赞人类的大词好词,都叠加在他们身上。在这部诗集里,写彝族、彝家人的诗作不少,这一首颇具代表性。音韵铿锵、朗朗上口,是这首诗的特色之一。比如首节,再如第三节“和红颜对答/凸起的男人是山/棱角分明/与知己相拥/凹下的女人是水/清澈见底”,语句颇工。“彝家人/打歌是传承的魂/为悲伤打为喜悦打/打给死去的/打给活着的”,最后一节则引入彝族“打歌”这一习俗,将彝族人民的精神生活写得更为丰富、生动、隽永。诗集中还有几首关于“打歌”的诗作,读者诸君亦可延展阅读,这对了解诗人、了解彝族文化,都是大有裨益的。《文心雕龙》说,“辞为肤根,志实骨髓”(《体性》),又说“情与气偕,辞共体并”《风骨》),文辞之美脱离了文本所要表达的大义,就是本末倒置,就毫无价值。这首诗,不单具有语言文字的美学意义,也具备文学理应具备的艺术美和社会意义。正如美国文学理论家、美学家韦勒克、沃伦指出的那样,文学作品是“交织着多层含义和关系的一个极其复杂的组合体”,我们从这首诗中,看到了个人、彝区、家国,看到了美学、文学、社会学,也看到了自然和社会、民族和国家。这样的诗,不单有诗意,更有情怀。
以上几首,仅是常建世山水诗作中的一小部分。但通过阅读这些诗作,我们不难发现,他在山山水水中,饱含了对祖国、家乡和人民的歌颂和热爱。一些诗作,颇有个性和特色,如《车达坡》《漾濞古道写意》等,情深义重,情理并重,古今交错,虽然写的都不是新题材、新对象,但读来总能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四、恩重情真:亲情与爱情的交叠和蝶变
诗歌是诗人传情达意的人文载体。故乡诗写,除了故土的巨象事物,如博南古道、漾濞江,以及特产风物,如漾濞核桃之外,亲人无疑是不可或缺的。这部诗集中,诗人书写家庭亲情的诗占有不小的比重。家庭是社会的细胞,诗人如何书写亲情,其实折射的是作为独特个体的诗人对社会的情感态度。“生活作为文学创作的客体越经过作家个性和情绪的折射就越好”〔5〕。这就要求诗人在书写亲情的时候,既要客观反映生活,又要突出个体情绪、情感的特异性。唯其如此,才能达到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要求。
我们知道,亲情是人类最自然、最珍贵的情感, 也是历代文学作品讴歌的永恒主题。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就有近30篇作品反映了亲情方面的内容。毛诗序云:“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 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6〕诗歌经孔子传毛亨至郑玄,儒学和儒学精神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支柱,诗歌的载道、教化功能已经根深叶茂。《周南·葛覃》《魏风·陟岵》等表达对父母的深切思念、对亲情的向往的诗作所承载的文化精神,日益深入人心,影响至今。从古至今,我们的文学主题少有变化,变化了的只是表达方式、表现形式。而万变之中最大的变数,是诗人的个体情绪、情感。诗人常建世的一些亲情诗作,因其独特的个体情绪、私密情感打动了我。
首先来欣赏几首写给父亲的诗作。
在《父亲进城》一诗中,诗人首节写到:“一大早,妻就问我/听没听到父亲的呼噜/我说,没呀/妻没再说什么/纳闷着走出了家门”,这是一个颇具生活化的小说式的开头。它抛出了一个悬念:父亲到底有没有打呼噜。通读全诗才知道“父亲”一夜不眠,“父亲说/怕影响我们上班/早上才睡”。这样的事,定然是有的。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主张,“诗歌的使命是重新造就人。”〔7〕在我看来,诗歌的确有重塑一个人的功能,它将生活中的琐碎从平凡人身上剥离掉,而将其富于神性的火焰熊熊点燃,就像本来很微渺的月亮,在我们眼里却是夜空中最亮的星。
《父亲》这首诗,我相信读过的人都会为之动容。“瞄准城市/把笔直的身躯拉成弓/射出我这枚响箭后/你,隐居了//隐居到了/安全的泥土里”。这是蘸着泪水写下的诗句,把一位父亲卑微却伟岸的形象,塑造得令人只可鞠躬,不敢俯视。这不禁让我想到了福建诗人吕德安的一首同类型的诗《父亲和我》。“父亲和我/我们并肩走着/秋雨稍歇/和前一阵雨/像隔了多年时光。//我们走在雨和雨/的间歇里/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滴水的声音像折下的一支细枝条。//像过冬的梅花/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但这近乎于一种灵魂/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依然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安详地走着。”〔8〕这两首诗写的都是父子之间的“难言之隐”,同样感动人。不同的是,常建世与他的父亲已经不能再交谈了,有话也只能以特殊的方式——“在建好的新坟前/我焚烧了/我的第一本诗集/焚烧中,我还/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也是个诗人”(《你也是个诗人》)来表达。
常建世这些表现五伦之首父子情(孟子认为在父子、君臣、夫妇、长幼、朋友这五伦中,父子之情为首〔9〕)的诗歌,抒情性很强,艺术性较佳,可堪称道。
两汉以降, 亲情诗沿着《诗经》开辟的正确道路健康发展,父母子女间的情感是亲情的核心,汉乐府与汉代文人诗中处处可见亲情诗的身影,如汉乐府中的《妇病行》既写夫妻之爱又写父母儿女之情。魏晋南北朝时期,嵇康的《思亲诗》, 左思的《娇女诗》,西晋潘岳悼念爱妻的《悼亡诗三首》等,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命子》《责子》等诗文,将亲情诗的表现领域,拓至极致,几乎所有有亲缘关系的亲属,都被诗人们饱满的诗情所浸润。换言之,即亲情润泽了中国古代诗歌、古代文学的旷野。
读《汉语的表情》一书,我也时时被常建世写给妻女的深情诗篇所感染。
在《写给妻子》中,诗人这样写到:“对于我,你是有罪的/而且罪不可恕//在我的案宗里/清楚地记录着你/作案的全过程/包括你/目光的持续升温/语言的连连拔节/以及冲动触及时那/抑制不住的颤抖/这一切的一切啊/都是你阳光下的罪恶/是你盗走我灵魂的/全部罪证//对于我,你是有罪的/将你缉拿归案/为我服一辈子的刑/是我的天职/也是你罪有应得”。诗人将夫妻之情,写得颇具调侃意味,却诙谐深情。这是一首反其道而行之写对妻子的深爱与感激的颂词。它一反常人的深情抒写,而是以问罪、责罚的形式来表达诗人对妻子的爱意。“案宗”这个常人接触不到的事物,其实它包含着一个犯罪嫌疑人所有能够证罪的物证、书证、言证等草蛇灰线、细枝末节的材料,诗人以“在我的案宗里/清楚地记录着你/作案的全过程”总写诗人对妻子所有言行举止的详尽记录、记忆,看似不合常理,其实是现实生活中,诗人对爱妻事无巨细了然于胸的全方位无死角的感知。正因如此,诗人宣读“将你缉拿归案/为我服一辈子的刑”的判词,其实不过是对妻子的无法割舍,要一生不离不弃。责之愈重,爱之愈深,此之谓也。
常建世写给女儿、子侄们的诗作,各具特色。限于篇幅,仅以《写给女儿》为例,简要赏析。此诗共两节,第一节这样写的:“愿你做个/满怀希望的人/坚守忍耐的人/节约善良的人”。人间事,不如意者十八九,人生道路上的坎坷荆棘亦是随处可见的。诗人没有像左思《娇女诗》那样选取两个女儿日常生活中的美慧娇贵、惹人怜爱,而是说理式地指出,在漫长的一生中,不论遇到任何困难、曲折,要满怀希望、坚守忍耐。这多像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而当这样的话出自一位父亲之口,无疑增加了情感配额,更能使人感受到不一样的“家教”。常建世的不一样,还在于“节约善良”。诗人为何要自己的孩子节约善良,他在第二节里有所阐释,“因为/希望是生活的诱饵/忍耐是活着的成本/而善良,太贵/要慢用”。这样的解释,如雷贯耳。没有希望、不抱希望的生活是了无生气的,也是没有意义的。但很多时候我们的所谓希望,并不是鲁迅先生所言那样的,而常常是幻梦、泡影、陷阱。故而,这是诗人希望女儿理性看待、分析生活的处境和前景,不可浅尝辄止更不能一意孤行,放弃执念、勿固执着。但无论面临怎样的窘境,都应该坚韧不拔,做一个有韧性的人。然而,诗人所赠女儿的“三宝”之一,作为中华民族重要精神品格之一的“善良”,他为什么要女儿慢用呢?诗人说,善良太贵,其所指的善良不是对他人、万物施与小恩小惠。世人皆知“小惠未徧”是不足以满足所有人的欲望的,而且,任何人都无法满足所有人的欲望,即便是神仙、佛祖都不能做到。那为什么要强求某个人“善良”呢?所谓完美,不过恰当。暴殄天物圣所哀,一个人的善良,也该是恰逢其适的。不逢适合的人、适合之时,我们就是挥霍善良;要求其他人无原则的善良,就是道德暴力。而无底线地滥用善良,也是对公序良俗的戕害。东郭先生就是最好的反面教材。没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对子女最好的教育,是教会他们如何做人处世。“大明不能破长夜之昏,慈母不能保身后之子”〔10〕,从这首教子诗中,我读出了诗人的语重心长,也读出了他独特的教育方式。
其他亲情诗作(包括爱情诗),表现形式各异,却有着共同的情感指向性,温馨或凄楚、欢欣或悲痛,读来都是那样地令人感同身受,不忍多读,生怕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五、飘逸深沉:词采与深邃并重的诗意滗涳
常建世的诗作,有不少是表现传统文人家国情怀的,对宏观情景的书写和群体情感的抒发,往往大处着墨、大气磅礴,亲情诗则呈现了诗人细腻、深情、诙谐和睿智的一面。不论是社会民生还是家庭生活,诗中都倾注了诗人丰富的情感。最后,我们不妨欣赏几首唯美蕴藉的诗作。
常建世的一些小诗,唯美、新奇、惊艳的诗行,让人眼前一亮、抚掌叫好。如“临窗听雨时/嘴上的香烟/是夜唯一的亮色”(《临窗听雨》),“被火点燃后/香烟就有了生命//香烟活着/活得心事重重”(《香烟的心事》),“年站起,是笑着的对联/年坐下,是围拢的亲情/年奔走着啊/家,是唯一的归宿”(《年》),“失眠很孤寂/像月亮//夜里不睡的人/心里都开着门”(《夜里不睡的人》),“黑夜里想你/你比黑夜更黑/让我放弃了/所有的灯火通明”(《黑夜里想你》),“思念换挡加速时/你活跃在失眠深处/所有的梦/都让你垄断了”(《该死的小狐狸》),“檐水的响动/像极了那双高跟鞋/在读路”(《子夜听雨》)……
还有一些作品深邃、睿智,让人读后拍案叫绝。比如“生活/只有结果和后果/没有如果”(《生活没有如果》),“天堂/只适合神不适合人/不然/我们为何/死皮赖脸活着”(《天堂》),“嚼着烧苞谷/我问自己,经过/生活翻来覆去烤/你,熟了吗”(《烧苞谷》)等等。这些触及生命和命运本质、内核的诗句,有如箴言,能感知到诗人的困惑与释然,是富于教益的格言诗、有深刻的哲学意味。
常建世的另一些诗歌,深沉而不乏幽默感,读来令人深思。如“孙子指着一家/废品堆放店/问爷爷//这是废品收购店/哪是废人收购站//爷爷愣住了/好一会,才说//火葬场”(《废人收购站》),“太阳西沉时/我在石滩上垒石//我把圆形的石块/按从大到小的顺序/一块一块垒起来/垒成为/置放太阳的平台//有了这坚实的台子/太阳/还会再落吗”(《石头的顶点》)。这些诗,很有创意、充满童趣,却是成人童话,让人读后不禁深思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也可归于哲理诗的范畴。
正如学者所言,“哲学意味是潜藏于作品深层的一种超越时间和空间的、具有永恒性的人生精义和心理蕴含, 是作品获得不朽的艺术魅力的原因之一。”〔11〕有一个词语叫时过境迁,不论多么重大的事件,到了后世,都成了历史陈迹, 丧失其激动人心的力量。而“哲理是对事物发展规律的高度概括, 它在任何时间和任何空间都是适用的;加之这种哲理不是干巴巴地讲出来而是与诗的意境连在一起的,所以它就具有永久的魅力。一般来说, 一切能够流传下来的作品主要不是靠其历史内容,而是靠其人生精义和心理蕴含, 即其中有不仅属于过去,而且属于未来的东西”〔12〕。富于理性而不乏诗意的作品,因其兼具艺术美感和哲学趣味,往往能期永生而不至早夭,拥有持久的生命力。这样的作品,是属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
以上几类诗歌在诗集中占比虽然不大,然而它们无疑让我看到了常建世诗歌创作类型和风格的多样性、表情表意的多向性。
通读诗集,我发现常建世的诗并非“无光鲜之处/圆润之感”(《好诗是枚核桃》),他的很多诗句是极具美感和新意的,很有文玩核桃的品相。他善于发现日常生活中普通事物的诗性,并用充满情味和人性的诗句,奉之读者。如此精致的作品,究其根源,在于诗人对诗歌素材的滗涳。文学是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源于现实而有别于现实,诗歌尤其如此。如果说诗歌也是食粮,那么,它一定是精致的。欲精致,需精制,那就必须严格地滗涳。
滗,就像淘米,再好的精米也要经过淘洗,滗掉淘米水,才能进行下一步的煮、蒸。这一过程,就是对原始素材的初加工,去杂质、除异味。惟其如此,“腌臜”“雕饰”才会被去掉,才更接近生活也更近于诗。涳,也是造饭的一道工序,生胚饭煮好即将上蒸锅蒸熟前,必须涳出米汤。这一道工序是多于直接煮熟的米饭的,而经涳干米汤蒸出来的米饭,要比煮出来的更松软、更有嚼劲、更有饱腹感。读常建世的这些天然去雕饰、直抒胸臆而不乏艺术美感的诗作,我常常感觉到,他的作品有着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
常建世通过富于个性的语言,表达着他对生活、生命和命运的感悟,表现了他对故乡、乡亲和亲人的深情,可以说每一首诗、每个字词,都是诗人血液里喷涌出来的爱的醴泉。他用这些清冽的泉水,书写着他安身立命的故乡,也构筑了他诗歌文学的精神故乡。他说,“我要让我盘的词/我种的字联袂演好/生活这场戏//我要把字种出精神/把词盘出灵魂”(《我是盘词种字人》)〔13〕,他做到了。随着他诗歌艺术的不断精纯,他精神世界里的故乡,必将更加美不胜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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