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诗人、策展人、艺术评论家。出生于1969年9月。曾获安高(Anne Kao)诗歌奖,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CCAA),胡适诗歌奖。著有诗集、散文集、艺术评论集多种,其中包括法文版诗集《青烟》(2004年,译者Chantal Chen—Andro),《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书系,2016年台湾典藏出版),《只有一克重》(2017年河南大学出版社),英文版诗集《野长城》(2018年,美国 Phoneme Media出版社)。
《流水账》
朱朱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李煜《乌夜啼》
1
低矮的屋檐,再低一尺
就是墓穴。几根柱子
像哭弯的蜡烛,对它们
多讲一件伤心事,就会垮塌。
房间不算小,那是因为
家具太少,射进来的日光
就像独木筏,划行在
涨潮的湖面上几座小岛之间。
只有围墙高大、结实,
而且每天都在上升;人站在
小院里,就像井底的矿工,
但至少能看见天空。
一场缓慢的埋葬……
是要等到我们修炼成磷火吗?
不,好像还是希望我们
扮演活化石,以展览他们的仁慈。
2
俭省,有违我的道德,
但我们必须俭省:配额的
食品经过看守的克扣到达嘴边,
只剩碗底的几十粒米;
要不你就向他们买——
用一件绸袍买一斤肉,
用一根银簪买一条鱼,
用一块玉佩买一壶酒。
但一只母鸡要用五颗钻石换,
因为它能够增殖,每日
产下的蛋等于
他们生意的一条后路。
深夜我们结算着
可支配的财产,但
从不提及已经花费的——
从拥有一个国家到就要成为乞丐。
3
他们也有算错的地方——
不,我从不憾恨失去王位,
那把火山口上的椅子
需要的只是一个牵线傀儡。
城头的圆月被刀斧逼视,
逐夜亏损;登基等于
从心理上开始一场凌迟:
和平以高利贷换来,装潢着门面。
有关我将自焚殉国的誓言
是由你姐姐径自对外发布——
并非要谴责她——她太进入角色,
太想扮演好国母,而我
更愿意她怀抱琵琶,起舞于
一曲“霓裳羽衣”中,所以我
摘取你,群芳里的芍药,你给了我
成为世界的情人而非丈夫的机会。
4
我的渴需要一杯水漫出的部分来解。
我嗜血的本能只限于棋盘。
我最想诏令停工一年,让
整个国家屏息于百花绽放的时序。
我爱听柳梢发出的窸窣声,
和幽旷、有回音壁般的蚕房里
桑叶被慢慢咀嚼的沙沙声,
一阵灵走的雾,一场入梦的春雨。
你可以想象这时候跌撞着闯来
通报大兵压境的将军有多么扫兴,
他应该踮起脚尖贴墙而过,
且轻声致歉:就当我是一个谎言。
为此我决定将创建舰队的钱
转用于造一座大花园,
后来,有一天,听了你的建议,
将这些钱捐给境内的大小寺院。
5
想起来了,令国库空虚的
还有契丹人,从我祖父那里
他们就开始收保护费,传说中的
巨人族,至今仍然是传说。
当然,也少不了眼前的这些人,
他们用我们进贡的金银
发军饷,而进贡的物品则需要
配送专使,解释其价值及用法——
譬如,他们不懂得夜明珠
用于卧室的照明,能为女人的肌肤
和体态增添神秘,并且避免了
蜡烛燃烧过程中弥漫的烟气。
这些只迷恋于版图与库存
并纵火焚烧带不走的风景的人,
正是他们从一个蛀空的壳里
将我们解救,并护送到乌有邦。
6
沿第三根梁与墙的接缝处,
你看,有一道屋漏痕
如鬼斧神工,为我每天
在纸上习练的笔法所不逮——
它在变,从最初的一滴泪
开始,变成一条穿行广漠的
龙;它在动,仓颉眼中
无声的绳子,要绕出最初的文字。
嘘,别出声,别让他们连这个也拿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在昏黄的烛光下,它越看越像
一幅故国的俯瞰图——然则
听命于万有而非一时一地,
无论你想和什么互通消息,它
都像伶官那双灵巧的手,
为临睡的你在帘间织出投影。
7
北方的冬天无事而苍茫,
田野缴完了所有的税,
风跑进词典吹走绝大部分的词,
地面被分类为柴禾与积雪。
当杨树将自己简化成日晷,
地平线上不论高矮的房屋
全都变成了沙漏,那些檐角
溶化的冰棱,敲响隔世的云磬;
我们开始拥有时间——
处决的前夜般漫长而短暂的
时间,被遗忘的羊群
自我放牧的时间,民歌般
从山梁另一边尽可能绕弯
来找我们的时间……是不是我们
能活在只剩时间的时间里,琥珀般
彼此包裹,却又游于物外?
8
晨曦薄施早春的粉黛,
看,窗外的枝梢正变成
你刺绣的图案,成群
蜡梅捻亮了鹅黄色的灯笼。
你熟睡的手垂悬床沿,
仿佛要捡起地上的针线;
是一个怎样的梦牵动你
微笑的唇押韵着紧蹙的眉?
我们就快要捱过又一个寒冬,
捱过被单裹住腰身、在屋中
跺脚的日子;残剩的佩饰
已不足以换来棉衣,看守们的
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
我必须天亮前就守在窗边,
以防他们偷偷靠近鸡圈,
抢走那几只温暖、发光的蛋。
9
放风的机会到了!被置于
长长队列的末梢,我们
萎缩的肺,贪婪地游向
青草、柳丝与化冻的河水。
旗幡簇拥那个新继位的人,
沿俯首的万众登上高台,
他宣称丰收的季节将至,
前夜的烽火全成流星。
看,他像不像我们盯视
太阳后将目光移向别处时
挥之不去的黑曜斑,或
千万具枯骨间兀立的碑?
就趁这繁缛的祭礼,畅饮
旷野的风吧!你的嘴唇有了
血色,你用衣袖与鞋底偷回的
绿,会将临睡前的话题装点。
10
煮熟的羊头兀自圆睁哀恳的眼,
喋血的刀没入滚沸的汤,
瞬间,只剩下骨架在漂浮。
膻腥的雾,撒落的孜然和胡椒,
还有那些胡茬间飞溅的酒沫。
胃陪绑着一种饿过了头的堵,
我尽可能地漠视筵席上
那些侧身相对的旧臣——
不,我不恨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却也不愿在生前再见到
哪张脸,我倒宁愿他们恨我,
以我祖父和父亲的名义,
以被我葬送的国土的名义——
这阴郁的尘世从来都需要
找到它铁血的主子
11
长桌尽头传来拙劣的琴声,
让我想起当时被拴在
一根长索上的宫娥,想起
教坊奏响的那一曲《长别离》;
她们已零落到哪一片
暮霭,哪一道沟垄,
哪一条醉醺醺的皮鞭下?
抑或好过陪在我身边,
在更行更远之中反而
找到了踏实的心跳,每天
都可依靠的肩膀……忽然
你被降旨离座,去跳一支舞。
不祥的预感,如惊蛰提前
而至:地心窜出的千百只虫蚁
瞬间要将你抬走、送上祭坛,
那最后的、最精准的打击来了!
12
一个无风、晴灿的下午,
看守们在倒扣的柳条筐上弈棋,
有颗过河的卒子想要翻悔,
狼狈的狡辩淹没在一片哄笑声中。
我在桌边和自己对弈——
沉吟于整盘未动的棋局:
在扩大的界河两边,
每个棋子都是一粒往事的锈。
对面那个空座位上的我
开始厉声催促:来呀,
驱遣它们来找我,每一步
都是那不计后果的后果。
我锈在椅子上。我输掉了
最后一隅故土。我看见
他摆弄着好战的东西,
摧毁你,和想偏安的我。
13
午夜你归来,恍惚如
从烟囱上绕回的一缕烟,
径自飘过门槛和烛光,
回到炉膛边,依偎火——
烧热的水倾倒进浴桶,
你就消融成氤氲的蒸汽,
雾一般沉寂,直到鸟雀
开始在渐亮的枝梢啁啾,
你上床,面壁而卧,
从此凝固成地窖里
一块刺猬状的冰,
一把患上了自闭症的锁。
我的梦在椅背上时断时续,梦见
某座倾颓的山神庙,风撞击着
一扇再也合不上的门,泥塑的金刚
兀自圆睁双目,手中的戟却不知所踪。
14
这是马放南山之后的战争——
当所有表面的臣服都已被穷尽,
就会有一支新型的部队,
开拔进我们的体内。
他们会挖出我们的胆,
让它在炎热的空气中风干,
再塞回原位。他们切开
我们的泪腺,试图一次性地
排干所有泪水,还会
揭走我们盾牌般的眼帘
而让眼球裸露着,裸露着,
丧失不看的权利——
他们要我们看自己
鱼鳞般被片片剥光的尊严,
要我们在干裂的沙滩上
相濡以沫,却又憎恶彼此……
15
入夏,任何污秽散发的
气味都被放大,譬如到处
谣传我靠你到宫墙里,
换取衣食和苟活的机会——
有时你捎带着什么回来,
有时是它们代替你回来:
一件羊毛坎肩,仿佛
应许着还有下一个冬天。
发霉的绿豆糕,吹掸掉
泛绿的绒毛,依然可口。
杂沓里是什么?打开盒盖,
是一顶绽线的冠冕——
想起来了,我已经从
违命侯擢升为国公,
月俸据说也涨到了看守
愿意每晚多添一壶酒的程度。
16
日光中一道匍匐在地面的衣带
像某个老臣向我进谏:
现在还来得及,以死勾销
坏账,在青史里留一抹余晖。
还真来了,那些个
以袖遮面的家伙,像铁钳
伸进已冷的炉膛,受命
试探灰烬里是否还有火星。
我爱看他们陪我打坐的样子,
我叹息,他们就捶胸,
我佯哭,他们就真的流泪,
我假寐,他们就对视着,
对视着,然后,在我的
呼噜声里,蜥蜴般
排成一小队,下了台阶
越爬越快,越变越矮。
17
早在那座患有佝偻病的大殿里,
我就梦想过出逃,最好是
做一个隐形人,被追踪
却能够逍遥于熟悉的大街小巷,
走动在人群中而不被指戳——
昏君,懦夫,败家子……
每一种身份都是折断的钥匙,
早在自己的家中我就无家可归。
清静了,守陵般的清静,
像一具屏住呼吸的行尸,
惟恐那几面墙和柱子争抢着
走近,来测试我头盖骨的硬度。
我拿着碗却还在四处找碗,
走到了鸡圈边又退回来——
仿佛第一次看见它用翅膀
护着蛋,充血的眼神滴淌恐惧。
18
现在酒是唯一的故乡,
它不需要门外有路;
这杯中的桃花源召之即来,
通畅了,暂别陆地行舟,
任由河心领我打转——
看,落英正回到树重开一遍,
雁背的夕阳,返归中天,
亘古的积雪消融于群山,
令渠水变清,闪烁在九洲的
稻田,阡陌纵横但没有
国家,没有边境,没有
称之为一种姓氏的春花秋月。
就让庄周永在他的梦中
扑动着蝴蝶的翅膀,让
武陵的渔夫时常惊疑地抚摸
那对将他划离过今生的桨。
19
颂歌的年代已过——
从何时起我们转而
寄望于一个人的道德水位
不致于泛滥成侵吞两岸的老虎?
砚台里有一潭溶不开的夜,
胸中有个不眠的吹笛人;
弦月深处的伐木者,
对应我这个地心的更夫。
来磨墨吧,满江的浪涛,
来我桅杆般的笔下,
稀释浓稠的血泪,
摇撼尘世的骨盆——
星际的秦汉算什么?
银河般的盛唐又算什么?
给满天华丽的藻井,
要求我赋予它凄凉。
20
命定的一生被迫学会了
千万种现实的减法,
减去的全都变成枯叶,
低于记忆的台阶——
而余数变成了词,
出没在我凭栏的远眺中;
我在等,等词再减去词,
等最后的词现身如
因陀罗网上的珠子,
我在等,等我最后
那一片被钩住的衣角
也能慢慢地松脱,飘开,
立上云的天平——
铁链岂能锁住虚空?
并没有失地需要收复,
江南不过是一张用熟的意象表。
21
秋风里传来卖货郎的
吆喝声,阵阵欢乐的
喧哗波及耳膜,心,
我这颗处在弩尖之上的心,
却又多容易被别的射落!
那就让我向他换点什么吧——
用折叠在梧桐果里、来不及
释放的射线,换前世种过的因;
用万物回归至原位,
换一场童年时烂漫的奔跑;
用这首墨迹未干的诗,
换一晌寻常巷陌的闲谈。
拨浪鼓又摇向了下一个路口,
下一条街。下一道山梁
仿佛也在守候着他——
从永劫的轮回之外,挑来新世界。
22
牵机药送到了,我捧起碗
而夜空从碗里的涟漪
捧走我的脸,瞳孔对着
瞳孔,最后一遍看自己
依然是恍惚的、动荡的,
像在雾中的桥头看
一场多余的繁衍紧接着
匆忙的离散,然后看
雾尽之后寥落的波心;
马钱子的味道实在太苦了,
苦醒了我一生喝过的酒,
太苦而且太痛,沿锁骨
折卸了整副的骨架,头
想要抵住一处床角但找不到,
别踫我!我自己找,我
睡着了就能够找到。
23
梦见流水被刀砍断,
梦见白天卸下了梦游的车轮,
梦见夜晚拥有了熟透的、
深沉的、环形的睡眠,
梦见灵魂长有尖喙,
转动着一只眼珠,瞬间
飞至无枝可依的顶点,
仿佛是借了满月的光辉,
俯瞰着万仞之下
那个熟悉的身躯,他
蜷卧成一个零,一个圆,
一个可以被抽空的结。
谁在说:你会回去,
深冬里一棵发抖的树,还在
等待你的体温。又是谁
在说:越孤单,越辽阔。
24
候鸟从不瓜分天空,只穿越——
摹仿它的影子在地面移动,
山河就不再是博物馆里的卷轴,你
就不再是一扇现世的窗。移动,
南方和北方就约会在你的身上,
一个郁郁葱葱,一个苍苍茫茫,
没有一条明确的界线将它们隔绝,
没有一个生命不缺少异乡。
移动,你留下的空缺在某处
很快被填充,但在另一处,
空缺越来越小但越深,虚掩着,
虚掩着,突然变成一道敞开的门。
听,当迎春花的色彩炸响如爆竹,
当汽笛来自沉船,催动一湖涟漪,
浮云是我沿途露宿的帐篷,
满城飞絮是我归来的方式。
(“头条诗人”总第394期,内容选自《山花》2020年第11期)
编辑:王傲霏
二审:牛莉
终审:金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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